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黑星带马从铁锤将军身边经过。
他拍着铁锤将军的肩膀说:
〃晚上抡锤太多,白天手腕无力。〃
说罢,铁锤黑星哈哈大笑。弦音、搔耳也跟着大笑。将士们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笑,见铁锤将军的脸阴沉下来,都立即止住了。
我一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很响亮,既像是刚刚开始,又像刚才对义子的笑还没有结束。记得对我讲历年列国之事时,曾提到郭隗对燕昭王说的一番话。帝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师;王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友;霸者之臣,其名臣,其实仆;危困国之臣,其名臣,实为虏。铁锤黑星对于铁锤将军,亦师亦友,两人关系极为融洽。弦音、搔耳虽有尊卑之分,也是生死之交。
但这样的玩笑也只有铁锤黑星能够开得起。
铁锤将军盯着我,将手中的锤重重地掂了两下,嘿嘿地笑了。众军士也跟着嘿嘿地笑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我止住了笑,他们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我喝道:
〃不许笑!〃
话音未落,自己却再次笑出声来,众将士跟着一起放声大笑。
那笑声纵情、热烈、放肆,三星城有史以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笑声。它们久久在城上回荡,从一个敌楼传到另一个敌楼,然后音量不减向远方的山谷飘去。
我的脸煞是烫人。
石窟里凉风习习,可我的脸还是那么烫人。城上的笑声依旧跟随着,清晰入耳。
那人在百神殿专心雕刻。黄帝像下一级左首的石壁上,一条手臂已经雕完,肩膀也现出轮廓。他见到我进来,看我的脸色先是一怔,然后又埋头工作了。今天石窟内只有他一个人,么虎和青琴都出去了。我感到有趣,他雕刻石像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手开始。我还是头一次见人雕刻石像,而且是从手开始。
那是一只近乎完美的手,圆润修长,充满活力,腕上还戴着手镯,每一处都雕得极为精细。我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心里有个声音说:
〃这是我的手。〃
他仿佛听到了,一边雕凿一边说:
〃这是嫘祖的手,我在雕嫘祖。嫘祖乃西陵之女,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为正妃,生二子,一曰玄器,二曰昌意,皆有天下。嫘祖秘授古蜀王养蚕之法,民得衣以御寒暑,故古蜀王得名蚕丛,天下尊嫘祖为蚕神。古往至今,未有其像,今试雕之。〃
这段关于嫘祖的事,人所共知,石匠此时讲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专门讲给我听。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他一锤砸在自己手上,血立即流出来。我拿了绢帕,要给他包扎,他不用,从地上抓起一撮黄土撒在伤口上。他一直躲着我的脸,不和我正面相对,好像生怕被烫着一般。土毕竟没用,血一会儿就渗出来,越发止不住,我不由分说用绢帕给他缠上。
这时我和他目光相对。他的鼻翼碰到了我的发丝,脸立时红了;那热量沿着发丝传过来,我的脸热得几乎要涨开。
城上的笑声夹杂着锤声再次传进来,声音大得山都快炸了。
他推开我的手,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
〃他们为何事如此大笑?〃
〃一群傻瓜抡锤之后在傻笑。〃
〃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还笑!〃
石匠盯着手上绢帕低头不语。我看到他手上血管里的血在急速奔流,手臂上的肌肉像地震一般跳动。有一句话也以这样的速度跳动着来到我嘴边:
〃我知道你是谁。〃
他依旧盯着绢帕,没有反应。
我起身绕着他走了三圈,最后在他身边停下脚步说:
〃你是铁锤将军!〃
〃我不是。〃
〃那谁是?〃
〃谁守三星城谁是。〃
〃铁锤将军是自封的吗?〃
〃不是,是从铁锤七星中赛出的。〃
〃可比赛还没开始!〃
〃这和我已经无关了。我不想再守城、杀人。〃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你活着总得有名字啊。〃
〃名字,早晚会有的。〃
〃那你说呀。〃
〃他没告诉你吗?〃
〃谁?〃
〃你的夫君,铁锤将军,他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为何你不说?〃
〃名字是让别人说的,自己说没用。〃
(bsp;〃他说你是石匠,只是个石匠。〃
〃那就是吧。〃
〃他还说你是个懦夫,被战争吓破胆的鼠辈。〃
〃那是他说。〃
〃你说呢?〃
〃自己是谁自己知道,别人说也没用。〃
〃到底怎样才有用?〃
〃岁月,岁月会最后说话。〃
问祖(4)
〃你连名字都没有,岁月怎么说话?名字是鼎,鼎都没有往哪儿装东西?〃
〃有仓者未必有米,赤手者未必没有城池。名字的意义不是起初就有,只有岁月才能给予。有名字的岁月未必记得住,没名字的岁月未必记不住,名不在初而在末。〃
〃这话怎么讲?〃
〃有名字的人也不会停止疑问:我到底是谁?大家都在寻找。〃
〃这么说,有名字的和没名字的是一样的?〃
〃是。生而无名而后名之比生而有名而后无名要好。〃
〃我明白了。〃
〃你还不完全明白。我妻生时无名,死时也无名。现在我给她起了个名字,我要把它刻在雕像的底座上,让以后看到雕像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叫什么?〃
〃我管河边的野花也叫这个名字。即便人们不到这个石窟,那野花开到哪里,哪里就有她的名字。〃
〃到底叫什么?〃
〃杜鹃。〃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杜鹃。杜鹃,那么普通的两个字,此时组合起来,仿佛一下子充满了魔力。我丢了魂魄似的呆立在那里,口中念着他刚刚说出来的这两个字。那个传说中杜宇的魂魄所化的小鸟只配叫子规或者布谷,杜鹃应该是花的名字,女人的名字!在世上,从古至今的女人中,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名字!
要是往日在宫里,我一定让他把那雕像砸了,命令这个名字为我专用。现在不同了,地方不同了,情况变了,我也变了。
我只有羡慕,羡慕这个女人,羡慕这个生在山谷死在山谷、生时无名死时无名、现在却有名的女人;羡慕她的名字,羡慕这个将人和花一同命名的名字。那些普通的花,每年都无声无息地开放的花,此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和这样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她的美和花的美交相辉映,变幻出一种无穷尽的美,超越了地域和时空的限制,贯穿了远古和未来。我仿佛看到这个女人死而复生了,这漫山遍野的花上都有了她的气息。她的生命翻过一道道山岭,伸展到天地的四极里去了。
我的脸上浮现出杜鹃花醉人的红色,迷蒙地看着他将杜鹃的名字刻在石头上。
太阳落山之前,我站在城墙边缘,置身于亦真亦幻的景致之中。脚下是清清的河水,河两岸开满了火红的杜鹃,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河面上浮了一层杜鹃花瓣,缓缓地飘动在云的倒影之上。
我纵身跃下。
到三星城以来,我曾无数次从城上跃下,但哪一次也没有今天这么美妙。从城堞飞落的感觉真好,不像是我在往下跳,而是城墙在向上飞。裸露的城砖,墙缝里的壁虎,宁静的河面,岸上的花草,都向天上飞去。
水中的小鱼嬉戏追逐着杜鹃花瓣,醉倒在碎银一般的水面之上,数量之多难以尽数。它们和花瓣一起随风漂荡,许久也不动一下,好像沉睡在梦中。
我漂在杜鹃花瓣和众多的小鱼之中,感到一生从未有过的美好。似乎那散落在身体周围的花就是我,那些迷醉的鱼便是我的恋人。我愿永远这么漂着,云和蝴蝶都看着我,只是近近地看着,不敢落在我身上。月在我体内运行,光追逐着水流,我炙热如火,脸上和身上红得胜过晚霞。感觉中,我就是盛开的杜鹃中最妖娆的一朵,飘荡在舒缓的水波里,飘荡在脑海中所自我描绘的美轮美奂的梦境中。若可以和天地盟约立契,我愿用我的全部拥有来换这一刻,要它静止,永远静止,什么都不要,都不要,只要飘着,只要飘着。
(bsp;这样的梦,不要醒。
夺位(1)
三更时分,城上已无动静。
山谷里的锤声还在继续,好似守更的梆子,断断续续;仿佛提醒着一件事,催促我们去做。铁锤将军仍在灯下研读兵书。
自从铁锤黑星和他开了那个玩笑之后,他总是迟迟不肯上床。以往,他也有夜读的习惯,但只是在约定的时辰。只要我坐到了床上,他总是迫不及待,从新婚到几天前一直如此。眼下却不同,他从《六韬经略》一直看到《孙子兵法》和《乐毅残札》,不时还用棋子在反复推演着,沉迷于攻城掠地之术,回到了我没来以前的状态之中。
我看着他灯下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往昔孤身一人时的光景。他的每一个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卧房之中,孤灯一盏,兵书三卷,棋子若干。
他端坐在书案旁,伸手可及处放着他的大铁锤。他像铁锤一样静默无声,似乎室内只有他一人,我已经不复存在。我给他续茶,他不动;我给他添香,他仍然不动;我给他披衣,他还是不动。
我说:
〃将军,夜深了。〃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埋下头,半晌才说:
〃你先睡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耳朵里是简牍翻动的声音和山谷里的锤声。他们都不睡觉,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赶路。我虽不知这路各自的终点,但我明白,这是男儿……优秀的男儿……该走的路。而我只是一个外人,在他们这两条路的交叉口出现了,伫立着,观望着,聆听着。
每次都是我睡着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上床,生怕把我弄醒。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书和棋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在逃避我的身体,以换取校场上的虎虎雄风。
铁锤将军要从铁锤七星中赛出,这是三星城世代传下的规矩。他虽然已行铁锤将军之职,但还必须通过这一古老的仪式。他不想在夺甲之战中有任何闪失,狂妄的野心和自信早已在心底为他设定了目标,他所要的不是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而是绝对征服。
他在忍耐着,用他的方式。
我也忍耐着,却无法自制。
欲望如同沉睡的火山,一旦被唤醒便一发不可收,想让它熄灭断无可能。自从研习了《素女经》,我已经感受到了床笫之间的快乐,悟出了通过迎合与进取达到美妙境界的方法。我的小肚子滋滋的有股气儿,急于表现,急于占有,急于征服。我体内无声的静月似乎变成了熊熊烈日,它喷着岩浆一样的火舌,冒着气泡,在我春情荡漾的肌体内迂回冲撞;可他却关闭了出口,憋得我几乎要炸开。我闻到了它野火般气息,闪着灵光,夹着奔涌的热浪,席卷我的全身。我的面颊比小腹还热,手心全是汗水,两肩不停地向一起靠拢,想要拥抱,想要相遇。双乳夹在中间,挤得扁扁的。它们日益膨胀,阻碍两肩的相遇;它们越想拓展各自独有的空间,这空间越在缩小。它们相互倾轧,结果只好粘在一起。就这样,在那些只有锤声相伴的夜晚,我的双乳和两肩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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