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满屋怪异炫目的红光,像是天亮了。破藤椅上坐着个人,却是聪聪,笑嘻嘻地望着他。童童毫不奇怪她一清早会来找他;也不奇怪她咋个进的门,只是喜出望外地呆望着她,好久才伸手去拉她。连伸几次手,总也拉不到。他坐起来,只穿了个背心,也不觉得冷,抱住她深长地吸气。他实在太迷恋她那醉人的体香了。他紧紧地搂着她柔韧苗条的细腰,让她圆滚滚的双乳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他吮吸着她的嘴唇、脖颈,迷醉中,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从她浑圆的肩上望过去,见紧闭关严的门板上,像溺死鬼冒出水面样,伸出一只脚来。这只脚穿着青布鞋、黑裤子。童童背脊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眼睁睁看着这只脚从门板中伸出来,踩在地上。然后手、头、身子,从门板里一点一点地挤出个女人来。
“鬼!”童童不相信有鬼神,不迷信,却抑制不住恐惧。
这个中年女鬼穿着蓝布偏襟衣服,栓着条白布围腰,白毛巾裹头,五、六十年代农妇打扮;一张腐肉样惨白的肿脸;两个黑洞洞样邪恶的眼睛;带着阴森森的死气,站在聪聪背后。
聪聪背对着女鬼,双手挽着童童的脖子。一阵阵体香让童童晕厥,恍惚听到她轻轻说:“我砍槲树给你作棺材。”
这时,从门板里钻进来的女鬼眼露邪光。腐肉样惨白的肿脸可怖地搐动着,做出一种凄惨的狞笑。她一边阴惨惨地唱着语录歌,一边摆手扭腰、摇腿送胯,身体像蛇一样地蠕动起来。怪异炫目的红光暗淡下来,闪烁阴森。床铺椅子随着女鬼扭动的节奏也古怪地扭动起来。童童眼前一黑,头颅中“轰”的一声,冲出股惊惧的电流,瞬间扫荡全身,摧毁了他的意识。他全身麻木,不能呼吸。心跳停止。仅存的一点点意识,就像在无边黑暗中熠烁的一星萤光。他要喊叫,却不能出声;他想逃跑,却不能动弹。意识失去了知觉;灵魂离开了肉体。聪聪不见了。世界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那一星点意识面对着腐肉般惨白肿大鬼脸的狞笑。
童童知道自己被梦魇迷住了。自1960年祖母饿死后,童童在床上被各种各样的梦魇迷住过多次。他知道必须尽快让自己恢复知觉,让灵魂回归肉体,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试着要指挥不知在哪里的手指头,像在空洞虚无的脑海中搜寻消失的记忆;像在寥廓苍茫的暗夜里触摸漂浮的尘埃。他仅存的那一星点意识在拼命地挣扎,上天入地地搜索,终于感觉到了好似远在天边的大拇指。“动一下吧!动一下吧!”他试图让脱离了灵魂的肢体听从指挥。“动一下吧!动一下吧!”他不断地乞求,一遍一遍地向那个冥顽不灵的大拇指发出指令。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到了拇指的动作。随着左手拇指知觉的恢复,很慢,很慢,食指、中指、整只手,手腕、手臂、右手、躯干、下肢,像融雪样,知觉扩散开来。意识融合了感觉;灵魂回归了肉体;生命战胜了恐惧。终于清醒过来了。
童童心脏狂跳,喘息未停,浑身冷汗。睁开眼,见昏黄的灯光依然灌满小屋。破藤椅仍旧孤寂地站在床前。耗子还在床下弄出“悉悉嗦嗦”的响动,时而肆无忌惮地在屋里乱窜。没有聪聪;没有那个穿青布鞋、蓝布衣、黑裤子、白围腰、白毛巾裹头、唱语录歌、惨白的腐肉肿脸、狞笑蠕动的古怪女鬼。
梦魇挣脱了,童童虚弱地瘫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糊涂。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聪聪家热闹非常。大哥大嫂、二姐姐夫、三哥三嫂、四哥、爸妈、侄儿侄女,一大家子十多人,笑语喧哗,欢聚一堂。半夜过后,聪聪和侄儿女们先睡了。一觉醒来,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开灯看钟,才凌晨二点。又关灯,闭眼睡下。迷迷糊糊,见童童径直走来,旁若无人地开门进了她的房间,拉她起来,穿过堂屋。满屋的人视而不见地剥瓜子、吃花生、抽烟喝茶摆龙门阵,不闻不问,任他们穿过人群,大摇大摆地出去。过街、进医院、到童妈妈小屋里,坐在床前的藤椅上。拥抱、接吻,互诉相思。正陶醉时,童童忽然两眼发直,一脸惊恐,人事不醒,四肢僵硬地倒在床上。聪聪吓得手足无措,哭喊起来。
一家人在堂屋听见妹伢伢的哭叫,全都拥到床前。见聪聪双手乱抓,泪流满面,闭着眼睛“通通通通”的哭喊。没人知道啥意思。大家忙把她弄醒,问她做啥梦了。她睁大双眼,茫然无语。乱了一阵,见她无碍,就各自回房安睡。
等大家走了,聪聪开灯看钟,才凌晨四点多,只好躺下等待。心中焦虑万分。虽然明知是梦,但总觉心神不宁,惴惴不安。难道童童出了啥意外?他回来没有?又不好去问四哥。睁着眼睛等天亮,决心天一亮就去找他,看个究竟,才能放心。左思右想,展转反侧。耐不住困倦,睡着了。醒来时,屋里明光崭亮,忙看钟,快八点了。起来梳洗收拾好,急急跑出去。
妈问:“初一大头的,那么早,跑哪里去?”
她说:“去同学家有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童童醒来晚了,心急火燎地出门找聪聪,见聪聪进了医院,转身回屋等她。聪聪进来,两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说不出话来。所有的焦虑不安、烦躁思念,全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都不提昨晚上那揪心的思念、无助的煎熬、似真似幻的梦境。童童更不敢提那可怕的梦魇。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说些词不达意的蠢话。
聪聪说韶山朝圣时,在一个无名小站上,一停三、四天,差点饿死在火车上;童童说顺子区斗胡天道。说差点把那个主义兵看成聪聪。大天白日,不好关门,只有背人紧紧地拉着手,享受着难以名状的甜蜜温馨。
童童坐在床边,尽可能靠近破藤椅上的聪聪,贪婪地吸着她幽微的异香。吃过妈妈煮的醪糟蛋,约好晚上7点,老地方,聪聪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晚上的约会不象在白天,无论是河边,还是路上,童童总是忍不住要盯着聪聪身后,生怕又冒出个什么东西来。聪聪察觉了他的不安,回头看看,说:“没得啥嘛!你总看我背后干啥?”
童童故意说:“我怕你背后钻出个鬼来!”
“还说自己不迷信?咋个怕鬼了?”
“我是不怕鬼!你怕呀!”
“我才不怕哩!”聪聪说:“去年从兴盛煤矿走夜路回来,在洪家冲,遇到那个屙野屎的,是哪个怕得紧紧抓住我,把人家手都捏痛了?”
童童笑了,说:“我怕得甩石头打鬼,不象有些人,不怕,只是手心出汗流成河了!”
两人说笑,拼胆大。童童讲夜半停尸房有人吃死人脑髓;聪聪讲半夜女厕所便池里伸出毛耸耸带血的手:“小姐,你要卫生纸吗?”;
你讲堰塘头“嘎嘎”叫的鸭亲鬼;我讲林子里舌头伸出尺多长的吊颈鬼;你讲坟山上啃死人骨头的饿牢鬼;我讲老屋基獠牙尖爪的僵尸鬼又讲了些这些年残害、自杀等吓人的故事。两个人都背脊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童童说:“去年你叫我要在白天、人多的时候摆鬼龙门阵。才一年,你就不怕了?”
聪聪说:“胆子练大了嘛!到延安去的那次。我在成都站跟大家走散了,没挤上客车,跟一队重庆红卫兵爬上一辆闷罐车。我睡着了。半夜他们下了车。一个人被拉到兰州。有几次晚上停在荒野小站的待避线上,真正听到鬼哭狼嚎。不敢出声,不敢求助。要是喊来的人起了坏心,不是自投罗网吗?胆子吓大了!”她骄傲地说:“随你啥子鬼龙门阵都吓不倒我!”
童童笑了,说:“不要吹牛。你听啊。”慢悠悠地讲起来:“当年包公陈州放粮,事毕,接朝廷圣旨,要他火速赶回开封府,有大案待审。包公带着王朝、马汉,星夜急驰,快马加鞭,赶回开封。一路上阴风惨雨,过了些野渡荒坟。由于包公夜管阴,日管阳,不少冤魂屈鬼,得知包大人夜赴开封,纷纷前来告状。皇命紧急,王朝、马汉一一斥退。众冤魂屈鬼不甘放弃,跟着包公,前引后随。包公这一路行程,真正是阴风惨惨,鬼影幢幢。正急驰间,突然,荒野小路上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王朝、马汉斥之不去。包公勒马问道:‘下跪女鬼,有何冤屈?从实诉来。’女鬼低头俯首,并不回答。包公又问:‘汝生前何人?为何低头不语?与我仰起面来。’女鬼抬起头来。但长发遮面,看不清面目。包公又问:‘为何长发遮面,不以面目示人?’女鬼仍然不说话,撩开头发,只见女鬼脸上血肉模糊,不见五官。眼耳口鼻,皆为血洞。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王朝、马汉是降妖伏魔,出生入死的铁汉,也看得心惊肉跳。包公见此惨状,大发恻隐之心,问道:‘是何人如此凶残,害你至此。汝从实诉来,本官为你伸冤复仇。’女鬼叩首为谢,却不说话。包公问:‘是路遇强盗,劫财劫色?’女鬼摇头。包公问:‘是公婆凶恶,下此毒手?’女鬼仍然无语摇头。包公问:‘是丈夫嫌弃,杀妻另娶?’女鬼还是只摇头,不说话。包公又问:‘是妻妾争宠,毁容杀身?’女鬼依然摇头不语。”童童见聪聪凝神静听,神情专注,急于想知道女鬼为啥死得这样惨,又继续说:“包公又问:‘是叔伯不仁,除孀夺产?’女鬼‘哇——!’的一声。”
童童这“哇”的一声怪叫,惊得聪聪花容失色,跳了起来,一下扑进童童怀里,紧紧搂住他,浑身战抖,眼泪也流了出来,好久说不出话。
童童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说:“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聪聪伏在童童怀里,只是发抖。童童说:“还吹牛不?吓着了吧?”
聪聪缓过神来,握着拳头捶打童童,说:“你好坏!你好坏!我全身都吓麻了!”
童童说:“这故事吓人效果不错吧!”
聪聪说:“还可以。特别是你那声怪叫太吓人了!”
童童说:“就是。这个故事妙就妙在当你想听女鬼回答,聚精会神,高度紧张的时候,怪叫一声。这种出人意料的声音,比奇怪恐怖的形象更惊吓人。人和动物都这样。只是人有高级精神活动,有意识、思维和情感因素。有的人敏感一些,有的人迟钝一些。没有恐惧感,所谓无所畏惧的人是绝对不存在的。要嘛是白痴。无知者无畏!”
聪聪说:“那是不是有鬼呢?”
童童想了想说:“我想,鬼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相信的人多了,就有了‘鬼’了!”
聪聪笑道:“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套用鲁迅名言,掩饰自己的无知!”
童童一时语塞。的确,从现有的科学理论绝对推导不出“鬼”的存在。昨晚梦魇中见鬼可以归结为噩梦,是精神紧张造成的。但为什么精神紧张会造成这样一个噩梦呢?
他想了想说:“我也见过鬼,但是我不相信有鬼这个东西。我想‘鬼’应该是人类精神活动的现象;也许还包括一些现阶段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所谓超自然神秘现象;甚至还有所谓心灵感应,第六感觉等等。总之,我说不清。”
聪聪说:“迷信的人就相信有鬼。”
童童说:“鬼和迷信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迷信的人相信有鬼神,但迷信就不仅仅是迷信鬼神。迷信,是着迷、盲目地信仰,可以迷信山、水、石、林、虫、鱼、禽、兽、图腾,迷信人。比如教徒对教主的迷信;政治团体对首领的迷信;像苏联对斯大林个人的迷信。”
聪聪抢着说:“我们中国对毛主席的个人迷信。”
童童说:“就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中央,集体决定在全国树立毛主席的个人权威,最后却造成毛主席个人迷信君临天下的局面。连最早提出毛泽东思想的刘少奇也被打倒了。毛泽东成了凌驾于共产党和国家、人民、民族之上的绝对权威了。”
聪聪说:“毛主席说‘大破大立’,实际上是大破其他人的权威,大立他自己的个人权威。”
童童想:“聪聪真的长大了。”
在以后的约会中,童童始终忍住,没讲那晚上的梦魇。不是迷信,是说不清的什么原因,他不想让聪聪晓得这个梦魇。每当和她拥抱时,总怕她背后钻出个可怕的女鬼来。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正月初五后才逐渐消失。可是,初七那天上午,钟荣富气喘吁吁地送来了司令部紧急命令。五兵团全体红卫兵战士初八紧急集合,返回璧县,贯彻执行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实行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大联合,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摘桃子的时候到了。
童童告别聪聪,说服了妈妈,随队杀回了顺子场。
昙花果 (16)
十。峰顶雪残,谷底流急。
前几天,方面军军部联络员送来命令,为迎接刘王张郭回川,必须加快夺权行动步伐。古正云带着勤务组天天和各单位、各公社的造反派商议革命大联合,成立了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司令部,解放了革命干部,区委副书记林志雄,争取了区武装部萧部长和璧县驻军支左军代表刘参谋的支持,准备按毛主席制定的“三结合”方针,向顺子区委以胡天道为头子的走资派夺权。
按五兵团在顺子区文化大革命中起的作用,派代表进入区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应该没问题,但区属单位和街村造反派代表认为,五兵团是知青组织,不能占街村、单位的代表名额,应和各公社代表一样,由全区贫下中农造反组织代表选举产生;各公社贫下中农组织代表认为,五兵团是驻顺子区的红卫兵组织,应在街村、区属单位的造反组织代表中产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大联合变成了大扯皮。扯了几天,找萧部长和刘参谋协调,最后采纳了区革联司司令梁明邦提出的方案:单列一席给五兵团,作为顺子区革联司的代表。总算统一了认识。于是,璧县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司令部决定,三天后革联司各组织,七点半准时到达区公所向走资派发起决定性的总攻击,建立无产阶级革命的新政权。
五兵团司令部隔壁就是邮电所。往日十点,邮件一到就满脸堆笑送过来的刘师傅,今天快十二点了还没露面。陈明瑞眼镜滑到鼻尖上,正在埋头写他的《玉石围棋》。童童只好自己到邮电所去看。一进门,见刘师傅端着茶杯,眉眼不抬,冷冷地说:“门边上,”就扭头不理了。
童童有点惊异这种人变脸之快,难得理他,抱着比往日少得多的印刷品回到司令部。《八。二六炮声》、《八。一五战报》、《宜宾红旗》、《莲花矿区兵团战报》、《璧县红旗》、《方面军战报》等,所有造反派的报纸、传单都没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四川日报》等所有党报一个主题:“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风向变了!童无逸马上报告古正云。古司令立即召开勤务组扩大会,让童无逸介绍了党报的政策动态,顺便谈了刘师傅态度的变化。所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见微知著,未雨绸缪。陶启明参谋长同意童无逸的分析,主张暂停明日的夺权行动。必须在了解萧部长、刘参谋的态度,得到他们明确表态,形势明朗后再作决定。夏理诚政委支持陶启明的意见。保卫部长钟荣富说:“说不干就不干了?街村、单位还好办。各公社咋个通知?电话在走资派手头。只有半天时间。我不敢保证瓮滩、柳信通知得到。明天锣齐鼓不齐,看大家咋个下台?”
吴卫东说:“这次行动,虽说我们是主力,但夺权行动是联合司令部的决定。我们说不干就不干不行,必须和兄弟组织协商后再决定。”
讨论到下午两点,古司令决定:夏理诚马上到区公所找萧部长、刘参谋,了解情况,争取支持;尽快回报革联司。陶启明和他到革联司总部召集各组织头头商量对策。钟荣富安排好人员,准备随时行动。吴卫东作好后勤保障的两手准备。李问菊照原计划准备舆论宣传资料,安排布置人员,不得命令不准放弃。
下午四点过,夏理诚赶到联合司令部,说萧部长和刘参谋表态,一如既往,支持革联司的一切革命行动。各组织的头头们一致认为:革命形势大好;我们准备充分;“三结合”夺权的条件已经具备;我们夺过无产阶级专政大权,就是要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和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阶级敌人。镇压反革命就是要镇压他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干!照原计划行动!让一切犹豫、胆小、退缩、软弱见鬼去吧!
翌日,照原计划,五兵团全体战士六点起床,六点半吃饭,七点集合,七点二十分,五兵团红卫兵和革联司造反派四百来人整队冲进区公所。各公社贫下中农造反派陆续到来,贫造司几百人集结在区公所门外。童童和陈明瑞几个宣传小分队满街刷标语,贴大字报,大造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的革命舆论。
古司令带队冲进区公所,胡天道及所有走资派都不知去向。萧部长和刘参谋披着军大衣在会议室门口截住他们,厉声责问:“干啥子吃的?”
古司令、夏政委平时跟萧部长、刘参谋称兄道弟,很是亲热。陶参谋长和刘参谋是大玩笑,常嘲笑刘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刘参谋见陶参谋长经常是“啪”一个军礼:“首长好——个屁!”
昨天夏理诚还得到他们的亲口承诺,支持革联司的一切革命行动。今天却不然,一副警察逮老汉儿——公事公办的模样。
古司令先宣读最高指示:“炮打司令部!”接着说明来意:“我代表璧县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司令部,请区武装部萧部长和解放军支左军代表刘参谋同志,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彻底打倒胡天道,夺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领导权!”
刘参谋严肃地说:“你们知青,是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应该和贫下中农一起闹革命。希望你们回到各公社去,和本公社的贫下中农一起,把各公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好!让我们牢记最高指示:”刘参谋带头念起了毛主席语录:“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作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起。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于工农群众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如果他明天不去结合了或者反过来压迫老百姓,他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了!”
知青们只有跟着念。
这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如当头棒喝,让大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夏政委说:“昨天下午你们不是表态支持我们的一切革命行动吗?”
萧部长和刘参谋一笑,说:“我们是要支持你们的一切‘革命’行动啊!”特别强调“革命”两个字。
古司令忙叫贫造司司令。李问菊赶出去把贫下中农造反派带进来。陶参谋长急叫钟荣富喊口号。钟荣富一听刘参谋的意思,要五兵团解散,回公社闹革命,心中来气,陶参谋长一点播,顿时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夺权!”“向支左的解放军同志学习!向支左的解放军同志致敬!”“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几百人口号声震屋瓦。古司令对萧部长和刘参谋说:“这就是贫下中农造反派代表,顺子区贫造司司令黄继阳。”他跳上会议桌,振臂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代表四川省,璧县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司令部,正式宣布:从现在起,剥夺顺子区原区委书记胡天道为头子的一小撮走资派的一切党政大权!一切权利归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司令部!一切权利归造反派!”
李问菊带头唱起了语录歌。几百人扯开喉咙狂吼:“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革联司头头们一涌而上,冲开办公室门,撬开办公桌锁,搜出一堆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公章。古正云向区公所内外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们高声宣布:“璧县顺子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夺权成功,璧县顺子区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正式成立。一切权力归革筹组!”
几百人欢呼:“一切全力归革筹组!”
这期间,几十个女红卫兵和街村造反派女干将把萧部长和刘参谋团团围困,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推推攮攮、不容分说,把他俩分开,围成两团,等革联司头目们进了会议室,又把他俩拥进去,参加璧县顺子区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第一次会议,要他们表态支持顺子区革筹组,同意担任革筹组军代表,实现革命的“三结合”。
萧部长和刘参谋一言不发,神色严峻。古司令把陶参谋长拟好的声明放在他们面前,要他们签字。他们不签。软磨硬求、威胁利诱,他们不妥协。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陶参谋长进来,把古司令叫出会议室,说大门告急。古司令带钟荣富到大门前,见满街满巷的基干民兵,统一戴着崭新的“捍卫毛泽东思想赤卫队,贫下中农造反军”的红袖章,在各公社武装部长的指挥下,向区公所发起冲击。队伍中活跃着早已瓦解了的区属单位铁杆老保们。几个黑大汉推攮着守大门的五兵团战士。杨忠贵、洪玉山、张瑞珀、赵渝们奋力抵抗。赤卫队们喊起口号来:“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林副主席!”“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中央文革!”“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一次次向区公所发起猛攻。
场面越来越火暴;冲突越来越激烈。张信智和几个红卫兵受伤退了下来。操弁挂的杨忠贵没吃到亏。一个莽汉挨了他一拐子,直不起腰来;一个被扭伤了手;一个被绊了一跤,弄伤了脚,没搞清是咋回事就退了下去。
钟荣富站在门里,高喊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完蛋就完蛋!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古司令见情势危急,忙回身跑回会议室,向萧部长、刘参谋说:“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破坏文化大革命,镇压无产阶级革命派,搞武斗。今天的事件,你们在现场,必须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萧部长说:“贫下中农革命派自发的革命行动,我们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古正云说:“根本不是群众的自发行动,是各公社武装部长指挥的有组织行动。你是区武装部长,出了血案,你难逃罪责!”
刘参谋说:“让我们出去,看是咋回事?”
古正云示意李问菊和女红卫兵们,放过萧部长和刘参谋。他们走到大门口,站在陶参谋长端来的长凳上。萧部长向门外的基干民兵喊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退一退。不要动手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开展革命的大批判、大辩论。真理越辩越明嘛!你们退一退,让他们出来,就在这个台上,开展革命的大批判、大辩论,你们说要不要得嘛?”
赤卫队们稀稀拉拉地回应:“要得!”
在各公社武装部长指挥下,基干民兵们退到辩论台周围,塞断了区公所门前的大街小巷。萧部长和刘参谋上台,招呼双方上台辩论。
古正云们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事已至此,只有应战。古司令、夏政委、革联司和贫造司众头头跳上辩论台。几个铁杆老保和学校老师,其中就有碧山小学的刘胖子,扭捏作态地爬上台来。一场唾沫横飞的语录战激烈开场。
童无逸和陈明瑞们在街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贴上的标语、大字报,被那些戴着崭新赤卫队袖章的基干民兵们撕毁、覆盖。不出所料,赤卫队的标语口号一个主题:“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在一张《彻底砸烂反革命五兵团》的大字报前聚了很多人。童无逸挤进去,见这篇文章署名“千钧棒”,书法不错,文笔老辣,以“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开头。其中一段:“。五兵团系由我区各公社兴盛知青纠集而成。总人数300人,实际在册参加活动287人。其中四类分子子女76人,占;父母被镇压的7人,占;父母被管制的69人,占强;地主子女51人,占;资本家子女9人,占;非劳动人民子女55人,占;有以上各类出身政治问题的共191人,占;由此可见,五兵团是一个对无产阶级专政有刻骨仇恨的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组成的反革命集团。
在五兵团司令部成员中,司令古正云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参谋长陶启明和后勤部长吴卫东是地主子女;宣传部长李问菊的生父,是双手沾满革命人民鲜血的蒋匪军军官,至今盘踞台湾,妄图###;反革命报纸《五兵团战报》编辑童无逸是资本家少爷,与人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他的反动家庭出了三个右派是不足为奇的;另一个编辑陈明瑞也是土改中被镇压的官僚地主封建头子的公子哥儿。这两个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写过不少反动文章,流毒深远。这样的反动文痞能编出革命的报纸吗?
革命的人民,警惕啊!阶级敌人纠集起来,打着革命造反的大旗,进行猖狂的反革命勾当,妄图夺取无产阶级专政大权,复辟资本主义,要我们人头落地,江山变色,要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
这一连串翔实的资料、准确的数据、精密地计算,只能来自党政机关的档案;这些深文周纳的尖刻文字,这些极富煽动力的政治语言,这些精确到十万分之一,貌似准确,实则故意重复计算的数据,只能出自衙门老吏的刀笔之下。
童无逸热血上冲,义无返顾,拔出钢笔,大字眉批曰:“大毒草!反动血统论阴魂不散,可以休矣!周恩来出身于大官僚资本家,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赫鲁晓夫出身于工人阶级,却是修正主义者。他们都是本阶级的叛徒!该文作者破坏无产阶级革命大联合,挑动群众斗群众,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破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用心何其毒也!”略一迟疑,毅然署上自己的真名:“童无逸”三个大字。想了想又写到:“匿名于‘千钧棒’的小丑:敢署上你的真名实姓吗?”
写完,从容穿过人群,扬长而去。其实他知道赫鲁晓夫是破除斯大林个人迷信的英雄,但在此形势下,只有委屈他了。
区公所门前,辩论台上唇枪舌剑、口水飞扬、指手画脚、脸红筋胀。革联司、贫造司头目们文化虽不高,还能说会道,死缠烂打,难以招架;夏政委却言迟口钝,应对欠佳;惟有古司令口若悬河,鞭辟入里、言辞犀利、所向披靡;赤卫队干将们都有恃无恐,进退有序、攻守从容。舌战进行到午后,革联司夺权大军唇焦口燥、饥肠辘辘,眼鼓鼓干望着赤卫队们喝稀饭、吃馒头,更觉得脚软心慌,虚汗直冒,不停地吞口水、勒裤带。
五兵团一直是在供销社食堂包饭。吴卫东昨天安排好的饭菜,被供销社主任带着赤卫队抢先吃光了。吴卫东临时到处联系,都推脱不办。要嘛是没米,要嘛是没菜,更有没煤没柴没人手的。看来五兵团是注定要兵败顺子场了。
家在街村或附近的革联司战士都回家吃饭去了。各公社贫下中农革命造反司令部的战士在公社武装部长招呼下,戴着贫革司的袖章就和赤卫队的乡亲们一起吃喝起来。都是邻居、本家、亲戚、弟兄,都是一个民兵连的,一起摸爬滚打,一起斗四类分子,一起瞒产私分,一起乱砍乱伐偷树子卖的,今天一起混一顿饱饭吃关啥些事嘛?混得个肚儿圆,撩围腰帕擦下嘴巴子,屁股都不拍一下就回去了!
只苦了五兵团战士,苦熬苦挣到下午三点多,才吃了些吴卫东跑断腿搞到的一点饼干、糖食。区公所早已坚壁清野,幸好食堂水缸是满的。陶参谋长向萧部长、刘参谋请求休息,择日再辩。萧部长说:“要看贫下中农革命派答不答应啊?”
贫下中农革命派搞的是车轮战,斗志昂扬,同声怒吼:“不答应!”
刘胖子老师精神焕发,中气十足,高声吟诵:“最高指示: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绿’槐夸大国/‘比’蜉‘感’树叹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摘’/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用土气熏人的璧县普通话,还念了“绿槐”、“比蜉”、“感树”、“飞鸣摘”几个错别字。
听得童无逸火起;五兵团暴跳。古司令按住冲动的童童,跳上台,又和刘胖们激战起来。
下午形势更为不妙。赤卫队送来了点心、苦丁茶,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革联司战士准出不准进,早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头头在台上。贫革司战士在赤卫队混了顿饱饭吃后,也不见了人影。区公所里只剩下五兵团二百多人。赤卫队对知青们实行准进不准出,大有一网打尽,不漏掉一人的味道。台上,几个革联司头头和夏政委嗓子哑了。只有古司令的男高音还在独立支撑。陶参谋长组织起洪玉山、杨忠贵、钟荣富、刘韵蓉、张信智、朱仕坤、邓阳英、刘晓英、柳明琴等十多个成分好的男女战士,顾不得自己的地主成分,冲上台来,想以压倒优势速战速决,结束战斗。哪晓得他刚一露面。台上刘胖老师就振臂高呼:“揪出五兵团黑参谋!”
台下有人喊:“打倒地主狗崽子陶启明!”
几个彪形大汉跳上台来抓陶参谋长。幸好杨忠贵在台上,几个大汉没得手。有一个差点滚下台。钟荣富们十多人护住陶启明,跑回区公所。赤卫队爆发出一阵怒吼:“揪出黑参谋!”“镇压反革命!”“严惩打人凶手!”“砸烂五兵团!保卫毛主席!”。
上百人亮出棍棒、绳索,拥上来就要抓人。革联司司令梁明邦、代恒乐,贫革司司令黄继阳和五兵团一起退回区公所。其他人都被冲散,趁乱跑了。赤卫队把区公所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萧部长、刘参谋早已不知去向。古司令叫杨忠贵带队守住大门,在会议室召开勤务组紧急扩大会。
古司令说:“战友们、同志们、知哥知姐知妹们,我们恐怕要当一回反革命了!”他停下来看了看大家,见大家惊异、茫然、愤怒、痛恨,各种表情都有,却没有胆怯,苦笑了一下,说:“可以肯定,最迟今晚他们就要抓人。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在座的革联司委员,贫造司司令和五兵团勤务组的哥们儿,还有童无逸说的那张大字报点了名的钢杆骨干。我古正云对不起大家,没把大家领向胜利。我先向大家道个歉!”说着起身向大家深深地鞠躬。大家忙拉住他。他坚持三鞠躬后,起身站立,变谦恭为严肃,说:“怕当反革命坐牢的,趁早开门出去投降,反戈一击,尚不为迟。我相信大家不会强留的。请大家认真思考三分钟。愿走的,我真诚地祝你平安、快乐。”
全场默然。互相观望。童童不希望看到有人表现出哪怕一时的软弱和怯懦,不愿意看到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
三分钟后,古司令说:“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坐牢,我很感动!我们要相信自己!我们决不是反革命!包括出身成分不好的战友们,我们不是反革命!运动初期北大的聂元梓、清华的蒯大富都当过反革命,都坐过牢,后来平反了,成了英雄、文革功臣。‘坐牢算什么?我们是革命者!’等到刘王张郭回川主政之时,我们就是打江山的功臣了!我们知青的命运将就此改变!我们知青的前途将无限光明!”
一席话,说得大家豪情万丈,慷慨激昂。等大家平静了些,古司令说:“区公所电话被邮电所掐了,摇不出去。必须派人到璧县向军部求援。我命令童无逸想法冲出重围,尽快赶到方面军总部,汇报情况,请求援军!”转身安排说:“陶参谋长和政委主持会议,部署防务,商讨策略。我给童无逸交代事情。”带着童无逸出了会议室,到无人处说:“你尽快赶到军部,带援兵回来。如果军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援兵来,你就远走高飞,形势不好转,就不要回来。保重吧!”
“为啥呢?”童童问。
“你的政治条件最差,处境最危险,一旦打成反革命,能不能平反很难说。”
“陶启明不是更危险吗?让他去吧。”
“他是参谋长,榜上有名,跑不脱的。你不是勤务员,跑了不打眼,能躲则躲吧!跑脱一个是一个!”古司令急急地说:“大门出不去,这后面都是串架房,翻墙打洞都行。快走吧!”和童童紧紧地握了手,扭头回会议室去了。
童童在办公室后找了一遍,见厨房后空猪圈堆着柴草,屋顶正梁下有一个三角形空挡。他爬上柴堆,翻过墙去,弄得满身尘灰。隔壁是一户居民的猪圈带厕所,一个小姑娘推门进来,见童童站在猪圈上,惊奇地问:“童哥哥,你在干啥子?”
童童见是顺子中学的五兵团红卫兵,姓刘,挺漂亮,像小田华,说:“小声点。你家有后门吗?”说着,取下胸章装进兜里。
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不说话,领着他出后门,爬上山坡,一直送到场外大路上。童童和她挥手告别,转身看她早已憋不住,蹲在路旁土沟里了。
童童一路小跑,心急如焚。八十里山路,也没觉得好累。到璧县已晚上九点多了。惨淡的电灯光下,县政府破败荒凉,纸屑遍地。方面军军部里只有一个着便装的小伙子在给奶娃换尿布,一见童童就说:“五兵团告急吧?”
听口音是泸州知青。童童刚要开口,他苦笑说:“我晓得你们该来了!逃命去吧!宜宾军分区派兵砸了宜宾红旗总部,头头全抓了!抵抗的格杀勿论。我们军部的人也遭抓了。要不是这个奶娃儿,我也遭了。”见童童定定地望着他,说:“想当反革命坐牢哇?还不走?上北京告状去!”
童童本想问他为啥一个大男人独自带个奶娃儿,娃儿他妈咋个了?见他发急,道声保重,转身走出县政府,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浑身汗水浸透了统绒衣裤,寒风一吹,透体冰凉。这时他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