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或许……她不应该爱他。
一抹淡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小湖旁的石凳上,清瘦的背影显得孤寂,还有令人心酸的凄凉。
后方的回廊,一早开始便闹烘烘的,仆佣们忙进忙出,没人注意到坐在湖边的她。
这不是询问,而是知会。因为妳至今无出,所以我决定纳妾来代替妳延续子嗣。迎娶当日,妳可以选择留在府里,或是回娘家。
今日,是他迎娶妾室的好日子。
笑意在唇边绽放,清雅的容颜却多了苦涩,一抹泪融进了笑纹里。
她终于明白,被强迫接受是怎样的滋味儿了,那日他被她爹逼迫着娶她时,心里也是这种感觉吗?
一滴清泪落下。
不该爱得这么深的……是了,她不该爱得这么深,那么今日她的心就不会伤痕累累,疼痛得快不能呼吸。
她不该在爹将他带回府邸时,便将心赔上。
更不应该爱上他。
她一直明白,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爹知道她爱他,便软硬兼施地强迫他娶她,但她知道,他的心,她从来没有进驻过,也从来不曾拥有过那一方柔软的天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怀上孩子的,我想怀上你的孩子……
是我不想让妳怀有我的孩子。
闭上了眼,长睫遮去那双干凈的眼瞳,却阻止不了心痛的泪水。
为什么?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你愿意……我以为那代表我心里能存有一丝希望。
确实,我不否认妳的身子对我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但也仅止于此。
那时她才彻底明白,对她来说的温柔,在他来说却只是发泄,背后残忍的真面目,血淋淋得教她痛不欲生。
看着我心碎,就能消去你心中的不满吗?
初识时的他虽然话不多,但对她温柔,就像大哥哥一样;但曾几何时,他开始厌恶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中出现了恨?
所以你从不曾喜欢过我?
或许以前有,但现在肯定没有。
她忍不住笑了,却笑得凄楚且绝望。
张开眼,看着水面上的倒影,被困在里头的人一脸哀愁,泪水像雨珠般不停滴落,模糊了倒影。
她站起身,连日的伤心与未进食让她头晕目眩,她伸手想扶住身旁的任何支撑物,脚却在这时一个没站稳,就这么跌进湖水里。
冰凉的湖水将她团团包围,她想从水里浮起,但虚弱的身子无力挣扎。冰水的寒凉渗透至她的肌肤里,带来剧烈的刺痛感,水不停从鼻端灌进身体中,慢慢地夺去她的呼吸。
划动的双臂静止了下来。
仰身下沈的姿势,让她透过清澈的湖水睨望苍穹。
天是这么的蓝,飘着像冬日白雪般的浮云,冰冷的湖水慢慢的让她失去了感觉,她想就这么把自己藏起来……
与君初相识,妾发初覆额
初春乍暖,上个月,京畿附近还是一片雪白,此时雪已融了,园里的树木,枝头冒出了翠绿的嫩芽。
虽然屋里的暖炉烧着炭火,但从窗子往屋里吹拂的风还是让人冷得手脚冰麻。
楚映冬搁下针线,搓了搓手。身旁虽摆了个小暖炉,但一向不耐寒的她仍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与十指窜进身子里。
爹与映夏上福州的柳家去了,映夏每回与爹出门回来,总会像说书先生那般把一路上见到的事说给大伙儿听,算算日子,爹与映夏应该已在回程的路上,也快到家了吧?不晓得这回他们又能听见什么新奇的故事了?
“小姐。”映冬的贴身丫鬟小翠走进房里,“老爷与二小姐从福州回来了。”
“真的?爹回来了?”映冬高兴地站起来,匆忙往大厅走去。
走在连接大厅的回廊下,看见下人们忙着将大大小小的箱子从外头抬进来,她停下步伐瞧着那些箱子。
当初爹与映夏出门时好像没有带这么多东西,大抵又是柳家的少爷送给映夏的夷邦珍稀吧。
“娘,这回上福州真是太有趣了……”
一道带着兴奋的娇嫩嗓音,将映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加快脚步,转身踏进厅里。
楚老爷坐在中央的主位上,映冬马上朝他飞奔而去,双臂牢牢地抱住他的腰,紧紧地攀着他。
“爹──”
“冬丫头,这么想爹呀?”楚老爷爱怜地摸摸映冬那头乌黑柔顺的秀发。
“爹真坏,每回都把人家留在府里,只带映夏出远门……不管、不管,下回冬儿也要跟着爹一同出门。”映冬将脸埋进父亲怀里,哽咽着嗔道。
“傻丫头……好好好,下回爹就带妳出门。妳们都是爹心头上的一块肉,谁要是哪儿碰伤了,撞疼了,爹可都会心疼的。”
映冬点点埋在父亲怀里的小头颅,鼻音极重地嗯了声。
楚老爷抬起映冬的小脸,望着她眼眶里的泪水,满是疼惜。
“妳这丫头,这样就哭了,莫怪从小被人笑妳是泥娃儿,轻轻一捏就能掐出水来。”
“爹笑我。”她瘪起嘴道。
打从出娘胎开始,她就是姊妹里最会哭也最爱哭的一个,婴孩时一定要有娘陪在身边,不然她会因为没闻到娘身上的气味而哭个没完;大了些后,虽然已经学着坚强,她仍害怕孤独。
她一直努力想改变这软弱的性子,或许是得到了太多的温暖,才会让她害怕孤单。
“妳呀,还怨人笑妳呢。”楚老爷捏捏她红通通且软呼呼的脸颊。
“映冬本来就是爱哭鬼,羞羞脸。”坐在一旁的楚映夏,手支着下巴,手指刮着脸颊凉凉地道。
映冬转头睨着她,破涕为笑地啐道:“坏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既然我是坏丫头,那我就不告诉妳这回到福州又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也不让妳瞧瞧君实哥哥给了我什么宝贝。”
“映夏是坏丫头。”
映冬气呼呼地用力瞪人,但她脸颊上残留的两行泪痕,让她看起来既狼狈又让人心疼,一点狠劲也没有。
映夏本是想逗逗她的,这会儿却成了被逗笑的那一个。
“还是回家好,有映冬这个爱哭鬼在,永远都不怕无聊。”
这时,总跟随楚老爷一同出远门的燕子楼总镖头陈锡田走进大厅里。
“老爷,那孩子怎么安置?”
映冬皱起眉头,不解陈总镖头所说的人是谁。
“先教厨娘做些东西给他吃,别饿着他了,这几天就先让他和镖局的伙计们住在一块儿,都是男人他会比较自在些,过些日子我再决定如何安置他。”楚老爷摸摸下巴上的胡须道。
“明白了,老爷。”
“陈叔不可以虐待他喔。”
听闻映夏出声,好似他真会亏待人似的,让陈锡田只能露出苦笑。
“映夏小姐,我不会虐待他的。老爷,若没其它事要交代,我与镖师们先回燕子楼了。”
“好,这一路上你们几个也辛苦了,早点下去歇息吧……欸,等等。”
“老爷?”
楚老爷脸色有些凝重地交代,语气里多了些同情,“好生照顾他,他现在需要些温暖。”
“是,我明白。”
陈锡田离去后,映冬好奇地问:“爹带了谁回来吗?”
“这事说来话长,爹在回程的路上救了个男孩,见他的爹娘都已不在人世,爹便将他一同带回府里来了。”
“真的吗?他的爹娘都不在了?”映冬露出同情的表情。
如果自己的爹娘都不在了,她会有多伤心啊,光想到这儿,她就快哭了。
“是呀。”楚老爷轻抚着女儿的发丝。
“老爷打算如何安置他?”坐在楚老爷身畔的大夫人开口问。
“若他愿意,我打算将他留下。咱们府里也不差多个人,多张嘴吃饭,我想夫人们应该会同意我这个决定吧?”
“老爷做善事,咱们姊妹又怎会不答应呢,只是那孩子在这世上真的没有其它亲人了吗?万一他家里还有兄弟姊妹,或是叔伯姨姑什么的亲人在,老爷就这么将人带回来,怕是会急坏了他们。”
“嗯,夫人思虑得是,我会让锡田派人去查访一番,若他真还有其它亲人,再将他送回去。”
“不过,咱们府里都是女人家,怕是不方便让他在府里住下。”
“嗯,咱们的商行虽不少,但玉楼春与卷珠帘都不适合他一个舞勺之年的男孩居住,燕子楼与黄金楼倒是可以考虑。”楚老爷一想起当时的情况,心情沈重地叹了口气。“唉,那孩子呀……怕是亲眼见着自个儿的爹娘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此话一出,教厅堂里的人全愕然的噤声。
虽然爹说以后燕子楼就是她的了,而她也常往多是粗鲁汉子的镖局跑,大伙儿都将她当成女儿、妹妹般疼爱,她也从不需要避讳些什么。
但这是头一回她为了一名素昧平生的男孩,踏进镖局大门的门坎,心儿卜通卜通地狂跳,她几乎能听见从胸口传来的怦跳声。
“冬丫头,今儿个天冷,怎不在府里待着呢?”陈锡田年过四旬,因为长年练武的关系,身子骨硬朗得像是年轻小伙子,发丝半白,由于曾是知名的捕头,他仍和过去一样,有着凌厉的双目。
“陈叔,早。”映冬露出甜甜的微笑,笑弯了一双墨黑且灵气十足的眸子。
陈锡田弯下腰摸摸她的头,严肃的五官因为她而多了慈爱的线条。“妳这孩子,甜得像蜜又柔得像水,妳呀,怎会生得这般灵巧秀致呢?”
“是陈叔太宠我、不嫌弃,才会老是这么夸奖,要论起来,我一点也比不上映春、映夏、映秋她们。”
陈锡田以拇指腹轻刮她柔嫩白皙的小脸,“妳们姊妹各有各的模样与长处,比不得,但陈叔倒很想有个像妳一样的女儿,总是体贴入怀,教人想揣进心坎儿里好好呵疼。”
映冬淡笑不语,打小除了家里的人外,就数陈叔最疼她了,总是将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爱护。
陈锡田只有一个儿子陈平,年纪比映冬小,算是老来得子,但他心里却很想要个女儿,说是女儿贴心。
“对了,冬丫头,妳一早便来镖局是为了什么事?”
映冬环顾了下四周。
这么早,除了一向不畏风雨日日早起练功的陈叔外,其它人应该都还赖在被窝里。护卫爹与映夏在京城与福州之间往返,昨儿个才风尘仆仆的归来,大伙儿确实累坏了。
那个男孩……是否也仍躺在被窝里?是否像她思念爹一样,怕让人瞧见了泪水,而偷偷地将脸埋在被子里哭?
“陈叔,你们救回的人,我能见他吗?”
“妳想见他?”
“嗯,我很想安慰他。”
“妳这丫头,就是这么善良,不过我想他应该还在房里吧,昨儿夜里都已三更,我还瞧见他房里亮着烛火,怕是思念爹娘一夜没睡。”
“真难以想象他的心情会是如何,一定难过得想跟随爹娘一同去了吧。”她敛下眼睫,遮去了眸心里的哀戚。
昨晚,映夏的话深深地震撼着她。
陈叔是在一辆翻倒的车里找着他的,救出时已经陷入昏迷。陈叔说,倒在车厢口的妇人应该是他的娘亲,怕是他娘在危急时将他塞进了车里,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了门。他们的车马在我们到之前便已被掠劫,四周一片狼藉,根本没有留活口……
陈锡田拍拍映冬的肩膀鼓励道:“去吧,试着同他说说话。我将他安排在北院的厢房里,你们年纪相仿,说不定他能对妳敞开心房。”
映冬走向北院。
镖局里的一般伙计皆住在北院里,镖头与镖师们则住在南院,而紧临南院的东院则是陈锡田一家的居处。
当初楚老爷重金聘请退隐的名捕陈锡田担任燕子楼的总镖头,因为东院与南院只有一墙之隔,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召集镖师,陈锡田一家子便落脚于此。
北院的广场上摆着伙计们闲暇时用来竞技的鞠球,冷风一吹过,石板地上竹编的鞠球便微微晃动,几个人们用鸡毛随意扎起的毽子就这么被扔在阶梯旁的角落。
远远地,映冬看见有个人坐在石阶上,低头专注于手中的事。
虽然他还只是个男孩,但他的体魄却不逊于那些伙计们,只是在他沈默的身影里,多了些令人心疼的悲伤。
在他孤独的背影里,她瞧见了旁人所无法洞悉的深沈黑暗,胸口冒出的那股心酸让她举步维艰。
察觉有人靠近,他的手停顿了下,抬头看向她。
他黑如墨却又闪烁着夜星般光芒的眸子,仿佛会慑人心魂般地教人移不开眼。
映冬楞然,有些失魂。他的眼神透露着忧郁与哀戚,教人看了好感伤。
他敛下眼睫,再度低下头,慢慢地拿着刀在竹片上削刻。
踏上石阶,她在矮他一阶的地方坐下,看他用刀子在竹片上削下薄薄的一层层竹皮,竹板两端在他的细心巧手下削成了薄片,竹片开始有了雏型。
“是蜻蜓吗?”
他没有回应,似乎将她当成了没有生命的物品,她感到一丝赧然,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向他的脸。
锐拔的双眉,深邃的眼眸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东西,抿紧的薄唇上方是挺拔的鼻梁……蓦然察觉自己不该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她连忙移开视线。
他以刀尖在竹片中央钻了个小洞,拿起搁在一旁的细竹棒插进小洞里。
“能够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握着竹蜻蜓的手停了下来,在映冬以为他愿意开口之际,他却将刀子竖起,以雕刻代替回答。
映冬好生失望,低垂双肩,敛下眼睫。
她想安慰他,他却沈默不语,让她不知该怎么让他明白,纵使爹娘走了,在这世上仍会有人关心他,甚至希望他能永远留下……
她正视前方空旷的广场,心思却飘向孩童时遥远的回忆。
“记得还小时候,有一年冬天,下起了罕见的大雪,城里路几乎被掩没,所以大伙儿都躲在家里,连商家都不开门营生了。我记得最冷的那个晚上,映夏病了,而且挺严重的。”
她想起映夏的坏习惯,总是让身旁的人苦不堪言。
“映夏是我的姊妹,她这个人最爱在大冷天里将窗子打开,然后裹着厚被,抱着暖手炉吹冷风入睡,她身子又虚,老是因为这样受风寒。那夜,她病得特别严重,不管大伙儿怎么做,都无法缓解她的高烧,外头又下着大雪,寸步难行,映夏更一度昏死过去。
“姊妹里,我与她的感情最好,看见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心底的难受很难形容,我哭了两天两夜,直到好不容易请来大夫替映夏诊治,让她喝下汤药,没多久,她烧退了,人也苏醒过来。”
见他手中的动作没有停过,映冬不清楚这些话是否传进他耳里,自己仿佛是在对着冰冷、没有生命的物品道出那些难忘的回忆。
“我了解那种痛,所以我明白你是不愿开口说话,将自己封闭起来……但是,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你,想关心你,你不会是孤独一个人。”
蓦然,他站起身,在她欣喜地以为他终于有反应时,他竟是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从小被呵护着成长的映冬头一回尝到被忽视的滋味,鼻端有些发酸,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为了他身上流露出的无助与孤单。
她失望地站起身,却瞧见石阶上摆着像他一样形单影只的竹蜻蜓。
拾起竹蜻蜓搁在掌中,仿佛还能感受到上头残留着他的余温。
忽然,她发现竹蜻蜓的翅膀上似乎刻了些什么,仔细一瞧,是“司徒然”三个字。
浅浅的微笑在唇畔泛开,弯起的星灿眸子,将她娟妍的容颜染上了甜美的气息。
原以为他是刻意忽视她,不想理会她,没想到他虽不开口,却悄悄地用另一种方式响应她的关心。
油然而生的悸动鼓动了她的心房,让她无法压抑在唇角不断蔓延的甜美笑意,胸口更是暖热了起来。
映冬紧紧将竹蜻蜓拽进怀里,轻快地步下阶梯,脸上那掩不住的笑仿佛告诉众人,自个儿得到了什么稀奇的宝贝。
“四小姐怕你不习惯京城这儿的天气,让总镖头将你安排住到东院来,还特别吩咐一定要替你准备一间暖和点的厢房。”
燕子楼里的杂工小牛领着司徒然到东院的一间偏房来,将新的枕被放到床榻上,语露羡慕地替他换上。
“你要知道,这儿只有总镖头一家子居住,若不是要紧事,咱们镖局里的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你真好命,有四小姐替你打点这些杂事,连这被子上的花鸟,也是四小姐绣的呢。”
司徒然环顾房间,这儿虽小,但格局方正,床就放在门的对角,另一角放了一扇屏风,走到屏风后,里头摆着一个浴桶,不过,那浴桶小得让他怀疑是否能够将身子完全浸入……
“全都安顿好了吗?”映冬出现在房门口,脸上有着一抹淡淡的嫣红,手里捧着一叠衣物。
“四小姐。”小牛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衣裳,放到圆桌上。“四小姐吩咐一声,奴才或小翠就会去取来。”
“房里还需要再添些什么吗?”映冬环顾房里,眼神与站在屏风旁的司徒然对上,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是他们初次正式面对面,也是她头一回将他的脸看得如此清楚。
他五官端正,充满书卷气,但一双眼瞳却是又沈冷又深幽,毫不闪避地注视着她。
她瞧得出他眼里的警戒与不信任。
“四小姐,房里的物品都齐备了,枕被也换上新的,今晚他能睡个好觉了。”小牛双手扠腰,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杰作。“小姐,总镖头交代了事儿,奴才就先下去了。”
小牛离开后,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京城的冬天比别的地方冷些,这床被子的棉料十分保暖,夜里应该很好入眠。”映冬借着不停说话来减轻内心的局促不安,她走到角落的暖炉那儿,侧头从炉口往里头看,“暖炉里怎么没放炭火?晚些我让小牛拿些炭火来,你若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和他说。”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她能感受到他所带来的无形力量。
他的身子远比初见时还要来得挺拔精实,头发黑直又亮,他的身上隐约散发着男子的气息,爹说,司徒然只比她大一岁,但她觉得他就像个成年人。
见他不语,眼睛却一瞬也不瞬地睨着她,好似打量着她般,一时之间她不禁慌了起来,急忙移开视线。
“我去让小翠弄点热粥来……啊!”她转身时,在过于慌忙下,脚被暖炉绊着,踉跄着往后倒去,却意外倒进了一堵暖墙上。
司徒然抱住她的身子,感受到她的娇弱,掌心下的柔软身躯让他的眉微微一拧。
映冬抬头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块儿,都打量着彼此,没有人想先移开,直到窗外的院子里传来人们路过时交谈的声音,两人才回神。
让她站稳后,他随即放开她。
“为什么要对我好?”
他的声音沈稳中带着些许沙哑,已经完全不是孩童的嗓音了,相当好听。
“我只是希望让你在这儿能过得好些。”
“我与妳非亲非故。”
映冬转过身,眼神温和地看着他。
“我想做你的家人。”
第二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司徒然已没有亲人了。
至少陈锡田在这几年间四处打听,并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于是楚老爷便让司徒然在燕子楼待下。
有回,司徒然跟着镖师们一块儿走镖,为了搬开倒在路中央的巨树,不小心让坡边的落石砸伤,陈锡田在替他疗伤时,意外发觉他骨骼奇异,是个练武之才,经询问才知道司徒然的父亲在他三、四岁时便已聘清过武师来教导他基本防身的武功,所以他是有底子的。
这下子要教起武功招式就简单多了。
陈锡田逐步将自身所学传授给司徒然,而他也学得极快,学会一套招式只需一般人一半的时间,很快的,他便成为燕子楼倚重的武师,也是陈锡田的得意门生。
“小姐,莫总管有事求见。”小翠走进房里道。
“莫总管?让他进来。”
映冬有些讶异这个时候燕子楼的总管会来找她,通常镖局的事都是莫总管与陈叔作主,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事?
她随即将手中的绣针插在布的一角,起身走向偏厅,在圆桌旁坐下。
“莫总管,请坐。”
“四小姐。”莫总管刚赴了个约,一结束便急忙赶来。
“莫总管这个时刻怎会来找我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莫总管恭敬地在映冬的对面坐下。
“小的刚从御史大人那儿回来,因为去年丰收,朝廷希望能提早将军粮运至军营,希望咱们能接下镖单,帮忙运送至北方的边陲,中秋节上旬再运一趟饷银。”
前年冬天因瑞雪频降,使得去年粮作得到丰富的滋润,生长得极好,各地丰收,行商增加的情况下,不止运粮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托镖也增加。
“这可是运送朝廷的军粮,若有个闪失,可不是赔钱了事就能解决,咱们行吗?”她有些担心。
映冬虽然已接手燕子楼,但她对经营镖局真的没那个天分,要不是燕子楼里几名跟随楚老爷十几二十年的老伙计帮忙,还真不晓得该怎么打理。
“也不是不成,但总是有些风险,毕竟这是做朝廷的买卖,肯定有人觊觎,在运送上就得计划周详。况且,今年因为丰收的关系,镖单比往年增加,运镖的人手恐怕不是。”
“所以莫总管的意思是……”
“去年有两名镖师离开,镖局里正需要人手,想请示四小姐,是否将几名武师升为镖师以填空缺,还有,这镖单是否该接。”
“陈叔怎么说?”
“陈总镖头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那么就让陈叔拿主意吧,武师们的能力他最清楚,补上的必定是信得过的人。”
“总镖头的意思是……想让司徒然成为镖师。”
映冬闻言一楞。
她心里对于让司徒然成为镖师感到恐惧,一思及每回出远门,镖师们都会先将家瑞安顿妥当,作好无法活着回家的准备,那写着遗言的单薄信笺,总让她觉得心情沈重,她不想让他加入那样命悬一线的走镖行列。
“总镖头每回同我谈论到司徒然时,脸上总是带着骄傲的笑容,说他终有一天能成就大事。其实小的本来就想,不知总镖头何时才会升司徒然为镖师,这会儿朝廷属意咱们镖局保镖,镖师的位子又有空缺,恰好能让他补上。”
“我晓得陈叔一向对他疼爱有加,但让他成为镖师……”
莫总管察觉出映冬的迟疑,“四小姐对总镖头的决定有所疑问?”
“不,不是……”
“那么四小姐,要接下这镖单吗?”
“朝廷的镖单虽然有风险,但咱们也没那权势敢不接。”
“是,明白了,小的会与总镖头商讨相关的事宜,务必让粮饷顺利抵达边关。”莫总管站起身。“那么,小的就先回镖局了。”
“我与你一同回镖局吧。”
城东陈桥街上人潮熙来攘往,一辆载着酒桶的马车行驶在石板路上,赶着将酒送到客栈或饭馆去,与迎面而来的轿子错身而过。
轿子停在马车刚驶过的一座屋宅前,大开的宅门左右各坐了尊石狮子,宅子里不时传来中气十足的喝喊声。
足足有五名壮汉宽的大门上方嵌着一块匾额,龙飞凤舞的行书以金漆提着“燕子楼”三个字。
见莫总管伸手掀起轿帘,大宅里的下人连忙步下台阶,迎了上来。
“四小姐。”
映冬走出轿子,微提起裙摆跨过门槛。
“今日里头听起来煞是热闹,大伙儿正在做什么呢?”
“爷们见今儿个天气好,在南院竞起竹鞠,正打得难分难解呢。”
“是吗?厨娘准备了些什么吃的吗?大家活动完筋骨肯定会喊饿。”
“和过去一样,大娘依四小姐的吩咐煮了甜汤,已经送到食堂里了。”
“那就好。”映冬对小翠交代了些话,然后便往南院走去。
镖局南院前方有一块供镖师与武师们练武的空地,平时这里两侧放满了一座座的兵器架,今儿个兵器都撤了,换上了两座木门。
“快点快点,把球踢过来!”
十几名男人在场上奔跑,脚下追着一个竹片编成的球,烈日当空,他们将衣衫褪至腰际,露出结实的肌肉,身上的汗水被烈日照耀得闪闪发亮。
“小牛,把球给我!”金灯站在左侧,朝离他仅数尺之遥的小牛大喊。
小牛想将球踢传给金灯,但大家都想抢夺他脚下的竹球,将他团团包围,他毫无出脚的缝隙,只能不停将球控制在双脚间。
“大哥,我传不过去!”
这时,小牛右手肘处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他还来不及反应,脚间的球已被一条腿横扫劫走。
司徒然踢着球,跑得飞快,敏捷地左闪右躲,眨眼间便将球控在脚下。
金灯见状,追了上来,紧贴他身侧想办法夺球,两人奔跑的速度相当,金灯于是出拳往司徒然的左肩击去。
映冬刚走来,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禁微笑。
竞鞠已经是这群男人们在没有托镖的日子里,用来消磨时间与练身的活动,每回比赛后,每个人身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淤伤,疼归疼,却觉得身心舒畅。
她的视线很自然地追随着司徒然的身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唇角的笑变得更温柔。
已成年的司徒然,小时便已瞧得出俊俏的样貌,长大后更是充满了魅力,虽因长年与一群男人们相处,当年失去双亲而封闭的心房逐渐开启,但双眉间仍有抹褪不去的愁。
“快到了!”
“快截住球,别让他运到球门前!”
两方人马互相叫嚣、指挥,场面紧张得教人捏把冷汗。
司徒然运起内力震向金灯,将他震离几寸后,乘隙将球往反方向踢去。
“陈平!”
陈平闻声,双脚一蹬,一个后空翻,脚尖恰恰顶到球,顺势将球往球门踢,球旋转了几圈后正中球门,顿时,在场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响,有兴奋,有失望。
“司徒大哥,我们赢了!赢了!”
陈平乐不可支地朝司徒然奔来,一把抱住他。不仅是他,其余同队的人也将两人团团抱住。
司徒然笑而不语,眼神在空中与金灯交会,金灯回以佩服的微笑。
“食堂里有甜汤,大伙儿去吃些吧。”映冬走进广场,对气喘吁吁的众人说。
男人们一听见有得吃,玩了一上午的踢鞠,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奋不顾身地往食堂的方向冲。
司徒然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笑看众人那副饿死鬼投胎的馋样儿,忍不住朝身侧的映冬道:“你还真了解他们,知道鞠赛结束肯定也饿了,让人准备了甜汤,难怪所有人都喜欢你。”
映冬笑了。
这几年,他们的关系改善不少,他像个大哥哥一样待她,虽然总会避嫌地不与她太过亲近,仍是温柔以对。
“我知道你不爱甜汤爱喝茶,所以让小翠准备了一盘糖枣糕与武夷茶,就搁在后院的石桌上。”
司徒然正在系腰带的手停住,“你也很了解我。”
看见他温柔的笑容,映冬的心房不由自主地澎湃着热潮。
她爱看他的脸上出现柔和的线条,就像忘了一切悲伤的事,也似对她释放爱意……
春日的到来让小径两旁的绋樱开得灿烂,落下的片片绋红铺满了小径,当风儿轻轻吹拂,不仅卷起小巧的花瓣,也让花香味儿飘散在空中,让人忍不住笑逐颜开。
映冬含笑叹息。
“什么事让你感到高兴?”司徒然低下头探问,步伐未停地往后院的石桌走去。
“四季里,我最爱春天,因为春天的花儿开得特别灿烂美丽,春风微暖,让这些绋樱生长得极美,而且香味扑鼻。”
“确实。”他抬头环顾四周的樱树,“但樱花花季不长,不消多久使会雕谢。”
“因为短暂,所以更加灿烂啊。”
她抬头给了他一记甜笑,煦和如朝阳,让他呆楞了下,眼角亦随着浅笑而弯起。
两人初识时,他便知道她善良,但也让他在她身上看见养在深闺中的天真单纯,从不先掂量人是好是坏,只知道一味地向对方表达善意。
司徒然笑了。
或许是这样的特质,才让他对她敞开心胸吧。
映冬在石凳上坐下,拿起茶罩,替两人倒了杯茶。
现下虽已入春,但仍有些寒意,心思细腻的她怕茶冷了,便让小翠用茶罩将壶盖住,此刻倒在杯里的茶才能还冒着腾腾热气。
“这茶很好喝。”司徒然喝了口茶,道。
“武夷岩茶是映夏的未婚夫婿送来的,属大红袍级,汤清茶香,冲泡多次余味仍足。”映冬再替他斟满热茶。
他品尝着手中的武夷茶,脑海里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轻柔温暖地说着故事。
很久以前,有位皇太子为了得肠胃病而吃不下的皇太后到民间找秘方,骑马出京城,来到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上。见一头猛虎朝一位白发老翁扑去,皇太子出手相救,老翁得救后,知道皇太子离开京城的事由,为了感谢太子的救命之恩,便告诉他山上有种树叶能救皇太后的命……
我知道!皇太子去的这座山一定难武夷山!
是的,泽儿,皇太子与老翁在险峻的崖边找着一株散发消香的古树,皇太子脱下衣服里面的大红袍,将采下的绿叶包在里头,快马赶回京城,将绿叶熬成茶让皇太后喝下,后来,皇太后痊愈了,皇帝便下旨将那株茶树所产的茶封为大红袍……
“司徒然?司徒然?”映冬瞧他直发楞,手里的茶杯就着口,就这么恍惚了起来,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楞了下,回过神,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怎么在发楞?”映冬掩嘴笑问。好难得看到他这模样,仿佛让人更容易亲近了。
“你笑我?”司徒然扬起眉。
“从没见过你发楞,挺……挺……”
“挺什么?”
映冬想了想,“让人觉得和你不再有距离。”
她的话出乎他意料,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见他直盯着她瞧,她羞怯地赶紧转移话题。
“皇太后六十寿诞快到了,城里叫得出名字的商号为了恭贺皇太后,除了献上寿礼外,还在城外的卧佛寺前办热热闹闹的市集,让城里的人先替皇太后暖寿,玉楼春会提供寿桃让大伙儿食用,听闻还会有好多摊商在市集里摆摊,”她深吸口气,问:“你能陪我去走走吗?”
“若我没陪你去,你就会打消凑热闹的念头吗?”司徒然微笑道。
“不会。”她甜美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他忍不住抬手揉揉她的头顶。
“那就陪你去吧。”
“现在卧佛寺前已有些摊子摆出来了,明儿个正好是十五斋日,寺里举行布萨食,我们也可以吃点布萨食祈福。”
“好。”
映冬高兴极了。
皇太后将过六十大寿,京城已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可以与他相伴一块儿逛市集,光是想着便让她心跳加快。
司徒然的眼神里有着包容,笑脸更是和煦得让映冬感到一阵心悸,一股冲动油然生起,她将手掌贴在石桌上,半撑起身子倾向他,在他的颊畔落下啄吻。
当柔软的唇瓣碰触到冰凉平滑的脸时,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羞人的蠢事,一脸慌乱地看着他。
他一脸楞然。
她羞愧得想找个洞将自己埋起来,匆匆起身想逃,手腕却被握住,在她转身之际,身子忽然旋转了一圈,就这么坐在他的大腿上。
司徒然的薄唇印上了她的,轻柔地吮吻着。
她甜美的滋味像天潺潺的山泉,让人身心舒畅,能将所有的悲伤、怨慰洗涤一空。
当怀里娇软的身子散发出的馨香窜进鼻端,他才惊觉自己的冲幼,却又无法放开手,至今他仍未与任何人太过亲近,以此来保护自已,但唯独对她,她的温柔与善良早已消弥了那段他曾经刻意维持的距离,因为,多年来的相处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她对他的好是没有任何企图的。
未曾与男人如此亲昵,映冬羞怯极了,身子微颤,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紧锁在他怀里,这是头一回,她感受到在他孤冷的身上仍然存有的一丝热情。
片片樱花飘落,几乎掩去了林中的旖旎,然而不远处的云墙前,伫立着一道身影,睿智的黑眸牢牢地盯视前方纠缠的两人。
一大清早,映冬便急着唤小翠打水来让她梳洗。
昨晚她几乎无法入眠,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今日与司徒然一同逛市集的画面,他们并肩走在一块儿,那感觉就像情人般亲密。
光想着那个画面,双颊便不由得发烫,她将湿冷的绢布贴在脸颊上降温,雀跃的心情却在嘴角边化开。
“小姐?”小翠手里拿着干凈的绢布等着,却见主子蒙着脸好久,“小姐怎么了?”
“没、没事。”
映冬将湿绢放回盆里,接过小翠手上的干绢,将脸上的水珠擦干。
“小姐昨夜就寝得晚,怎么不多睡会儿呢?”小翠将绢布往盆边搁着,然后替主子梳头。
“我和司徒然约好了,今日要到卧佛寺去逛市集……小翠,今天替我编个辫子,尾端系上带子就好。”
“是。”小翠动手替主子编辫子,眼睛透过铜镜瞧见映冬脸上的红潮,“小姐的脸好红,是不是因为想着要与然爷逛市集的关系?”
映冬连忙捂住双颊,瞪了小翠一眼。
“坏丫头,竟然敢笑我,我不买东西给你了。”
一听见有东西可拿,小翠撒娇地扯着她的衣袖求饶。
“小姐,是奴婢这张嘴多事,小姐可别跟奴婢计较呀。”
“那你就别笑我。”
“是,奴婢不敢了。”小翠吐吐舌头。
映冬站起身让小翠替她更衣,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完全衬托出她恬静的气质,也让她如雪般白皙无瑕的肌肤显得更加透亮。
“小翠,四小姐醒了吗?”门外突然传来林总管的声音。
小翠连忙走过去,打开房门。
“总管有事找小姐吗?”
“老爷让四小姐到书房去见他。”
闻言,映冬从内室走出来。
“爹找我?”平日爹很少特地教林总管来找她。“林总管,是镖局的事吗?”镖局最近没啥大事,托镖也很顺利,应该不会是跟镖局有关吧?
“小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老爷只让小的来请小姐去书房一趟。”
“好吧,我这就过去。”希望别耽搁太久,因为她想早些到卧佛寺去等司徒然。
第三章
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
映冬来到书房,楚老爷正从架上取下一本册子,听见开门声便转过身来。
“爹找我?”
楚老爷挑眉瞧了瞧映冬身上的装扮。平时她都将一头黑亮的秀发披在肩后,今儿个却扎了辫子垂放在身前,且一脸雀跃。
楚老爷拉开椅子坐下。
“你要出门?”
“是呀,上镖局去。”映冬撒了谎。
楚老爷盯着她看,直到她心虚地移开视线。
“冬丫头,爹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答应爹,会如实回答。”
“爹要问什么,冬儿从来都是如实回答呀。”
映冬总是艾萨克娇的语气与长辈说话,莫怪长辈们总是非常疼爱她,尤其她又特别乖巧,让人无法对她说一句重话。
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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