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鸡窝
作者:张沪
内容简介:
某监狱三组清一色是妓女,“妓”“鸡”同音,女囚们顺嘴称之为“鸡窝”,“鸡窝组”虽然只有八个人,却小庙小妖风大……
本书由作者的长篇小说《鸡窝》和中篇系列《女囚》组成。《鸡窝》是写1949年后,如何改造妓女,把她们改造成普通劳动妇女的过程。两部小说都是写女性,都是写“改造”,并都是强制性改造,带出特定历史阶段的人性磨难,描写逼真,人物形象细腻生动。《女囚》则主要写一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后,在劳改农场进行劳教的经历,以及女主人公的独特命运。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
正文
序言
从维熙:远行者的足音
近日,同心出版社将张沪的小说创作纳入出版视野,不仅仅是对文学全面的体察,还是一个还原人生万象之举。我所以这么为其定位,因为在时尚作品中,红粉的时尚小说已然多如尘埃,而表现社会底层女性生活领域的作品,则寂寥得如同荒漠,形成文苑的一片空白。可是在人生的大千世界中,于社会底层的囹圄之中的特殊女性群体,也是社会生活之一隅。用“以人为本”这个标尺去衡量,出版社出版关注表现底层女性作品的问世,无疑是弥补文学星空失圆的善举。
记得,还是在《人民文学》鼎盛时期,张沪描写女囚生活的中篇小说《曼陀罗花》在该刊面世后,由于主人公是位削发出家的小脚尼姑,作品曾引起广泛关注。之后,约稿函件便纷至沓来。张沪一鼓作气将另两部中篇小说《瓦妖》和《方城门》,分别寄给了《十月》和《钟山》。不久,两家刊物都以头条的位置发表出来,《中篇小说选刊》并将其转载,成为当时独特的文学景观。
记得当时任《十月》副总编的张守仁,曾为小说《瓦妖》在他们刊物上发表,打电话询问过我:
“她的这部小说,是不是你修改过?”
我说:“她的个性,是不允许我涂改她的作品的。”
“那为什么她刚写小说不久,就能写出《瓦妖》这样的好东西来?”
我答:“厚积薄发,才有一鸣惊人吧!”
我的回答并非虚言。张沪在人生跑道上,当属一个远行者,16岁参加地下党,经历过烽火考验,这只是她具有的财富之一;之二,始自1957年,她开始了又一轮的马拉松跋涉,尽管与第一次远行相比,这二十年的风雪里程并非出自她的自愿,但无疑又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丰厚的库存。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她除了是生活的占有者之外,她的聪慧资质,决定了除去是大墙生活的占有者之外,她还是中国文化积淀的富翁。从古典文学到天文地理,从孔、孟的儒理到老、庄哲学,她皆烂熟于胸。比如,《瓦妖》和《方城门》的小说命名,其内就藏有中国老庄文化。古书上说“生女弄瓦”,瓦妖自然是女性王国里的故事;古书上又记载着,阴间鬼城酆都城门与人间城门不同,它不是圆的而是方的。她以此为小说题目,不言而喻的悲剧内涵,也就无需直白了。该怎么说呢,高级记者张沪只是她从事新闻工作的职称,更为确切的称谓表达,应当说她是个中国古蕴深厚的文化杂家。
张沪是从新闻工作转轨到文学写作上来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艰辛的历程。因为她有中国文化底蕴为根基,又是个生活中不知疲惫的强者,因而转轨的时间很短。几部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十月》和《钟山》发表后,她续写的中篇小说《金花鼠》、《混血儿》等篇章,又在《小说》和《清明》文学刊物上问世。当我在上个世纪之尾,去她家看望她时,她桌子上摊开着一摞摞稿纸,又开始了名为《鸡窝》的长篇创作。我问她何以把“鸡”们纳入创作视野,这太有悖她清高孤傲的个性了。她的回答直到今天,我还难以忘怀。她说:“形形色色的‘鸡’,也是人类的组成部分;虽然写起来十分恶心,甚至于引起呕吐,但我还是想登高远眺,画一幅人间全景的图画。”
这就是由人到文的张沪。现在同心出版社将其小说结集出版,其本身就是一种人文创意。笔者故尔写此短章,向张沪和出版者表示祝贺,并以此文为小说集序言,以求证方家和广大读者。
2006年4月于北京
《鸡窝》主要人物姓名绰号:
白勒克——白雪玲
烧鸡——笪修仪
老母鸡——邵艳桃
澳洲黑——司空丽
柴鸡——柴凤英
酱鸡——蒋月莲
九斤黄——黄春花
芦花鸡——芦秀慧
鸡窝 上
鸡窝 楔子
这是什么地方?
一根根铁条编成的栅栏后面,伸出许多脑袋,顶着鲜红的冠,撅着尖尖的喙,争先恐后地去啄木槽里的食。这些以自己的肉体去满足他人欲望的生灵,它们趾高气扬地炫耀着白的黑的花的各色羽毛,却不顾身上带的粪和脚下踩的泥。它们知道生命是多么短暂吗?它们想到未来的遭遇吗?那些圆圆的亮亮的眸子看到的只是一片片小小的窝。瞧!它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鹐起来了,一眨眼间各色羽毛纷飞,整个空间充满了“咯—咯—咯”。
鸡窝 一(1)
“啊——啊——啊——”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深夜,在慈渡劳改农场的一间号子里也响起了类似的噪音。慈渡原本是一片芦苇密布的碱滩,东临大海,西边的潮白河分成金钟河和银钟河,像两条胳臂南北包抄抱住这块海滩。此地四面皆水,上世纪初是海盗的老巢。解放后,被公安局相中,定为劳改农场,一排排红砖砌就的号子里的犯人男女老少足有上万。这里的门窗同样钉着铁条,不过发音的喉管不同,音色也就有了差别。尖锐嘶哑的“啊——啊——啊——”划破了冬夜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地掠过盐碱地,飞向烟波浩渺的大海。缩着脑袋栖息在树梢头的寒鸦被惊动了,一起加入这出大合唱,好不耍
女劳教队的大值班小郎使劲拍着队部的房门:“方队长!方队长!鸡窝组发疯了!”
五短身材的方队长披着棉大衣开了门,狠狠瞪了小郎一眼。小郎立刻改口,嗫嚅着说:“是三组……三组……”
“这就对了!我们能随着劳教分子叫吗?”
三组清一色是妓女,“妓”“鸡”同音,女囚们顺嘴称“鸡窝”。说得对!公安人员哪能跟女囚一般见识!
走进彻夜亮着灯的院子,每间号子的铁窗后都人影憧憧——比起床哨还灵,女囚们全醒了,一个个扒着窗户往外瞧,没一个敢到院里来。所规上写得清清楚楚:晚点名后不许出号子门,出来算越狱!再说,门上有锁,你出得来吗?
小郎掏出钥匙打开鸡窝组的门,不由得一哆嗦。惨白的灯光照着七个大张着的黑洞,发出震耳的“啊——啊——”定睛一看:是七张嘴。大炕上六个,小炕上一个。七个半倚半坐的躯体,七双紧闭着的眼睛。小炕一侧一个被窝卷在不停地颤动。小郎揭开棉被,露出一张满是雀斑的脸——组长芦花鸡。
“怎么回事?”小郎抖抖地问。
“我也不知道,晚点名以后都还好好的呀!”芦花鸡抖抖地答,褐色的雀斑在煞白的脸上一粒粒分外清晰。小郎暗想:女囚们给这个姓芦的洋妓起的绰号真叫贴切!
有十来年管教经验的方队长一看就明戏了,吩咐小郎:“别跟她废话,快提溜桶凉水来!”
小郎一溜儿小跑,飞快打来一铁桶凉水。这是什么怪病?可别出人命!要死也上医院去断气,别死在我的班上!方队长却不慌不忙拿起个搪瓷缸子,舀了满满一缸子凉水,奇#書*網收集整理挨着个儿每人一缸兜头浇下去……
立刻,喊声煞住,一个个眼睛睁开,嘴巴闭上,湿淋淋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方队长和小郎。
“不许说话!擦擦脸,都躺下!”
方队长说完,带着小郎锁上门走了,女劳教队慢慢安静下来,寒鸦又一只只回到窝里,把脑袋插进翅膀底下,重寻旧梦。
小郎胡里胡涂跟到院门口,憋不住了:“她们犯了啥病?要不要叫大夫?”
方队长摇摇头:“啥病也没犯!这叫‘炸窝’,犯人一扎堆常出这种事。来这儿的哪个心里好受?哪个是正常人?一个撒呓症,个个跟着上,醒了问她们,谁都不知怎么回事。记住:下回遇到这种情况,不能问话,不能打骂,泼了凉水过一宿啥事也没有。弄得不好真的精神错乱倒麻烦了。怪的是那个姓芦的组长怎么没传染?难道这次‘炸窝’跟她有关?”
方队长猜得不错,鸡窝组“炸窝”真的跟芦花鸡有关。
时值冬月,整个女劳教队正在“秋后算账”——做总结。这是大事,据说做得好可能提前解除劳教,放出去;做得不好就可能延长,再耽误几年。事关自己的自由,女囚们不能不认真对待。能鹐会咬善斗的“闹将”,嗓子赛过高音喇叭的“骂星”,这会儿全老实了。收了工乖乖地盘腿大坐,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惟恐哪个词儿不妥,影响自己的命运。这份总结可是要装进案卷里去的,分量不轻!
可是鸡窝组却老实得太过分了。“炸窝”以后,没一个人发言。头两天还有个说词:犯了病,要缓缓劲儿。第三天芦花鸡送来的记录本还是白纸一张,轮到方队长炸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芦花鸡可怜巴巴地答,“她们就是死鱼不张嘴!”
方队长腾腾腾走到鸡窝组门口,嚷道:“你们不想解除吗?”
连个回音也没有,仍是一片沉默。
“白雪玲,出来!”
外号“白勒克”的白雪玲低头跟着方队长上了队部。这个外语学院的女生五官长得不匀称,眯缝眼,蒜头鼻子,厚嘴唇,只有一绝:浑身上下白腻得如刚凝结的猪油,越发显得头发炭也似的黑,嘴唇血染似的红。她在学校里有个外号“白雪公主”,进了劳教队变成“白勒克”。两个外号各有道理:“白雪公主”的特点是周围除了王子还有七个矮人;她初出道时身旁围着转的异性,本国的外国的,少说也有一个班,超过了那位洋公主。到了鸡窝组成了“鸡”,女囚们觉得她太像那羽毛雪白、冠子通红的勒克杭种鸡了。第二天,就有人叫她“白勒克”。“三进宫”(三次犯事进劳教队)的老鸨老母鸡是“相鸡能手”,摇着头感叹:“要是白子跟烧鸡合成一个人,那真正是个亮果(美女),亮遍世界!”烧鸡也在这个组里,棕色的皮肤糙得跟砂纸一般,针眼似的汗毛孔一个个排列着,活脱是只拔了毛的烧鸡。可是她也有一绝:脸、手、脚,凡是露出来见人的部分都细腻得像抹了油;金棕色的国字脸配上直鼻、小口、斜飞入鬓的凤眼和柳眉,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像飞了金的菩萨,绝对上镜头。据说她母亲是宫里出来的,老母鸡说:“嘿!看那眉眼就是皇家模子!”烧鸡多了句嘴:“要是我的皮配上白子的盘儿(脸)呢?”老母鸡嘎嘎地笑起来:“那号人上不了鸡窝组,土豆白薯干不了这行,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当鸡吗?”
鸡窝 一(2)
老母鸡说的是大实话,鸡窝组真的没有“念果”(丑女),哪一个都有镇得住嫖客的看家本领。老母鸡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别瞧咱现在一脸褶子,直到人民政府往我的兰春院贴封条那会儿,咱还能挑五间房的头儿呢!知道吗?这是姑娘的级别!一间屋里只能放一张圆桌,打茶围摆酒席撑死了十来个客。两间就翻一番,到五间的份儿上,坐满了近五十口子。嘿!那一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带把儿的”男人,你得让人人都觉得姑娘眼里有他,你得把每一个都抹煞到了,叫他神魂颠倒,通体舒坦,来了还想来,这就叫功夫!哼!哼!那会儿老娘每天的“盘子钱”可海了去了……老母鸡唾沫四溅,半真半假地说得兴头,竟没提防一边的芦花鸡。
芦花鸡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听得直眉瞪眼。解放初期“姐姐妹妹站起来”取缔妓女的时候,她正上幼儿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初中毕业当上打字员以后才下了水。她接的客不是外宾便是华侨,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土鸡”。跌进劳教队的时候,她刚笼络上一个华侨富商的子弟,把那个回国上补校的青年哄得晕头转向。她一边听一边想:盘子钱再多也不过是小费吧,能有多少?值得这么吹?恐怕还不如我那位华侨朋友的一张汇款单!她抬头看了一眼老母鸡,那张脑后撅着个苏州髻的灰白脸蛋好像一块被孩子搓捏够了的面团,揉进了一丝丝一条条的灰土,云朵似的黑斑衬着满脸的皱纹像个花脸猫。虚肿的眼泡,鼻凹到嘴角两条深深的八字纹,大概是长期撇嘴数落谩骂手下的娼马子刻下的。凭这个长相能挑五间屋子?镇住那帮嫖客?这老不死的太猖狂,正好汇报缺材料,给她报一下子!
汇报到了方队长手里就成这三个囚偷偷商量出去怎么开窑子接客。这还了得?女劳教队整整开了三天大会,三个“鸡”被斗得鼻青脸肿。斗到第三天才弄清来龙去脉,方队长发现芦花鸡汇报加了作料,于是草草收兵:“今天就批判到这里,谁要是到这儿来还捉摸着出去怎么重新犯罪,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白雪玲,你们三个回去好好检查!”
重新犯罪?老母鸡还沾点边,至少她在“恋旧”;烧鸡和白勒克招谁惹谁了?怎么检查?鸡窝组的其他几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觉得她们挨斗挨得冤,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旁边守着个打小汇报的“特工”,说错一句真的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这事儿要在流氓组,吃了亏的主儿肯定会豁着蹲禁闭,把胡说八道的对头打得满脸花。鸡窝组有自己的传统,她们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事都暗着来。当然气儿憋久了会爆炸的,这才出现了“炸窝”。
方队长叫白勒克谈话,企图单个突破。可是白勒克没那么傻,很快回来了。接着鸡窝组成员,走马灯似的挨个儿到队部去了一次。当最后一个倒退着走出去,轻轻关上门以后,方队长的手指在桌上打了一阵鼓点,心里也打开了算盘:都不知道?想用这个法儿把靠拢政府积极汇报的组长挤走?芦秀慧的汇报确实水分太大,可是这个组里能换谁?嘿嘿!就是换组长,也不从你们当中挑。
她打开门,对小郎说:“叫五组的谢萝来!”
鸡窝 二(1)
小郎来到五组,一眼看到谢萝戴着眼镜正在对付那条稀破的棉裤。今天在工地上抬土的时候,裤子上的一块补丁挂住个破筐,刺啦一下几乎剐掉半个裤腿。这条棉裤补丁摞补丁,看不出原来的布色儿,按说早该扔了。但是谢萝只有这条裤子能挡寒,扔了,她就出不了工。
五组是“脑袋瓜组”,全是脑袋里的思想犯了事进来的,全不爱打扮,属于劳教队穿得最次的组,谢萝又是这个组里穿得最破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右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无论劳改劳教,一概不发布票。劳改犯每人发两身囚衣,冬棉夏单,虽说背上缝着号码,到底不至于露肉。劳教犯就不发,也有个理由:劳教期长的三年,短的一年,发囚衣有点浪费。再说这还是优待,可以穿自己的衣裳,起码外包装上不像犯人。轮到谢萝头上,这优待就变了味儿。她划成右派以后,恶习不改,依然关心国事,对三面红旗嘀咕了几句,又不认罪,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到期后,她看着小偷、流氓、暗娼、骗子……一个个都解除了,独独没她的份儿,急了眼,问:“我违犯了哪条,要延期?”得到的回答是:“没违犯,也不算延期,就因为你是右派,上头有令,不放!”一晃又是三年,还是那句话:“不放。”她弄不清楚,这“上头”怎么那么恨右派,乍着胆子又问一句:“我算无期劳教啦?”对方恼了:“政府可没这么说!你敢对政府不信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萝只得识相一些闭了嘴,再问下去没准会以这个罪名进禁闭室。无期劳教有不花钱的窝头填肚子,可是没有囚衣可穿。谢萝的丈夫也是右派也在劳动教养,家里丢下个老婆婆带着个小孙子,靠亲友接济活命,哪有钱供她买高价布穿?她只能补补纳纳过日子,七八年下来,她练出一手打补丁的技术。对着那条挂不住针线的棉裤相了会儿面,她撕开一幅包袱皮,穿上线,准备动手。
“谢萝!上队部!”
她慢吞吞地放下裤子,慢吞吞地爬起来。抬着上百斤重的土筐奔跑一整天,胳臂腿都僵了。一阵刺骨的寒冷提醒她:穿的是单裤。想了想,只得再穿上破棉裤,一只手提着那条分了家的裤腿,哈着腰进了队部。
方队长看到她这个德性,鼻子里忍不住嗤了一声:嘁!还算是个记者,不如个要饭的!贫农出身的方队长不怎么瞧得上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总觉得这些人喝了几两墨水,说得多做得少,这个姓谢的要是在五七年少说一句,现在不还是能当党报记者吗?真正是有福不会享!不过现在顾不得训斥她——
“谢萝!队部决定调你到三组当组长,明天上午不要出工了,准备搬铺盖!”
“报告队长!我从来没当过组长!”
方队长一想,不错!她当了七八年的女囚,算得上老资格了,但从来都是听喝儿的,没沾过组长的边。这个家伙又酸又硬,从来不跑队部汇报,实在不是当“长”的坯子。不过眼下三组造反轰组长,影响了总结的进度,要是整个慈渡劳改农场都总结完了,独独剩下个女劳教队,我这脸往哪儿搁?!
“记个录还不会吗?”
谢萝摇摇头。
“你违抗队部分配,想蹲禁闭吗?”
谢萝心想,不当组长违犯哪条啦?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仍没有出声。
方队长觉得“蹲禁闭”的说法有点过头,马上改口:“你不想提前解除吗?”
这句话引得谢萝苦笑了:“我在五年前就到期了!”
方队长被噎得答不上来,使劲一拍桌子,嗓门提高了八度:“瞧你这个犟劲儿,不解除你就是对的!”过了会儿又缓和了:“总结完了一定给你向上反映!啊?”
工地里,老母鸡也在调兵遣将。
一年四季中的最后一季在农村是“冬闲”,到了劳改农场变成“冬忙”。大墙里的居民什么时候都不能闲,劳动才能改造思想。冬天能干什么?活儿有的是,修水利!慈渡地临大海全靠水冲刷掉盐碱才能种庄稼,因此像荷兰一样,水渠密密麻麻,春夏秋抽不出人工疏浚,冬季正是时候,但是此时滴水成冰,地冻三尺,吸饱水的渠帮渠底比特种钢还硬,五大三粗的男囚抡圆了铁镐只能敲出个白点,劲儿小的女囚干不了这活。让男女搭配修渠?自然规律阴阳电相交就会爆火花,天知道男女囚相遇会爆发什么后果。场长煞费苦心,挑了一块干爽的闲地,安排女劳教队去挖养鱼池。年轻有力气的女囚抬土抡镐,队长见老母鸡老了,照顾她装筐,她便充分利用这个差使的优越性,在每副挑子来来回回之际大肆活动。
“听说要给咱们组换个‘猪头’?”
“不假!今儿搬来!”
“什么蔓儿?(黑话:姓什么?)”
“依勒歪(斜)。(黑话:影射姓谢,取斜谢谐音。)”
“哦!脑袋瓜组的那个闷罐儿,三拳打不出个屁来的主儿。睡哪个铺位?”
“小铺!”
“今儿叫她尝尝咱姐们儿的厉害!你叫柴鸡过来!”
“怎么着?”
老母鸡在对方耳边嘁嘁喳喳几句。
“哈!高招儿!”
咔、咔、咔……人高马大的柴鸡带着两片红脸蛋过来了。柴鸡姓柴名凤英,博得这个绰号除了她姓柴以外,还因为她是个来自塞北的柴禾妞儿。她那刀条脸从眼梢到下巴抹得鲜红,法宝是衣袋里珍藏的一张红纸。她得空就吐点唾沫往眼皮和腮帮上蹭,以为这一来自己的“盘儿”就“亮”了。这一招儿是她向村里唱草台戏的角儿跟杨柳青年画上的美人学来的,那上头哪一个脸蛋不抹上红红的两片子?当然大花脸跟白鼻子除外。只要出工队伍路过场部,她的眼珠子就直盯着墙上的大字报和标语,寻摸一种一面红一面白的土纸,这是她的胭脂和口红。偷揭标语纸相当危险,被发现了会成为反革命。一次,她刚揭下一张“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标语,不提防芦花鸡尖叫一嗓子:“你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鸡窝 二(2)
胖墩墩的三王队长一回头,正好看见那张红纸在柴鸡手里。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柿饼脸上两道眉毛倒竖起来,正要发作。老母鸡抢着说了一句:“报告队长,这张标语没粘住,掉下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芦花鸡气得摆着手咋呼。三王队长的个子在慈渡农场姓王的女队长中排第三,脑子的灵活度也当不了冠亚军,喜欢直来直去。这时她眼见为实,信了老母鸡的解释,不耐烦地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快走,别磨蹭!”叫过大值班:“把标语接过来,找点浆子贴上!”
老母鸡救了柴鸡一马,柴鸡从心里感激,因此老母鸡说什么她都照办。她哈着腰,耳朵凑近老母鸡的嘴,一个劲点头,好像在啄米:“好嘞!好嘞!”
说着往后退一步,打算去扶扁担,一脚踩着探头听新鲜的酱鸡,那只靴子后跟钉着三个桔瓣钉,踩得酱鸡跷着一只脚,杀猪似的大叫:“浪x!浪催得你!踩你娘!骚蹄子上还钉着掌——”
柴鸡最忌讳别人贬她的鞋。这双鞋是她用皮肉第一次发的财。老家在山顶上,不长庄稼光长石头,年轻人个个惦着往城里奔。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叔回村探亲,一眼看上了她,跟她娘商量,带她进城找工作。进了城她瞧着前后左右跟她一般大的姑娘穿得整齐不说,那脚底下的鞋还带响,走一步呱嗒呱。她羡慕得不行:这是铜鞋还是铁鞋?要是穿上一双,这辈子算不白活!晚上表叔钻进她的被窝,城里男人没有山里妞儿有劲,折腾了几个过儿,男的没奈何,坐起来:“你要什么给你什么!”她张嘴要双“铁鞋”。“好说,明儿一早就给你买!”第二天,走遍几个鞋店,没有她穿得下的女鞋。男人只得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下来给她,倒是正好一脚。她嫌走路不够响,男人又给她找鞋匠钉上十个桔瓣钉。这双靴子穿上脚走起来山响,盖过大街上所有的时髦小妞,是她最得意的一双鞋。卖大炕的酱鸡居然说是牲口蹄子上钉的掌!她顿时两眼圆睁,紧握着扁担要动手。幸亏老母鸡拉了她一把,朝芦花鸡努努嘴,她才作罢。
谢萝搬进鸡窝组,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号子挤了九个女囚,她跟芦花鸡、柴鸡挤在临窗的小铺上。小铺五尺宽,睡两个人凑合,睡三个人就麻烦,靠外的那一个时时有掉下地的危险。小郎考虑到这一层,指定柴鸡睡这个位置。
晚上,刚躺下,一股巨大的压力向靠墙的谢萝攻来。起初,她以为铺太窄,尽量收缩自己的身躯,给另外两个多留点空儿。后来发现来势不善,好像打算把她挤进墙里去。为了自卫,她不得不反击。她没有劲,可占了个地利——墙。侧过身,手脚抵住墩墩实实的墙,她一寸一寸往外顶。
中间的芦花鸡本来毫不在乎,这个位置比较起来最优越:第一不会掉下去;第二冰冷绷硬的墙硌不着胳臂腿。两边怎么挤,都有她的地方。当外边发动攻势的时候,她就顺着往里去。没想到里边居然反抗了,力量还不小。两边一夹,她浑身骨节喀喀作响,几乎挤扁了。她只得随着往外去——
这张小铺要是放上三个老老实实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死人,绝对不会成问题。但现在是三个大活人,总得翻身动弹。柴鸡怕掉下地,加上老母鸡的点拨,当然更不能闲着。里边一个是她的仇人;另一个不熟,不过既然老母鸡要收拾这个人,想必跟老母鸡有仇。老母鸡救过咱,咱得报答。一上床她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拱,居然占了一半地盘。这帮读书人太熊,哪儿比得上姑奶奶?她咧了咧嘴,合上眼,舒坦地伸伸腰。刚要迷糊着,冷不防里边皮球似的反弹回来,那两个一起使劲,不,加上那堵墙,一共是三个。轻敌的柴鸡一下子被挤出小铺,咣当!啪嚓!正好掉在几个盛了半下子尿的一品盆上。
小郎听见柴鸡的尖叫,以为又“炸窝”了。这回她有了经验,照方抓药,提了一桶凉水,打开了鸡窝组的门,一看:嗨!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浇凉水,不过小铺也实在太挤了点儿,好办!“柴凤英,别闹腾了,上炕睡去!”
听得叫她上炕,柴鸡竟坐在尿水淋漓的地下,放声嚎啕大哭。小郎一想,拍拍脑袋,自己太糊涂了。前几天刚为了她个儿太大,方队长让她跟老母鸡换了铺位,现在又叫她上炕,那是没法挤,怨不得她哭。赶紧变主意:“芦秀慧!你上炕!不许再闹啦!再闹我就去请方队长,叫你们都进禁闭室!”
大炕上的全气坏了,芦花鸡虽然瘦小,到底是个人,一丈多长的炕挤七个人,每人不到二尺宽,怎么睡呀?但是都怕进禁闭室,又实在困得不行,嘟嘟囔囔一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可是谢萝还是无法入睡,旁边好像躺着个大螃蟹,胳膊和膝盖时不时杵一下,她又从三分之一处退让到墙根。不大会儿听得身旁打起呼噜,她坐起来一看:外边剩了多一半的地方,这位街坊在梦中还紧贴着她往里拱,她悄悄爬起来,搬到外侧。
柴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挨着墙,新“猪头”睡着近四尺的铺位。她猛地坐起,一惊一咋地喊:“我怎么到这儿啦?”
“谁知道,反正我抱不动你!”谢萝睁开眼回答。
大炕上的“鸡”们惊醒了,都奇怪得不行,都唧唧喳喳:“出鬼啦?”“号子后头就是乱坟岗子哟!”
鸡窝 二(3)
鬼?山里人最怕的是鬼,柴鸡也不例外,她的脸发白了。
“不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谢萝见她的脸变了色,想安慰她。
谁知一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柴鸡想到自己干的事不怎么光彩。她以为谢萝知道了她和老母鸡的计划,对她甩咧子,忙不迭地一边下地一边说:“得了您,今儿后晌不挤您了还不成?”
谢萝知道事儿不能算完。劳教队的规矩:哪个组对新来的囚都要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这种下马威决不仅仅是挤你两下子。但是她想不到“鸡”们的绝招儿。
又过了一天。一早,白勒克端进热气腾腾的粥盆,大伙纷纷取出自己的饭碗。谢萝愣住了:她那个掉了好几块瓷的搪瓷碗里盛着满满一下子深黄色液体,里边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上面还漂了一张染着紫血的月经纸,又臊又腥——不知谁在碗里撒了泡尿!
从来不主动上队部的谢萝不得不端这个碗去报告了。
方队长闻到那股味儿,差点把刚下肚的豆浆油饼都吐了出来,连声说:“搁门外去,真有眼力见儿,还端进屋里来!”
不端进来,你看得见吗?谢萝心里回了一句,嘴里却换了个说法:“该让我回五组了吧,我今儿就没法吃饭啦!”
“不成!”方队长怒气冲冲,瞪了这不识相的右派一眼。回五组?总结还没做哩,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但是这个饭碗是没法再使了,三组个个有脏病,别说是一碗尿,沾一星星大概都会传染吧?饭碗好办,叫小郎找一个,可怎么能管住这帮野鸡,不让第二碗尿出现呢?
“鸡”们正大口小口地啃窝头喝粥,个个憋着瞧这场好戏怎么收场。方队长指着端回来的尿碗,喝道:“谁干的好事?”[奇+書网…qisuu]
个个回答“不知道!”连特别靠拢政府的芦花鸡都提不出线索。她肚里有个小九九:撤了她的组长,她正不是滋味,让她们把谢萝挤走,组长的宝座还是她的。这叫借刀杀人!方队长一个个审视过去,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嫌疑。但是碗里有张月经纸,这组里只有老母鸡停经了,应该把她排除在外。方队长转身指着谢萝和老母鸡,对小郎说:“中午就给这两个发饭,别人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发!”
中午、傍晚、清早……不吃饭还得照样出工。十四只饥饿的眼睛盯着热腾腾的菜汤、窝头、粥,一勺勺一口口进入两个“头人”的肚子。这泡尿没赶走新“猪头”,人家捧着个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吃得有滋有味。一两个存有接见“库存”食品的,开始动用那些珍贵的炒面饼干。两顿以后,“库存”光了,每个人的肚里都开始造反。谢萝听见身旁一阵阵咕噜噜,那是柴鸡的肚子在叫唤。个儿最大的柴鸡没有“库存”,比别人饿得更惨!
老母鸡做梦也想不到方队长会来个以毒攻毒。要是让她一起挨饿,她可以鼓动大伙抗住,没准饿上几天,队部怕出人命会收兵。现在她一个人独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不敢分给大伙儿。一来政府白纸黑字规定不准劳动教养分子混吃混喝,防止她们利用吃喝拉帮结派对抗改造。靠拢政府的芦花鸡不揭发撒尿的目的是她也想撵走新来的,对咱就不会客气,正等着立功哪。二来一份囚粮太少,根本填不了七张嘴。老母鸡咽药似的一点点掰着窝头往嘴里送,越是这样细嚼慢咽,越引得周围饿鬼们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平时个个抱怨窝头粗,拉嗓子眼;菜汤淡,没点油星;粥稀如水,可以照见人影。现在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抢过来送进嘴里。
澳洲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大名司空丽,长得一点也不黑,奶白色的肌肤、细眉、杏眼、小口,典型的东方美女。绰号带“黑”字,是因为她接的客清一色是黑色外宾。据说解放前她家是本城有名的大户,半条街的房子都姓司空。十来岁时她爹就把她送进一个教会学校,那里除了一个教四书五经的前清老翰林是男的,剩下全是高鼻子的洋嬷嬷。进了校门不准说中国话,每天背上捆一块木板练习淑女的步态。本想闺女毕了业怎么也能攀上个外交官,出国当夫人,谁知解放大军一声炮响,轰灭了父女俩的美梦。幸亏老人见的世面多,通过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个新社会的头面人物。不久老爹成为开明人士还当上个什么委员。丈夫利用她从小练就的一口纯正法语,把她活动进了个什么“协会”。几年后,她好不容易怀孕了,头发花白戎马半生的丈夫兴奋得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孩子落草一看:满脑袋紧贴头皮的鬈毛,厚唇扁鼻,一身黑皮,是个异种。婆家娘家又打又闹,惊动有关部门,最后问出口供:她打算借“黑色桥梁”偷偷出国,完成破灭的梦。丈夫和老爹都觉得太丢脸。她进了劳动教养队没一个人来接见。她不但没有什么“进口”的“库存”,连衣裳都只有一套棉袄裤,夏天掏出棉花拆成单的,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对付着穿。饿了几顿,她两眼直冒金星,不管不顾准备找方队长坦白交代。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柴鸡。
“哎!你——”老母鸡想叫住她。
“别装蒜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只脚跨出门的澳洲黑回过头甩出这句话。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鸡”的联盟:还拦着咱们?敢情你肚里有食!第三个、第四个……纷纷下地出门。最后一个酱鸡穿鞋的时候,老母鸡丧气地说:“你也去呀?”
鸡窝 二(4)
“没辙,求个宽大吧!”酱鸡头也不回出了号子。
谢萝一愣:撒尿的是酱鸡,女囚们叫她“苦窑丽事”,四等窑子出来的妓女。据说她身上的梅毒已到三期,轻粉水银用得太多,肤色变得跟干黄酱似的,沾上她的尿、脓、血,后果——太可怕了!谢萝暗暗决定:以后把漱口杯、饭碗、毛巾、洗脸盆统统锁进自己的破柳条箱。虽说那把小锁挡不住贼,但是只要夜里别睡得太死,提防暗算还是可以做到。要是染上这种脏病,一辈子都完啦!
拔了蒿子显出狼,主谋是谁真相大白。老母鸡进了禁闭室,酱鸡挨了一顿尅。方队长还开恩吩咐伙房:除了酱鸡,补上其他人的口粮。“鸡”们都复活了,忙着把窝头切成片风干储存。饥饿永远是人类的大灾,进了铁栅栏,“食”更是提到首位。虽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每天的囚粮给的是净面窝头,数量也给足一斤,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用野菜、玉米核、烂菜叶来充数。但是那场大饥荒的印象太深刻,再说队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饥饿来整治人。补发的和当天的窝头加起来将近十个,吃不了留着,积谷防饥,是人类优于兽类之处。只有柴鸡把全部窝头加上一盆菜汤都送进肚子,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儿:“哎!今儿算混了个半饱!”
鸡窝 三(1)
别以为蹲禁闭是休息,老母鸡觉得三天禁闭比上工地抬三天土筐还累。虽然号子里同样不生火,但是七八个同类挤着,相当于生了七八个小炉子,清早一开门窗,居然会冒出团团的哈气。禁闭室可就惨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呼呼的西北风,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从无数墙缝钻进来,很快就夺走了老母鸡身上最后一点温暖。她在这口两米长一米多宽的“冰箱”里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冻僵了,不得不从铺草中爬起来蹦跳。
跳,跑,这是死去的爹教给她御寒的窍门。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场洪水以前,十二岁的邵艳桃每天只会跟着娘坐在炕上绣花。家里有几十亩地,地里的活有爹和哥,灶上的活有嫂子,爹娘只盼着她嫁个财主。一个黑夜,十几丈高的水头冲倒了她家的瓦房,全家十来口只有爹和她抱着一口躺柜逃了活命。父女俩流落到天津卫,跪在马路边要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冷。不!比这还冷,那时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衣。冻得受不了,爹就说:“起来!跳!”
爹是傍黑那会儿咽的气,等到一只大脚踢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嘛?呸!是俩路倒!”大脚的主人就是兰春院的老当家,差点被她绊个跟斗,低头细看:“嗳!这一个还有点气,是个丫头片子!”
到了兰春院,她觉得不如跟着爹一起去了那个世界。内当家的瞧不上她,说她那双肉里眼阴气森森毒蛇似的,挨打受骂,十三岁上就叫她接客。其实那老鸨才真正是条毒蛇,她大腿上还留着火筷子的烙印,是老鸨咬着牙烫的。也许是火筷子捅开了她的窍,她走红以后居然不嫁财主贵人,单单挑上老当家。鸨儿在被窝里抓住他俩的那天晚上,闹得天翻地覆,第三天竟气得吞了大烟泡自尽了。当然,到底是不是老鸨自己吞的只有她和老当家最清楚。
当年那样处心积虑收拾老鸨不知值当不值当。老鸨死了。邵艳桃顺顺当当接替了这把交椅。解放后枪毙了老当家,她也判了刑,据说还是因为她是受害者后来被迫当了帮凶才从宽处理。不过要是老鸨不死她决活不到解放。刑满释放后,她回到韩家潭一带摆了个小摊,卖烟卷,暗地里依然干老本行。老当家教会她内媚,更教会她怎么收拾对手。这次她因为给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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