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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爹在江湖上的名气似乎很大,因为每个刚进谷来的人都非常兴/奋,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要悬壶济世之类的,但是三天之后他们就变得比研钵里的药材还沉闷,好像三天里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等我看够了他们的转化,就到屋外继续看花草。

  那些人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概是找不到路了。进谷和出谷的路我都清楚,路上有许多机关,是我和爹一道设的。每个月机关就要变更一次,即使那些人没有被蒙上眼,也不可能第二次踏进药王谷。

  我说过,花草的表情是很丰富的,除了会告诉我它们的心情,还会表达对一个人的喜恶。那天我本来很沮丧,爹带回来一个满脸麻子的人,那些麻子见到我都变成了蚂蚁蠕动起来。我不讨厌蚂蚁,蚂蚁是可以入药的,可是这样一张脸却让我很恶心,只好出去找我的朋友们。奇怪的是它们一点也不吵,还再三叮嘱我保持缄默。我顺着它们的指点望去,就看见了那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谷来的,这样的人很危险,按照谷里的规矩应该先打昏,然后灌下忘尘丹,丢到外面。可我没有这样做,这也许是我一生犯过的唯一一个错误,但是我从没后悔过。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回头看着我。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清澈的眼神,仿佛融化了阳光,照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猎猎的风吹动他的白衫,衣袂飘扬,在珙桐树洁白的花朵簇拥下,似要乘风而去。

  他开口,如春风拂面。

  “请问姑娘,如何出得这山谷?”

  “请公子随我来。”

  我拣了一条羊肠小道,一路上,将他的身世一一问来。他倒也干脆,坦承瞒了父母与大哥外出踏青,不想竟撞入这谷内。

  我抿嘴一笑:“易公子欺我!这谷口有大小机关三十六处,岂是误打误撞就可闯过的?公子必是发觉了入口,想一探究竟,绞尽脑汁方到此处,不可不谓智勇双全!可惜还是不慎滑入水中——袍角尚湿!”

  他颔首,笑意盈盈:“沐姑娘心思聪颖,易某佩服!——只是不知姑娘要带易某去何处?”

  “自然是出谷!”我避开他的笑颜。

  “出谷的路分明在那头,姑娘为何往深处走?”

  我一时窘煞,低头不语。花草在脚下窃窃地笑。

  终究还是到了谷口,站在边界的合欢树下,我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竟是怅然若失。后来我天天在树下守望,一连数日,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日复一日地等着,我以为大概要等一辈子,他未必记得这山谷里自开自落的我。当十天后,那袭白衣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心简直要冲出胸膛,面上却仍淡定如水。

  “沐姑娘久等,易某来晚了。”他施施然一笑,目光中闪烁几丝促狭。

  我脸一热,用的却是随意的语气:“今日刚好来谷口看看,竟碰见公子,好巧!”

  “真是巧,”他向树下徐徐一指,“那儿的草不都踏平了么?”

  我急急扭过头,藏起满脸酡红:“哪有?公子眼花了!”

  “原来如此,”他绕到我身后,抚着斑驳的树干,“那么我见姑娘天天站在这树下,想来也是眼花了!”

  我讶然,回眸对上他的双眼,清澈中闪动着真诚,还有一丝羞涩,彼此一望,各自又垂下眼去。

  那日我们在树下直坐到黄昏,整日的光景却似弹指一瞬。他讲与我谷外的天地,那个我不熟悉的世界里,有血雨腥风,也有侠骨柔肠,竟似磁石一般将我牢牢吸引。我开始犹疑自己的心意,当真要隐于这山谷,静静度过此生?十六岁的我,终究是厌倦了平和安宁,开始渴望热血。

  他正是踌躇满志少年时,一心要离开山庄,闯荡出一片天地。“山庄是祖传的基业,有我父母和大哥在,一定能发扬光大。我的志向便是一人一马,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大哥静,我动;大哥守,我行。定要在青史之上留下我名。”他脸上神采飞扬,竟是胜过夕晖的灿烂。

  临别时,我犹自是不舍,他在树下盘桓,十指从枝悠长夏消磨在谈笑间,我们并肩坐在枝干上,合欢粉红的花丝萦绕发际,他望向我的眼神忽而有些缥缈。我故意不理,探了一枝花朵来嗅:“听说南国的大理有蝴蝶泉,炎夏的树荫下,清泉之畔,千千万万彩蝶比翼双飞……传说古时有一对男女,情投意合,不想女子被恶霸看中,强抢之,男子被推入泉中殒命。女子日夜在泉畔哭泣,化作合欢树,每年四月,男子遂化为群蝶来与心上人相见……”他拨开花簇与我对望:“何必为古人伤怀?且惜今日青春!”眉心却是微蹙。我抚上他的眉,会心的笑靥舒展,明丽的世上便只剩了繁花。

  那年的秋天格外绚烂。金盏菊繁星般开遍了山谷,他倚在树旁,看我舞一支红袖。兴至酣时,他亦拔剑起舞,白衣红裙在碧空下交错,片片秋悠醒转,眼前依旧是爹的苍颜白发。爹佝偻着背坐在窗前,侧影悲哀如山。以我以往的性格,可以宁死不从,而三年的磨砺让我不得不以家为先,正如他当年的选择,为了尽可悲的孝悌之道而无法从心所欲。爹的晚年,药王谷的将来,一切都迫使我成为牺牲。

  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不要得到,因为失去的重量是无法承受的。三年的隐扔,换来的竟是叔嫂的关系,命运终究不在我们手里。奈何,奈何。

  我换上了鲜红的嫁衣,披上了鲜红的头纱,那是属于我的颜色,是骄傲地妖冶在五月原野上的罂粟,是灿烂地飞扬在六月晴空下的凤凰花,是烈烈地燃烧在两界彼岸的曼珠沙华。这火焰在我体内翻涌,燃尽一切的执著和欲念。倘若能连我的肉体一并烧尽,自由的魂灵便不必再受世俗教条束缚了罢?

  迎亲的车队近了,我的目光透过重重垂帘,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在队中。——即便在又当如何?车马辚辚,我被连根拔起,离开我自由生长十七载的山野,驶向一个荒诞的归宿。

  六年来,易辉与我相敬如宾,而他,总是在躲避我,常常借故远行,数月方归。我看得见他内心的煎熬,见也好,别也好,莫不是炼狱般的折磨。

  壁垒森严的山庄犹如坟墓,埋葬了我二十五载的青春。唯一可亲的是庭前的那株合欢,我从谷里带来树种,亲自种下,六年来已青青如许。而今的我,只能倚着尚孱弱的枝干,作一场缤纷的迷梦。

  白色的身影来到树下,十指从枝叶间流过。恍惚间我看见九年前的少年,在树下恋恋盘桓,眉心却是化不开的哀愁。

  “奈何……”我低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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