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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阅读

  抚摩着聪聪依然白皙苗条而略显松弛的腰身,他心中升腾起22年前的激情。聪聪也大睁着双眼情浓意醉地望着他。两人又紧紧地拥抱着,不停地亲吻。

  聪聪不无怜悯地想到:“这十多年他和李联芬是怎样过来的哟?”

  她恨他,她爱他,默默无言,只是紧抱着他,让他充分地感受到她的蜜意 柔情。童童也想补救22年前的遗憾,几次想褪掉她的内裤,进入22年前就该进入的她的身体,完成22年前就该完成的灵与肉的结合。但他的确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追求爱情、婚姻与性和谐统一的理想主义者。他不愿意让聪聪把他看成是一个性关系随便的人。如果聪聪告诉了她已经离婚,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干成功他22年前没成功的事。但他不想在聪聪没离婚时和她偷情;他要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和她干夫妻间该干的事。

  如果老天给他们的时间再长一些,情感和欲望也许终将战胜他的犹豫;聪聪也许会告诉他她已经离婚。她和他必将结合在一起。突然间狂风骤起,烛光熄灭。大院里一连串“乒乒砰砰!噼里啪啦!”的门窗撞击,玻璃破碎声。闪电夺目,惊雷炸响。“咔啦啦啦!”“轰隆隆隆!”震人心神。一阵阵狂风,阳台栏杆上有花钵被吹下摔碎。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聪聪翻身下床抓起电筒。童童冲上阳台抱花钵。聪聪手忙脚乱关门窗。雷电风雨中好一阵忙乱。童童浑身湿透,像又洗了个淋浴。看阳台上积水盈寸,想起裕利街自家土墙烂房子不晓得该漏成啥样。天井漫水吗?阴沟堵了没?该不会又一出水漫金山?厨房天棚刮翻了吗?油盐罐里怕又装满了雨水。叶叶、果果自习回家了吗?该不会淋雨着凉又发烧咳嗽吧?

  聪聪关上门窗,又点上蜡烛,打水让童童洗脸擦汗。自己梳理头发,擦晚霜,又拉童童过去梳好他湿漉漉的头发。童童心中有事,如坐针毡。聪聪问他为啥心神不定。他如实相告。聪聪说:“雨停了你才能走哇!”

  快11点,风停雨住、云开月朗。吻别时,聪聪说:“哪天我带妈来,你给她仔细看看。”

  过了几天,聪聪带她妈来看病。正如童童的预感,他未来的老丈母就是1959年充了他的姑婆,骂他怀儿婆,不跟他打二两惯惯饭的那个肥屁股阿姨。他还是认真地给她检查、处方,不只是看在聪聪份上。

  洪大娘一点也记不得30年前的事了。她在府院街食堂当伙食团长骂过的人太多,哪还记得当年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崽娃儿。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狗崽子。妹伢伢早就说过跟他“是一家人了”。从妹伢伢的动静来看,他怕真要跟自己成一家人。

  临走,聪聪说:“我票买好了,晚上的车。三哥四哥送我。我走了,妈的病就交给你了!春节回来再说!”

  童童看聪聪的眼神,明白这个“春节回来再说”的意思,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寒假到来。

  1989年的中国大陆,有线电话是仅限于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少数特权阶层享用的奢侈之物。没有现今免费安装的座机,也没有人手一部的无线移动电话,更没有lnte;e…mail;qq。从四川兴盛到山西伯羊,区区千多公里,信件往来单程近一周,对方及时回信往返也就是半个月。要快,发加急电报,今天发,今天收,最多也就是两天时间。但你要记住,那可是论字数收费,一封情书可能就要你一两个月的工资,给文言文提供了大有作为的天地。只是没人保护你的隐私。普通电报一般要两三天。经常有人正月初十以后自己在家收阅节前发给家人,说要回家过年的电报。

  聪聪回伯羊后,来过几封信,说她在市里跑调动的事。李校长答应她把高三这期教毕业就放她。要他在兴盛找关系,最好能调回一中。她春节回来就结婚。童童接信后找张老师、找艾局长,他们都答应帮忙。又找惠书记开好结婚介绍信。这样书信往来,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月。

  童童给聪聪寄信,从邮局回来,路过供销社文具店,见店门紧闭。门前围了一大群人,紧张、恐怖、议论纷纷,说是店里杀了一个人,血从木楼板缝滴下来,好大一滩。死的是守店子的售货员。店门突然打开。人群蜂拥而上,又哗然退避。几个警察出来,上了警车,呼啸而去。

  刘晓英出来,惊恐、悲哀、凄然无助。几个女人围上去,七嘴八舌,貌似关心,实为好奇、打探。刘晓英一言不发,精神恍惚。几个亲戚围着她,有的四下张望:“咋个车子还不来?”

  童童心中一惊:陈明瑞出事了!他挤进人群,问:“晓英,咋个了?”

  晓英抬起泪眼,脸色苍白,见是童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抖抖索索从包里摸出两张纸,递给童童,一张是《四川文艺》出版社的信函:

  陈明瑞同志:

  查贵作《玉石围棋》已于1988年10月——1989年6月在《巴蜀传奇》杂志上,以《乱世玉棋缘》分期连载毕。作者署名“夏佐”。此中情节,陈明瑞同志想必自知。

  本社无出版该书的计划,特复函告之。

  顺祝撰安

  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部(公章)

  1989年8月28日

  一封是《巴蜀传奇》杂志社的信函:

  陈明瑞同志:你所反映夏佐同志《乱世玉棋缘》是抄袭、剽窃贵作《玉石围棋》一事,经我社派专人调查,多次开会研究,结论如下:夏佐同志是我社特约作者。《乱世玉棋缘》一文是我社与夏佐同志筹划多年的预约之作,并无抄袭、剽窃贵作之可能。至于你所提供的所谓证据,不足以说明抄袭、剽窃之行为成立;反而证明《乱世玉棋缘》成书在《玉石围棋》之前。虽然本传奇出自贵家族,但文章可以出自天下人。至于事实真相,陈明瑞同志应该是清楚的。

  文学创作是一项崇高而艰辛的事业,容不得半点卑污狭隘和投机取巧行为。望你我共勉。

  巴蜀传奇编辑部(公章)

  1989年11月20日

  函上鲜血淋漓一个大“x”。血字大书“无耻小人夏为佐,吾当化厉鬼而击之!”又有“世事如此,何以生为?”八个钢笔字,显然写在血书之前。都是陈明瑞绝笔!

  “他闷声不响,一个人来守夜。哪个想得到。割腕,床上地下都是血。”刘晓英泣不成声。

  童无逸无话可说,忍不住伤心,想起1973年,贫病交加,倒毙路旁的自贡知青“红山歌”。这些想当诗人、想当作家,将可怜的青春、毕生心血献给文学事业的知青们,为啥都死得这样惨!

  元旦过去,春节将临,聪聪怎么没有回信呢?

  被法院以无生育能力,感情破裂判决离婚,庞玉虎窝了一肚子火,但无可奈何,直到兴盛曾家来信说:洪玉聪去年在兴盛武装部买了房,春节要和初恋情人结婚,他才找到借口,三天两头找洪玉聪闹事,说兴盛新房子是夫妻共同财产,要洪玉聪补赏他一万元钱。从动口到动手,打人砸家具,连学校交她使用的手风琴也打得稀烂。闹得洪玉聪寝食难安。柔弱的她只有哭。闹到法院,重新审理,确认兴盛住房是洪玉聪离婚后购置的个人财产。庞玉虎不服判决,仍然纠缠不休。洪玉聪报警,学校保卫和公安不可能天天守在她家。庞玉虎活学活用毛泽东的游击战术:敌进我走,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洪玉聪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时,几个好学生挺身而出,要来保护他们的好老师。

  这四个学生都是三好生、班长、班委。他们常到洪老师家玩,受她辅导、听她拉手风琴、唱歌、讲故事。在他们心目中,洪老师比妈妈的地位还高。他们不能容忍洪老师受欺负,要教训这个不讲理的恶棍。他们每晚都在洪老师家守侯,直到校门关后,才回宿舍睡觉。

  一天晚上,庞玉虎把车停在校门外,上楼敲门。洪玉聪问:“谁呀!”

  “我!开门!”

  洪玉聪不开,叫他走。他继续敲。里面鸦雀无声。

  他怒骂:“我操!”抱着膀子狠命一撞,门应声而开。

  他冲进屋,被一张凳子绊倒,四个年轻人一顿拳打脚踢,骂声不断:“强盗!”“流氓!”“抢劫犯!”“癞皮狗!”

  庞玉虎挣扎起来,跑出门去。四个学生紧追不舍。洪玉聪喊:“回来!不要追了!”

  学生不听,直追到大门外,见庞玉虎正开车门。四个学生一拥而上,按在地上又是一顿好打。学生们要他保证决不再来欺负洪老师。庞玉虎死不开口。一个学生急了,摸出铅笔刀,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说:“保证不?”

  庞玉虎不开口。另一个学生又在他屁股上戳了一刀,他还是不说。四个学生一个一刀,他不愧为特殊材料做成的,仍咬紧牙关,宁死不屈!一个学生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发狠说:“你不保证不再来,今天我就杀了你!我赔命!”

  庞玉虎见势不妙,开口说:“不来了!我再来是王八操的!”

  学生放了他,他忍痛爬上驾座,带着一屁股鲜血,开车跑了。路上,他笑了,说:“王八操的还来!该警察来了!”

  第二天,四个学生被警察抓走。派出所留置讯问,最后认定:案发时四个学生均未成年;而受伤者有多次非法入侵前妻家里暴力骚扰的前科。学生为保护老师而将其殴打至伤。凶器是长仅4cm。宽仅1cm的文具刀。伤者臀部为轻伤,伤势轻浅无严重后果。以治安案件给予四个学生训诫,罚款、赔偿伤者医疗费共计2000元,交家长、学校严加管教;责令庞玉虎不准再对前妻洪玉聪进行纠缠、骚扰。结案。

  两天后,五一中学校长办公室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便衣刑警,出示证件后要校长配合调查该校教师洪玉聪教唆学生故意伤害致人轻伤一案。

  李校长五十多岁,清瘦精明。他拿出一份文件,略显诧异地说:“五一路派出所不是出了结案通知吗?”

  女刑警说:“受害人不服上告,市政法委指示刑警队重新立案侦察。请协助!”

  李校长亲自去通知洪玉聪。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洪玉聪是他最赏识的好教师之一。虽说她专业是物理,上英语、数学、甚至音乐课的效果都很好。他给学生排的节目参加省市汇演次次获奖;今年市里国庆汇演她排的《荷花舞》又获第一名。红颜薄命!她这个漂亮的四川才女怎么会嫁给一个没文化的山西莽汉,离婚了也得不到解脱,受尽欺负还莫名其妙地陷入刑事官司,面临坐牢判刑的危险。她离家几千里,举目无亲,我不帮她谁帮她?“我要怎么才能救她呢?”

  这该死的焦煤之乡,晴天蔽空黑雾;雨天遍地乌泥。漫天大雪也盖不住满世界的乌黑;门窗紧闭也挡不住车辆的吼叫和无孔不入的煤烟尘灰。床单家具、连人的毛孔、七窍、五脏六腑、血管神经都壅积着擦不尽、洗不掉,令人窒息发狂的煤尘烟垢。聪聪急急地收拾着衣物:“要走!我要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远远地离开庞玉虎这个无赖,回我青山绿水的四川老家,和我的童童结婚,享受我们迟来的幸福。”她不停地反复对自己说。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不眠不睡已经好几天了。拘留所牢房里那恐怖的一夜时时出现在眼前。她从没想到诗人用鲜花来赞美的女人会有那样狰狞可怖的面孔,会有那样残忍恶毒的心肠。1966年大兴县杀四类分子全家、横扫一切时暴虐牛鬼蛇神,那时感到的只是震惊、悲悯和同情,因为知道这些暴行与己无关。牢里看到那惨酷无耻的一幕,却是会落在自己身上。要是再次入狱,能逃脱那非人的折磨吗?想到公安可以随时把她重新抓进牢房;想到庞玉虎可以随时闯进来为所欲为,她心脏恐惧地狂跳起来。理智被焦虑搅得乱七八糟;思维被恐惧冲击成乱麻一团。她把收拾着的东西扔在地上:“不带了,什么都不带了!就这样回家!”拿起手袋就要出门。握住门把手,她又迟疑了:怎么能离开呢?自己是李校长签字保出来的。我逃跑了,李校长是要负责任的。李校长是好人,不能害他!再说,我逃回去,公安追捕我,当着妈妈的面,当着童童的面,当着同学、邻居的面把我戴上手铐,推上囚车。哪个晓得我是冤枉的?她想不下去了,木然跌坐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慢慢黑下来。

  聪聪在黑暗中坐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真想就这样麻木地、无悲无喜、无恐无忧、无知无识地停止了心跳和呼吸,离开这世间的苦难,不再挣扎、不再欲求,让时间就这样停止吧,停止在这空无一物的混沌中。

  突然,“砰!砰!砰!”门被粗暴地擂响。聪聪一惊,跳了起来,浑身颤抖。脚一软,倒在沙发上:“公安抓我来了!”

  “开门!”一个苍老的声音吼着,是庞玉虎的爹。

  “这老东西干啥来了?”

  “开门!”苍老的声音吼着:“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偷虎儿的钱买房子!老子要你坐牢!披枷戴锁!游街示众!判刑劳改!”

  聪聪呆呆地听着,欲哭无泪,欲辩无言。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听清楚,四个学生都招了,你是教唆犯!你是杀人犯!是你支使他们杀人的。凶手的状子就在俺手里!只要你把钱还跟俺们,包你没事。如若不然,明天俺就交上去。你晓得虎儿叔叔是干啥吃的!”

  市政法委书记,庞玉虎养子的爷爷!聪聪早就猜想刑警队立案是他的指示。她眼前又出现庞书记那道貌岸然的嘴脸和色迷迷的微笑。落到他手里,自己真的逃不出坐牢、判刑、游街示众的命运,还要回到她已经住过一夜的恐怖牢房里。恍惚中,她看到母夜叉似的牢头狱霸的狞笑;听到那个老鸨沙哑的声音:“先见识见识,明晚上就该你表演了!”

  她蜷缩在沙发上,仿佛自己已经被几个打手剥得一丝不挂,奶头上栓了两个茶缸盖跳“奶铃舞”。她依稀记得这是日本人的发明;仿佛自己又被按得屁股朝天,嘴里、肛门和阴道里都灌满了牙膏,一把牙刷“刷了下口刷上口,刷了后门刷前门”!雪白的泡沫夹着鲜红的血液糊满了口鼻和下身。牙膏漤得下身和嘴里的伤口生疼!她瑟瑟发抖,万念俱灰。门外老东西又闹了多久,吼了些啥,她再也没听见。同事们出来解围,老东西几时骂骂咧咧地走了,她也不知道,昏昏噩噩地瘫在沙发上,浑身冰冷。这冷,一直浸进她她的肌肤,浸进她的血脉,浸进她的神经;冷进她的骨髓,冷进她的心脏,冷进她的大脑;冻住她的血液,冻住她的灵魂,冻住她的生命。

  耻辱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她在1966年就通晓了各种各样的死法,看过各种各样自己结束屈辱痛苦的生命的人。这里有最方便最简捷最少痛苦的方法。她机械地站起来,摸进厨房,摸到煤气开关,轻轻一扭,听到“嘶嘶”的声音。她凄惨地一笑,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传来煤车沉闷的轰鸣。

  李校长目送洪玉聪被刑警带走,给刑警队长打电话。队长是五一中学毕业生,很尊敬他,告诉校长,说是庞书记指示一定要收审。洪玉聪有没有口供不要紧,只要学生供认她为主谋,受她支使,马上报捕,做成铁案。

  李校长感到事态严重。他知道派出所的处理是正确的。重新立案一定别有隐情。要救洪老师,必须要找一个比庞书记权力更大的人。在本市就只有市委胡书记了。

  李校长和胡书记是北京老乡,关系一向很好。胡书记的女儿刚好在洪玉聪班上。找他应该是有用的。

  刑警队长向校长报告,说洪玉聪不认罪,学生们也没翻案。李校长当夜求见胡书记。胡书记常听女儿谈起洪玉聪,有些好感,当面给公安局长打电话,让李校长明天去办取保候审。指令公安局长亲自主持,协调派出所和刑警队共同办好此案。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李校长就办好手续,到拘留所接出了洪玉聪。看到她憔悴的面容,散乱的发髻,深陷发黑的眼窝,惊魂未定、茫然无助的眼神,这还是我们优雅漂亮的洪老师吗?他感到心脏一阵阵悸痛。刑警队长用小车送他们回学校。李校长送洪玉聪回家,亲切地说:“洗个澡,做点好吃的,放宽心,好好睡一觉,休息两天再说。”

  焦急地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刑警队长来电话,说市委认可了五一路派出所的处理意见,明天发结案通知。李校长才放下心来,想马上去告诉洪玉聪,一看表,快12点了,这个时候不方便。教师家里都没电话,明天一早去吧。李校长终于舒心适意地睡了个安稳觉。早7点,李校长准时醒来,盥洗毕,赶到教工宿舍,轻敲洪玉聪房门:“洪老师,开门,还睡呀!”他又敲了几下:“快起床!有好消息!”

  门里没动静。他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气味。

  “煤气!”李校长大叫一声,使劲撞门,连撞几次,不开,急喊救人。教师们闻声赶来,合力将门撞开。浓浓的煤气味扑面而来。众人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冲进屋内,将瘫在沙发上的洪玉聪抬出屋外。李校长大叫:“救护车!”

  校医赶来给洪玉聪作人工呼吸。教师们手忙脚乱地关气阀、开门窗。

  看到救护车风驰电掣而去,李校长好后悔!昨晚上为什么不来?但愿能抢救过来;但愿别给她留下什么后遗症。

  “红颜薄命哪,红颜薄命哪!”李校长感慨不已。看到她曾收拾好的衣物、手袋,李校长心子好痛:“我干吗不早给她办好调动,偏要留她再教一期?”

  中国人的春节是团聚的节日。1990年元旦刚过,人们就忙着准备二十多天后的年事了。对于童童来说,过年真没意思。叶叶果果早就宣称,年三十他们要和妈妈姐姐吃团圆饭,理直气壮地说:“跟你吃了360天饭了,和妈妈姐姐吃一顿都不行吗?”还把“一顿”两个字拖得好长好长。

  老母亲在大哥家,肯定没人回兴盛,唯一的盼望就是聪聪“春节回家再说”的允诺。可是聪聪已经好久没来信了。

  一天中午,童童下班回家,碰见洪大娘牵着聪聪从家里出来。洪大娘勉强笑笑,算是招呼。聪聪却神态呆滞,表情木然,面色蜡黄,精神萎靡,头发蓬乱,化妆草率;眉毛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扭曲生硬;胭脂成团;粉底不匀;唇膏涂了个血盆大口;昔日风韵荡然无存。见了童童,眼中灵光一闪,瞬息即逝。这还是我朝思暮想的聪聪吗?

  童童问洪大娘:“她病了?该给我说嘛!回来多久了?”

  “昨天才回来。”洪大娘说:“老三叫我们去吃午饭。你下午来嘛,慢慢说。”

  下午,童童拿着听诊器到聪聪家。洪大娘说:“学校派人送她回来的,说是煤气中毒,抢救过来,住了十多天院,开了一大堆药回来。说是休养好了,才回去上课。”

  童童听说是煤气中毒,看聪聪那木呆淡漠的神态,知道这是一氧化碳中毒后遗精神神经症状。这种后遗症预后不一,有的轻微、有的严重。轻微的可治愈,严重的发展成精神病,或癫狂、或痴呆、或功能障碍,而且有迟发性。及早治疗可减轻、延缓或阻止发作。忙问洪大娘:“她现在有哪些症状?”

  洪大娘说:“吃饭睡觉都正常,别的也没啥,就是木呆呆的不清醒,有时还认不得人。”

  童童问:“聪聪,你认得我不?”

  “认得。”她说:“你是童童。”

  “你记得暑假带妈妈来找我看病吗?”

  她想了想说:“记得。”

  “你记得你春节回来要给我说啥子事不?”

  “记得。”她眼里有了神彩,表情生动起来:“我要跟你结婚。”

  童童一阵心酸,说:“好!我们哪天去办结婚证?”

  聪聪一下子进入冥想状态。两眼定定地望着虚空,像在努力搜寻消失了的记忆。洪大娘抹着眼泪说:“她经常这样子,跟你还好,连说了三句话。我有时问她十句她都不说一句话。”又小心翼翼地说:“童童,你看,她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跟她结婚不?”

  “无论她哪个样子,我都要跟她结婚!”

  洪大娘笑了,问:“你当真要当我的幺女婿?”

  “我本来就该是你的幺女婿!”

  “你打算哪天跟她去扯结婚证?”

  “要看聪聪的意思。”童童问:“聪聪,我们哪天去登记结婚?”

  聪聪回过神来,怯怯地说:“我病了。”

  童童说:“我是医生,结了婚更方便照顾你。”

  聪聪仍怯怯地说:“要得嘛。”又进入冥想状态。

  洪大娘做主,说:“民政局只在星期五扯结婚证。等下星期五就去把结婚证扯了,要得不?”

  童童说:“要得!”

  童童在自己的心电图室里给聪聪安了张病床,整天陪着她,和她说话,给她喂水喂药、打针输液、削苹果、剥香蕉、洗脸擦汗、接屎接尿。液体输完,放音乐陪她跳舞,可惜她已经踩不准节奏,没有了乐感,失去了舞姿;又陪她在草亭溪边、雪瀑山上、黄龙观、洪家冲、乾元关。旧地重游;还专门到兴中街小学找毕海帆借来手风琴,帮她唤起记忆。她盲目、迟疑地触摸着琴键,脸上又呈现出茫然搜寻记忆的表情,不再会拉了。童童失望地把琴还给了毕海帆。

  十来天, 她记忆慢慢恢复了一些,脸色红润了许多,和童童的对话也多了,断断续续地说起她回伯羊后发生的事,说起房子,说起官司,说起“奶铃舞”、“牙膏牙刷”、“前门后门”、“上口下口”,脸上是惊惧恐怖的表情,活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

  童童伤心地埋怨她:“你该跟我来封信嘛,至少我可以给你出点主意,甚至到伯羊来帮你。再说,也不能这样轻生哪!”

  聪聪畏怯地说:“那个死老头!”眼神惊怖,瑟瑟发抖,可怜兮兮的,又进入冥想状态。

  童童忙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有我在。不怕,聪聪不怕。”眼泪慢慢地流下来。

  元旦前童童就找惠书记开好了和聪聪结婚的单位证明。星期五上午,到聪聪家,洪大娘惊恐地说:“童童,你看她咋个了?”

  聪聪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胡乱涂着胭脂粉底;两条黑毛虫样的眉毛扭曲着趴在额头上,鸡窝样的发髻别了十多颗五彩缤纷的发夹;深咖啡色毛料长裤外面套了个粉红色内裤;正使劲要把一件桃红小褂穿在厚厚的红毛线衣外面,见童童进门,她笑嘻嘻地说:“等一会儿,我穿好就走!”喊洪大娘:“妈,你自己不快点,星期五了!”又蹲在房中撒尿说:“我解了手就走!”

  童童来不及伤心,意识到聪聪精神病发作了。必须马上送精神病院。他把洪大娘叫到外面说:“不能再耽搁了。伯羊带回来的药没用,必须送自贡精神病院。”

  “不扯结婚证了?你不跟她结婚了?”

  “她这样子,办事员一眼就看出是精神病人,发作期间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办了证也无效。放心,我一定要和她结婚。你看,我证明都开好了!”童童说:“她的病不能耽误,越早治疗预后越好!必须送精神病院!”

  “不行!”洪大娘说:“我要跟她三哥商量!你帮我看住她。”边说边跑,到武装部去了。

  三哥高长精瘦,是武装部参谋,听童童说完问:“煤气中毒咋个会成精神病呢?”

  童童见半天的话白说了,说:“你们等等。”跑回医院,拿了本高等医学院校西医内科学全国统编教材,把一氧化碳中毒性精神病翻给他们看,逐字逐句讲解。他们终于信服了,颓丧地给聪聪收拾衣物用品,让童童送聪聪去自贡精神病院住院治疗。

  自贡精神病院已挂牌为四川省精神健康中心,规模宏大。

  从洗掉满脸的涂鸦,换上规规矩距的衣服,上车下车,直到进医院,聪聪都很听话,很安静,办好手续送聪聪进病房时,天已黑尽。走过无数甬道,无数铁门在面前“吱吱嘎嘎”打开,又在身后“叮呤哐啷”关上,聪聪紧紧拉住童童的手,像个跟大人第一次上学的娃娃。值班医生询问病史后问童童和患者的关系。童童说是医生送病人转院。医生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哩!”

  童童说:“我们是同学、朋友。”

  医生“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笑,问联系电话。童童把城关医院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她记下,给聪聪查体去了。

  护士给聪聪安排了个单人病房,给她放好随身物品,把童童带到办公室旁边的特护病房说:“童医生,你在这里休息。”

  护士刚走,聪聪进来了,坐在床边脱鞋,要上床睡觉。童童看她真像个不用大人费心,会自己脱鞋睡觉的乖娃娃。她对他发乎自然的依赖让童童非常感动。他知道她怕这个无数铁门内的陌生环境。这里太像铁窗高墙的牢房。他理解她只有在他身边才有安全感,才能无忧无虑地安然入睡。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睁眼无眠中度过这陌生环境里惊恐的一夜。但是,童童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虽说他们是未婚夫妻,但她现在首先是一个发作期的精神病人。照理说为了病人,未婚夫陪床应无可非议,但却没有医生和精神病人男女同床的道理。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拥着她,给她说:“这里是医院,我们还没结婚,在一起睡觉不好!”

  她说:“今天星期五,结婚了!”执拗地说:“我就在这里睡。我怕。”像个受惊吓的小娃娃。

  童童心疼,但也为难。过了一阵,护士找来了,帮她穿上鞋,把她扶出病房。她哭了,哭得很凄惨。童童忙跑去,安慰她说:“你在这里睡,我陪着你,好吧!”

  她让护士帮她脱掉衣裤鞋子,服了药,不情愿地躺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紧紧地抓着童童的手,拉他在床边坐下。护士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悄然离去。

  童童陪着她,哄她入睡后,轻轻抽出被她捏麻木的手,回房睡觉已是凌晨一点了。

  腊月二十八,郑院长转告童童:“自贡精神病院电话通知,要你去接洪玉聪回家过春节。”

  童童连忙跑去告诉洪大娘。洪大娘高兴地说:“你去接她回来,我们闹闹热热团过年!”

  童童当天下午赶到精神病院。聪聪看到他好高兴。医生告诉他:“入院第二天早上,你打早走了,她起来没找着你,哭闹得好厉害。满地打滚,砸东西,大小便失禁。看她斯斯文文的,两三个男护士都按不住她。最后还是只有上约束床,电休克,才安静下来。”

  童童知道电休克的味道,跟电刑一样,一通电,病人一阵痉挛,昏死过去,醒来后萎靡不振,要难受好多天。想到聪聪为他受这种罪,他心痛极了,说:“用胰岛素休克不更好些吗?”

  医生笑着说:“看你心痛的样子。没事!我说,你们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

  童童说:“谢谢!好眼力。她出院我们就结婚。到时候请你们吃糖。”

  “一定啊!”

  “一定,一定!”

  护士长拿出一包东西来:“她衣裤全弄脏了,洗衣房洗过,衣服里的东西你收好。”

  有工作证、存折、几十斤粮票和三百元现金,童童签字收下。

  吃过晚饭,经医生同意,护士开了重重铁门,童童带聪聪下楼到花园散步。聪聪话语不多,但情绪很好,迈着精神病人特有的碎步,紧拉着童童的手,依恋之情令人心痛。童童掺着她在花园小道上慢慢走着,说些思念之情、轻松之事,享受着相依相偎的美好时光。

  第二天下午,送聪聪到家,把工作证、存折、粮票、现金交给洪大娘。洪大娘说:“这个鬼姑娘,一回来就叫她把钱拿跟我。啥子都记不得了,还记得留这么多私房钱!”急忙收好,说:“明晚上你过来,我们吃团圆饭。”

  童童答应着,告别聪聪,回去了。

  医院惯例,大年三十只上半天班。中午童童一个人在家,胡乱弄了点东西吃了,关门午睡。四姐在外面叫门。童童大喜过望,翻身起床,开门请四姐一家进屋:“真没想到你们今天还回来!”

  小牛、小瑾说:“给幺舅舅拜年来了!”

  四姐说:“我们回来看你。孩子们呢?”

  “在李联芬那边过年。”

  “我就猜到了!”四姐对姐夫说:“我说对了吧!”

  姐夫笑笑,把包里的东西摆了一桌子。四姐说:“今晚上叫孩子们回来,连李联芬一起吧,她离乡背井的也不容易,大家一起,热闹些,当朋友、亲戚来往吧!”

  童童说:“今晚上洪大娘请我到她家团年,我们一起去吧。”把聪聪的情况讲了个扼要,说:“四姐帮我看看,该怎样治疗更好。”

  四姐说:“我们一大帮人去不太好吧。”

  姐夫说:“要不这样,你跟童童去洪家,我带小牛、小瑾到李联芬那里去。孩子们在一起好玩。”

  四姐说:“好吧,童童,你继续睡。我们先到联芬那里看孩子们去。到时候我和你去洪家。”分出一包东西,带着全家去李联芬店子了。

  洪大娘见四姐和童童来了,还提着一大包东西,笑容可鞠说:“都是一家人了,还这样子礼性。自从她老汉儿过世了,我就没在自己家过个年。今天中午,在老三那里吃了年饭,才赶回来做的。没啥子菜,味道也不好,将就了,不要客气。”

  童童知道洪大娘嫌弃洪玉山。母子视同路人,就绝口不提起四哥,连大哥、二姐一并不问。闹热的团年饭只有四个人。

  这是一桌传统年饭:凉拌鸡、姜汁兔、卤鹅、魔芋烧鸭子、豆瓣鱼、酥肉、镶碗、烧白、肘子、腊肉、香肠、干牛肉、萝卜汤,家常味。聪聪也许吃医院伙食太久,馋了,旁若无人地只顾吃。四姐和她说话,要嘛没听见,要嘛简略敷衍。桌上只听洪大娘一个人说话。

  回家后,四姐说:“我看聪聪的预后可能不太好。有自杀倾向的精神病人,再次自杀的几率非常高。华西内一科主任王教授,记得吧?”

  “记得。”童童说。

  “王教授夫人1957年打成右派,上吊自杀,发现及时,抢救过来。家人日夜提防。1966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揪她。家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没出事;到清理阶级队伍,王教授更加小心,专门请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就在保姆拉肚子跑厕所的空隙里,王夫人用一条丝巾把自己吊死在房间门背后了。”四姐语重心长地说:“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就是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童童,你这辈子太苦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到我的幺弟后半生还要伺候一个随时可能自杀的精神病人。”

  童童深切地体会到四姐如母如师的亲情爱意。为自己后半生幸福计,应该放弃聪聪。

  想当年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青牛山上的月下美神,新居中共舞的名媛贵妇,到如今成了迟钝蹒跚、踽踽碎步的疯颠妇人。自己真正心甘情愿地食人残羹,无怨无悔地为人顶罪吗?漫长的恋情结出这酸涩的苦果,我造了多大的罪孽,非要吞下它?

  当他憧憬着自己狠心绝情、退步抽身后的光明前景、幸福未来时,眼底心头却清晰地显现出聪聪那依恋、信赖、凄惶、无助的眼神身影;想到她惊怖恐惧时在自己安抚下渐渐平息了颤抖;想到她赖在自己床上不愿离开时的可爱可怜;想到她为没找着自己,像撵脚孩子样打滚哭闹,受电休克;想到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时乖娃娃样的幸福安详。他心酸了,心软了。他不忍心抛下楚楚可怜的她。他设想婚后,她每天在家等候他下班回来,伺候她,陪她谈心、散步、跳舞。就这样一天天变老,别无他求,又未尝不可。何况,四姐说的王教授夫人,她的自杀倾向是因政治迫害而起。在政治运动连绵不断的毛泽东时代,她的死必然是防不胜防。而聪聪的自杀是对牢房暴力的恐惧而起,没有了坐牢的威胁,就没有了自杀的动机,她就没有再次自杀的可能了!

  无论如何,他也要陪她度过余生!童童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洪大娘也作出了决定:要老三陪童无逸送妹伢伢回自贡医院。这个鬼姑娘,神经错乱了还晓得藏钱。到底她身上有好多东西?童无逸交出来完没有?前次的住院费、车旅费到底多少?是不是童无逸说的那样?没得个自家人搞不清楚。童童一点都没怀疑到三哥肩负的使命,很高兴有三哥同行。在自贡火车站等回兴盛的夜车时,三哥说:“童童,三哥在兴盛说话管用。你跟洪玉聪只要听三哥的话,包你在兴盛没人敢欺负你们!”

  童童这些年深知单枪匹马、孤家寡人的难处,庆幸自己终于因聪聪有了个可靠的弟兄。

  三哥说:“你觉得洪玉聪的生活今后该咋个安排?”

  “当然是首先要把病治好,才说得上安排新生活咯。”

  “她带回来的钱用完了。伯羊那边要我们先垫付,后报销。你看,妈没工作。我买了房子,还借了钱。经济是个大问题呀!”三哥作为难状。童童每月百多元工资,要供两个孩子读书,一家三口的生活,没存款。他义不容辞地说:“要不,我把房子卖了!聪聪的治疗决不能间断!”

  三哥说:“房子先不要卖,我们另想办法。”

  初三送四姐,初五送聪聪,初六上班,每周跑一次自贡看聪聪,给医生建议让聪聪上收费高昂的音乐疗法;有时带她到贡井、大安逛街散心,看聪聪一天天好起来,童童憧憬着她病愈出院,回家结婚的幸福日子。

  4月28日,惠书记叫童童到办公室接电话,耳机里传来聪聪欢快地声音:“童童,我好了!下星期一出院,你来接我!”

  童童高兴地连声答应:“好!好!我来!我来接你!你等我!”

  “你叫妈拿200元来结账。”聪聪说:“你一定来接我哟!”

  童童说:“一定来!一定来!”放下电话,急忙跑去告诉洪大娘。

  洪大娘高兴得连打几个“哈哈”:“好了!好了!好了就好了!”对童童说:“明天你来拿钱。”又扳着指头算:“今天星期六、28号,29、30。5月1号。5月4号的星期五。你把她接回来,5月4号就去把结婚证扯了。不准再拖了啊!”

  童童说:“我几时拖过啊?”

  星期日下午,童童到洪大娘家拿钱。刚跨进堂屋,洪大娘青风黑脸地挡住他,冷冰冰地问:“你来干啥子?”

  童童莫名其妙:“莫非她也得了精神病、健忘症?”说:“聪聪出院,你叫我今天来拿钱去医院结账呀!”

  “你是她啥子人?”洪大娘翻脸不认人,恶狠狠地说:“她有男人,有哥哥嫂嫂,有姐姐姐夫,还有我!找剩了也轮不到你头上来!你五姓外人,没请你,少来跨这个门槛!”

  童童惊愕地看着这个声色俱厉的老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下午还在催着要他“扯结婚证,不准再拖了!”的老丈母,今天就叫他“五姓外人”,“少来跨这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