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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赦免你了。”
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叫我死吧!”
“不。”我说,“不。”
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
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
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
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势挺立着。
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 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
她笑了,说:“天哪,你害怕了,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的,我只要从你手上得到粮食。瞧,因为我的愚蠢,百姓们要挨饿了你要借给我粮食。我只要这个,但你躲开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帐篷里很闷热。我有些难受。看得出来,女土司比我还要难受。 我说拉雪巴土司一来, 就说想得到粮食。她来可没有说要粮食。我说:“你没有说呀,我只看到你带来了美丽的姑娘。”
她打断我的话头,说:“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没有得到!”
“我们两个吵架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说我是他的伯父。
我们吵架了。“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会把好多好多年前的亲戚关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钱,父亲说了,麦其家的粮食在这年头,起码要值到平常十倍的价钱。”
女土司叫了起来:“十倍?!告诉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了吗,一两也没有!”
我笑笑,说:“太闷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贴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烦了,说:“我可从来没有跟着一个傻瓜这样走来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这时,我们正好走到了温泉边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里,让身子在池子里漂浮起来。女土司装出没有见过赤裸男人的样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对着她的后背说:“你带来了很多银子吗?”
“你就这样子跟我谈正经事情?”
“’父亲说过, 要有十倍的价钱,才准我们出卖。他知道你们这样,你们不等把买到的粮食运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转过身来,她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这才带着哭腔说:“我是来借粮食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真的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谁都知道我们茸贡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们的要求是没有人拒绝的。你为什么要拒绝?
拒绝一个可怜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会欺负一个傻子,女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傻子吗?”
“我已经老了,我是一个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来两个侍女,问我够不够漂亮,我点了点头。她叫两个侍女下水来跟我一起。我摇了摇头。她说:“天哪,你还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还有个女儿不是吗?”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可你是个傻子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长吸一口气,把头埋到水里去了。从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边玩这种游戏,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里憋很长时间。我沉到水底下好长时间,才从水里探出头来。女土司装作没有看见。我继续玩自己拿手的游戏:沉下去,又浮上来。还像跑累了的马一样噗噗地喷着响鼻。温泉水又软又滑。人在水里扑腾,搅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硫磺味,这味道冲上去,岸上的人就难受了。我在水里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谈着的事情都忘记了。女人总归只是女人,这水可比女人强多了。要是书记官在这里,我会叫他把这感受记下来。如果回去时,我还没有忘记这种感受,也要叫他补记下来:某年月日,二少爷在某地有某种感受,云云。我相信,没有舌头的家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义。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头之后越来越锐利的眼光,含着讥讽的笑容对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坚持要他记下来。我一边在水里沉下浮上,一边想着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进耳朵,在里面发出雷鸣一样的轰然声响。
女土司生气了,扯下颈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头上。额头马上就肿了。我从水里上来,对她说:“要是麦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儿子,就是出十倍价钱你也得不到一粒粮食。”
女土司也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呻吟着说:“少爷,起来,我们去见我女儿吧。”
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
麦其家二少爷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击着,那么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这是多么叫人幸福的痛楚呀!
在一座特别漂亮的帐篷前,女土司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说:“少爷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见我的女儿吗?”
“为什么不?”
“男人都一样,不管是聪明男人还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说:“没有福气的人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要倒大霉,塔娜这样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对,我女儿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现在,又一个和我贴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现了。我连让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结果,软软的门帘把我包裹起来,越挣扎,那道帘子就越是紧紧地缠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出来了,大喘着气,手里拿着撕碎的帐篷帘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这会儿,连我手上的指甲都发烫了,更不要说我的心,我的双眼了。好像从开天辟地时的一声呼唤穿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在今天,在这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应答。现在她就在帐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为了包藏,而是为了暗示,为了启发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
就是你……“前一声高昂, 欢快,后一声出口时,我一身发软,就要倒在地上了。
但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麦其家的傻瓜儿子被姑娘的美色击中了。
塔娜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望着她的母亲,问:“你来找的就是这个人吗,阿妈?”
女土司神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他来找你了,我亲爱的女儿”。
塔娜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说完,她的一双眼睛闭上了,这样的情景本该激发起一个人的怜悯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肠的。但塔娜就是命运,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运。她闭眼时,颤动着的长长的彩虹一样弯曲的睫毛,叫我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我连骨头里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声:“塔娜。”
她答应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水。她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就在这时,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麦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听见她笑了!我看见她笑了!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傻子。”
我说:“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这只手柔软而冰凉,她问:“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借给我母亲粮食。”
“同意了。”
我的脑袋里正像水开锅一样,咕咕冒泡,怎么知道同意与不同意的区别。她的手玉石一样冰凉。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了我手里。这只手是滚烫的,像团火一样。她对我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脸对她母亲说:“请你们出去。”
她的土司母亲和侍女们就退出去了。
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地下,两张地毯之间生长出一些小黄花,我不敢看她,一只眼睛看着那些细碎的花朵,一只眼睛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
这时,她突然哭出声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这个,所以,才不敢贸然抬头看她。
她只哭了几声,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说:“你不是使我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但现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这几句话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像紧抱着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个傻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里,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纯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会发现,自己没有全部得到。即便这样,我还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怀里,把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贴向她的嘴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说:“看,你把我变成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句话竟把塔娜惹笑了:“变傻了?难道你不是远近有名的傻子吗?”
她举起手, 挡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也许你是个特别有趣的男人。”
她让我吻了她。当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来,理理衣服,说:“起来,我们出去,取粮食去吧。”
此时此刻的我,不要说脑子,就是血液里,骨头里都充满了爱情的泡泡,晕晕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建立了某种关系,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们的堡垒—边界上的粮仓走去。我和塔娜并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女土司,再后面是茸贡家的侍女和我的两个小厮。
看见这情景,管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开粮仓,他吃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可是,少爷,你知道老爷说过的话。”
“把仓库打开!”
我的眼睛里肯定燃烧着疯狂的火苗。自信对主子十二万分忠诚便敢固执己见的管家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腰上解下钥匙,扔到索郎泽郎手上。等我转过身子,才听到他一个人嘀咕,说,到头来我和聪明的哥哥一样,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个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泽郎下楼,打开仓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麦子放在了茸贡家的牲口背上,对我说:“可怜的少爷,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们没有想到这次会得到粮食,只带了不多的牲口。”
她们把坐骑也腾出来驮运麦子了。就这样,也不到三十匹牲口,连一个仓房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装完。这样的仓房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女土司从驮上了麦子的牲口那边走过来,对我说,她的女儿要回去,等麦其土司前去求亲。 她还说:“求亲的人最好来得快一点。”最好是在她们赶着更多的牲口来驮麦子前。
驮麦子的马队走远了,我的塔娜也在云彩下面远去了。
管家问我:“那个漂亮女人怎么走了?”他脸上出现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认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计。我也后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来,这些该死的粮食又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真的什么都算不上。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晚上,听着风从高高的天上吹过,我的心里仍然空空荡荡。
我为一个女人而睡不着觉了。
我的心啊,现在,我感觉到你了。里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28。订婚
麦其土司到边界上巡行。
他已经去过了南边的边界。
在南方,哥哥跟我们的老对手汪波土司于上了。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袭的方式得到麦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设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总能得手。汪波土司一个儿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绊马绳绊倒,摔断了一只胳膊。父亲说:“你哥哥那里没有问题,你这里怎么样?”
土司这句话一出口,管家马上就跪下了。
麦其土司说:“看来我听不到好消息。”
管家就把我们怎么打发拉雪巴土司,最后却怎么叫女土司轻易得到粮食的事说了。父亲的脸上聚起了乌云,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管家说:“你没什么错,起来吧。”
管家就起来了。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自从我家有了失去舌头的书记官,大家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麦其土司叹口气,把压在心头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好了,二少爷的行为证明他的脑子真有毛病,作为土司,他不必再为两个儿子中选哪一个做继承人而伤脑筋了。
管家告退,我对父亲说:“这下,母亲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使父亲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当不上土司。”
父亲并不打算因为白送了别人麦子而责备我,他问:“茸贡家的女儿怎么样?”
“我爱她,请你快去给我订亲吧。”
“儿子,你真有福气,做不成麦其土司,也要成为茸贡土司,她们家没有儿子,当上了女婿就能当上土司。”他笑笑说,“当然,你要聪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支用的聪明,但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爱,使我再也不能忘记塔娜了。
亲爱的父亲问我:“告诉我爱是什么?”
“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
这是一句傻话,但聪明的父亲听懂了,他笑了,说:“你这个傻瓜,是泡泡都会消散。”
“它们不断冒出来。”
“好吧,儿子,只要茸贡土司真把她女儿给你,我会给她更多的麦子。我马上派人送信给她。”
马上就要派出信使了,父亲又问我:“茸贡家的侍女都比我们家的漂亮?”
我的答复非常肯定。
父亲说:“女土司是不是用个侍女冒充她女儿?”
我说,无论她是不是茸贡的女儿,她都是塔娜,我都爱她。
父亲当即改变了信使的使命,叫他不送信,而是去探听塔娜是不是茸贡土司的女儿。这一来,众人都说我中了美人计,叫茸贡家用一个下贱侍女迷住了。但我不管这些,就算塔娜是侍女,我也一样爱她。她的美丽不是假的,我不在乎她是土司的女儿,还是侍女。每天,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成为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矿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父亲一来,再没人施舍食物给他们了。但他们还是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
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我在望楼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我要看着这样的大事情发生。
父亲由两个小厮扶着上了望楼,对着傻瓜儿子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狗屁大事!
雷把你劈死了才是大事!“
话一出口,就叫风刮跑了,我换了个方向,才听清他的喊叫。
但确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的心都要跳到身体外面了。我对父亲喊道:“你该把书记官带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该在这里!”
一个炸雷落在另一座望楼上,一团火球闪过,高耸的塔楼坍塌了,变成了被雨水打湿的大堆黄土,上面,是几段烧焦的木头和一个哨兵。
不管傻瓜儿子怎样挣扎,麦其土司还是叫人把他拉了下去。这回,他真生气了:“看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你想我跟你死在一起吗?”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我痛得躺倒在地上。管家把狂怒的土司拉住了。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渐渐小了。
不,不是小了,而是像一个巨大的轮子隆隆地滚到远处去了。我想就躺在这里,叫泪水把自己淹死。但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的,我也听见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不是一匹,也不是一百匹,我想是二三十匹吧。父亲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他下令人们拿起武器。我从地上跳起来,欣喜地大叫:“塔娜回来了。”
响起了急促的打门声。
大门一开,女土司带着一群人,从门外蜂拥进来。我从楼上冲下去。大家都下了马,塔娜却还坐在马上。她们每个人都给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看不见其他人,我只看见她。
我只看见塔娜湿淋淋地坐在马上。就像满世界的雨水都是她带来的。就像她本来就是雨神一样。
是我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的。
塔娜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冷,光靠体温是不够的,还有火,还有酒,才使她慢慢暖和过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女人衣服供她们替换。女土司苍白着脸,还对麦其土司开了句玩笑:“怎么,麦其家不是很富有的土司吗?”
父亲看了看女土司,笑笑,带着我们一大群男人出去了。他亲手带上房门,大声说:“你们把衣服弄干了,我们再说话吧。”
本来,两个土司见面,礼仪是十分繁琐的。那样多的礼仪,使人感到彼此的距离。这场雨下得真好。这场雨把湿淋淋的女土司带到我们面前,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两个土司一见面,相互间就有了一种随和的气氛。女土司在里面,男土司在外面,隔着窗户开着玩笑。我没有说话,但在雨声里,我听得见女人们脱去身上湿衣服的声音,听到她们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尖叫。我知道,塔娜已经完全脱光了,坐在熊皮褥子上,火光抚摸着她。要命的是,我脑子里又塞满了烟雾一样的东西,竟然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姑娘光着身子该是什么样子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我们就走开了,到了另一个暖和的屋子里。
土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那件事干得很漂亮。”
管家看看我,我看看管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土司的眼光从雨中,从暮色里收回来,看着我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看,你会得到想要的漂亮女子。”
管家说:“主子要说的,怕还不止这个意思吧?”
土司说:“是的,是不止这个意思。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女土司一家,都要靠我们的帮助了。可她们遇到了什么事情?”
管家口都张开了,土司一竖手指,管家就明白了,改了口说:“少爷知道,说不定,还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这时,我的脑子还在拼命想像光身子的塔娜。父亲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知道是要我说话,于是,心头正在想着的事情就脱口而出了:“女土司那天换了三次衣服,今天却没有了,要光着身子烤火。”我问道,“谁把他们的衣服抢走了?”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想不出一个结果来。这么一问,却被土司和管家看成是我对他们的启发。
父亲说:“是的,被抢你的意思是她们被抢了!”
管家接着说:“她们有人有枪,一般土匪是下不了手的,对!对对!是拉雪巴!”
拉雪巴的祸事临头了。“父亲拍拍我的脑袋,”你的麦子不止得到了十倍报酬。“
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他们两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拍拍手掌,叫人上酒。我们三个人一人干了一大碗。父亲哈哈大笑,把酒碗丢到窗外去摔碎了,这碗酒叫我周身都快燃起来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晚霞灿烂。我要记住这一天。暴雨后的天空,晚霞的光芒是多么动人,多么明亮。
我和父亲带着酒气回到刚刚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中间。酒,火,暖和干燥的衣服和可口的食物使惊慌失措的女土司镇定下来。她想重新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使她有安全感的距离。这一企图没有成功。
女土司要补行初见之礼,父亲说:“用不着,我们已经见过面,看看,你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就坐在火边不要动吧。”这一句话,使想重新摆出土司架子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在火炉边,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麦其土司对自己这一手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想就此停下来,哪怕对手是女人也不停下。他说:“拉雪巴要落个坏名声了,他怎么连替换的衣服都不给你们留下。”
女土司脸上现出了吃惊的表情。麦其土司说对了!她们在路上被拉雪巴土司枪了。我送给她们的麦子落到了别人手上。
茸贡土司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女人,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说:“不要紧,麦其家会主持公道。”
女土司转过脸擦去了泪水。
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等的地位上了。我还没有把她劫持我的事说出来呢。要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更不利了。塔娜看看我,起身走出去了。
我跟着走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雨后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啊。月亮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水上烂银一般的光亮,映照在我心上,也照亮了我的爱情。塔娜吻了我。
我叫她那一吻弄得更傻了,所以才说:“多么好的月亮呀!”
塔娜笑了,是月光一样清冷的笑,她说:“要紧事都说不完,你却说月亮!”
“多么亮的河水呀!”我又说。
她这才把声音放软了:“你是存心气我吗?”
“我父亲就要正式向女土司求婚了。”说完,我要去吻她。她让我的腿,我的胸脯都靠在她同样的部位上,却把我的嘴用手挡住,问我:“你不会对你父亲说那件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于是我说:“我在牧场上得到了你,我只把这个告诉了父亲。”
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想把她带到我房里去,她却说,她要回母亲那里。我沫浴在月光里,把她久久抱在怀里。
说起路上被抢的情形,塔娜眼里涌起了泪光。
她这种神情,使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痛苦。我问:“他们把你们女人怎么样了?”
塔娜明白,我问的是,她是不是被人强奸了。她把脸捂了起来,还踢了踢脚,压低了声音说,她和土司有卫兵保护,冲出来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妻子,我们这里,没人进行这样的教育。但我还是问了她这个问题。塔娜回答之后,觉得我有些荒唐,反问:“你问这个于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女土司半路被抢,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父亲和管家都把我给女土司粮食,看成有意设下的圈套。土司几次问管家,给粮食到底是谁的主意,管家都说是少爷。
于是,父亲便来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干。我回答,该怎么于就怎么干。我说话的底气很足,因为我的心里憋着火,土司的礼仪允许我和美丽的塔娜在一起,但不能像跟没身份的侍女那样,随便上床。按照礼仪,我们要在成婚后,才能睡在一起。
所以我才很不耐烦地回答:“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父亲击掌大笑。
两个土司在边界上为我们订了婚。本来,土司的儿女订婚,应该有很讲排场的仪式。但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更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就一切从简了。
我的订婚仪式,就是大家大吃东西。大家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桑吉卓玛在厨房里操持一切,最后她上来了,把一大盘亲手做好的东西摆在了我和塔娜面前,她还低声对我说:“少爷,恭喜了。”
吃完东西,他们就把我们分开了,要到结婚时才能见面了。
我们交换了一些东西: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还有系在腰带上的玉石。晚上,我想着塔娜,无法入睡,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下面客房里响起,向楼上走来。
不多会儿,隔壁父亲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牲口一样的喘息。最后,听见麦其土司说:“世界上,两个土司在一起干这事,还很少见。”
女土司笑了,说:“你还不老嘛。”
“我还行。”
“但也不年轻了。”
女土司一直跟塔娜睡在一个房间,尽管管家给了母女俩各人一间客房。我想,两个土司正忙着,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我摸下楼,摸到那张床上,不要说人,连塔娜的一丝气味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订婚宴后的当天夜里,她就被人送走,回她们的官寨去了。随同去的还有麦其家的人马,扛着机关枪,押着给茸贡家的大批粮食,只要拉雪巴的人出现,就给他们迎头痛击。
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该怎么于就怎么干吗?”他向我反问时,他脸上出现了委屈的神情。
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好像我是麦其土司,他变成了傻瓜少爷一样。
我说:“那么,好吧。”
麦其土司还对儿子说,他把女土司留下,是为了迷惑拉雪巴的人,但光住在这堡垒里,人家看不见。父亲喜欢野外,这个我知道。我对他说:“你们骑上马出去,拉雪巴的人不就看见了吗?”
两个土司就带着些侍卫出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在施行计策,还是去跟女土司野合。我又站到望楼上了。晚上下了雨,白天天气很好,举目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饥民们明知不该入我们这里,而应从他们的土司那里得到救济,但还是不断有人来到这个储备了很多粮食的地方。离开这里时,绝望的人们已经走得摇摇晃晃的了,但没有人死在我们堡垒下面。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受不了的。但这些人,只是来看一眼传说中有很多粮食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又掉头从来路回去了。他们到这里来,就像朝圣一样,辛辛苦苦到了,只是怀着对圣地一样的感情,对这个最接近天国的地方看上一眼,然后,就返身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尘土中的地方,没有灾害也要挨饿的地方。和这些人比起来,麦其家的百姓是天国的选民,是佛祖特别宠爱的一群。
远处的蓝色山谷,吃肉的飞禽在天上盘旋,越来越多,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那里。
我熟知那些山谷景色,这个季节,溪水一天比一天丰盈,野樱桃正在开花。他们在归路上就饿死在那些树下。不知花香会不会帮助他们进入天国。既然他们的主子不能使他们走入天国,他们当然有理由请花香帮忙。父亲带着女土司策马走过那些茫然的人群。他们走到小河边停下,平静的河水映出了他们的倒影。但他们只是看着远方,而不去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每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线。
每天,我都爬上望楼看着他们,心里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他们不要停下,而是一直往前,走进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那些蓝色山谷。在那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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