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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益生堂|作者:zyjjwh5|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2 01:01:53|下载:益生堂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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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后,茅山的几家当铺都不让开了,但有个外号叫“眨巴眼儿”的却还在悄悄做着典当的营生,在互不见面的买卖双方周旋。卖主给定一个最低价,由他找买方交涉,高于最低价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也就靠着这点收入维持生计。章达宣做过一首打油诗,叫“茅山四不像”,其中就有眨巴眼儿。当时有个姓喻的女子,穿衣袒胸露臂。一个姓谢的男子,说话女声女气。一个姓詹的富人,有钱而又吝啬。眨巴眼儿呢,时常一只手上戴好几个戒指,动辄头顶呢帽,身穿皮袍。章达宣说他们:

  老喻不像女人,

  谢娃不像男人,

  老詹不像富人,

  眨巴眼儿不像穷人。

  繁丽被刘玉堂不明不白地开除回家,骤然断了生活来源,不得不把家里带来的首饰悄悄变卖,最后连玉芝给的那个戒指也留不住了。

  家瑛跟眨巴眼儿很熟,繁丽的东西都是过她的手交给眨巴眼儿。眨巴眼儿说:“要真是孟老师的东西,我保证连一分脚力钱都不收。”家瑛说:“这点东西能卖个啥价,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要是敢揩油,在我三姑娘这儿玩花的,我就把你裤裆里那个东西割下来喂狗。”眨巴眼儿两只眼睛忽悠忽悠直眨,说道:“我就是揩谁的油,也不能揩人家孤儿寡母的,是不是?何况还是三姑奶交代的事儿。”家瑛说:“算你小子明白。”眨巴眼儿涎着脸,嬉笑着说:“这趟就算我白跑腿,三姑奶要是待见,就赏我根烟抽抽。”家瑛就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眨巴眼儿接过去,像吸鸦片一样眯着眼,把一口烟全吞下去,只从鼻子里丝丝缕缕地冒些水汽似的烟雾出来。家瑛嘴里骂着:“真是个烟痨!”把烟盒里剩的两根烟都给了他。

  益生堂 第一章(59)

  过不几天,眨巴眼儿把钱送过来,果然比家瑛给的价还高出几成。繁丽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拿出几个钱让家瑛带给他。家瑛把她一推,说道:“你以为他是省油的灯?脸皮厚吃不够。单凭他那张厚脸皮,就饿不死人。”玉芝也说:“难就难你们这些念书的,像眨巴眼儿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找到食口。”

  街坊有个黄大姐,是贫协主席,为人很仗义。看他们母子可怜,悄悄跟玉芝说:“街上有个砸煤炭的活儿,一天还能挣几个。虽说脏点,可不必跟人打交道。不知道你们家孟老师愿不愿意做?”玉芝说:“不愿意咋办?要吃饭哪。”回去和繁丽一说,繁丽一口应道:“我能干,我们四川女人最能吃苦。”她的血统一半南方,一半北方。外露的是南方人的温柔、圆通,内含的却是北方人的刚烈和倔强。玉芝说:“你去砸煤,洋洋就留在屋里,我替你看着。”

  繁丽因为再也付不起保姆费,不忍麻烦她,说道:“我自己能带,用绳子拴在背上,不耽误做事。”玉芝说:“我还得给你预备一只小板凳,一把锤子,一个绳圈。砸煤的时候,你把煤放在绳圈里,免得碎煤到处溅。”

  家礼心下有些不忍,灰着脸说:“叫她去做这种活儿,我们对不起家廉!”玉芝说:“咋是我们对不起他?他自己一甩手寻了短见,丢下孤儿寡母的,叫我们有啥办法。”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说道:“他兴许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儿子。”烟雾在他头上丝丝缕缕飘着,被天井进来的光线照成蓝莹莹的一片。

  繁丽把一头长发齐耳根剪去,出去一坐就是一天。她砸煤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四川妇女了。汪洋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动作一仰一合,心肠软的看了都觉心酸。玉芝说:“你还是把洋洋丢在家里吧,带出去简直是跟你受罪。”繁丽说:“他要吃奶,我中间又不能回来。”忧虑加上缺少营养,她原来那么丰沛的奶水竟然日渐枯竭了。因为吃不饱,汪洋就不断地要吃。玉芝说:“酒糟煮面糊可以发奶,你不妨做点儿吃吃。”繁丽一筹莫展地说:“我到哪儿去弄糯米?”

  玉芝还留了两斤糯米,是准备过年炸米花、做冻米用的,本想说“我还有点儿”,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说道:“你去魏妈那儿看看,她要是有,先借点儿,日后再还她。”繁丽说:“我哪能向她开口。”玉芝说:“为了儿子,当妈的就得低头求人。”

  繁丽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去了。魏妈说:“真是难为情,我有两年都没见过糯米是啥样了。”繁丽说:“没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吃。”魏妈说:“你要是借到了,拿来我替你做。你拖个孩子,腾不出工夫。”繁丽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笑着答应道:“行啊,等我弄到糯米就过来。”

  她前脚出门,魏妈后脚就一脸惶恐地对魏学贤说:“家廉媳妇怕是不长了。”魏学贤被她说话时那副惊恐怪异的神情吓坏了,说道:“妈,人家好好的,你咋说出这种话?”魏妈说:“树老成精,人老成仙。我看得没错。你别看她笑模笑样,安安静静,魂灵早不在这儿,是那个孩子拴着她。”

  魏学贤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全当儿戏,还是悄悄跟家慧说了。家慧当即就落了泪。魏学贤安慰她:“我妈也就那么一说,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你就哭起来了。”家慧哭着说:“如今坏事一桩接一桩,哪还由得你信不信。”魏学贤说:“你要真当回事儿,就照我妈说的,找个人到屋里治治。”家慧为难地说:“我找谁呢?现在谁还敢做这事。”

  她不敢去找庄瞎子。庄瞎子目标太大,白天不敢请他,晚上虽然能请,却又不能作法。打听到乡下有个老头,长于此道,就和家礼商量,辗转把他请到益生堂。对繁丽,只说是家里多年不上门的亲戚。

  等繁丽出了门,那老头在屋里前后转了转,也不说啥,在几处地方贴了“镇压宅中邪气妖鬼作怪”神符,又站着默了半天。家礼留他吃饭,他连说不吃不吃,要随来人回去。家礼摸出两块钱递给他,他也坚持不收。一出门,脚下带风,往前直走。带他来的人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着问咋样。老头一边疾走一边说:“这家人白气满屋,屋里不久恐有夭亡。但愿所贴神符,能够化险为夷。”

  士霞看着屋里四处贴的黄色神符,不屑地撇撇嘴,说道:“都是封建迷信!”玉芝听了,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你要在外头露出半个字,我就把你满嘴的牙齿敲下来。”士霞神气活现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还来吓唬我。我去跟街道上一说,看是谁怕谁。”

  玉芝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又怕她真做出什么蠢事,只得连哄带吓唬地说:“你狠!你要不怕你伯坐牢,你妈上吊,你就到街上去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归了天,看你到哪儿找饭吃去。”士霞眼皮一翻,一扭身跑出去了。

  家慧说:“我看哪,洋洋周岁也快到了,不如给他做个生,冲冲晦气。”家礼犯愁地说:“他有父孝在身,这个生日咋过呢?”家慧不甘地说:“他一个奶娃娃,未必也要守孝三年,不能拜年,不能做客,不能穿红?”玉芝插言说:“要不等繁丽回来问问她,看她咋说。”

  晚上,繁丽两手煤黑背着汪洋回来。听玉芝说做生的事儿,有些意外和感激,说:“家廉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大哥大嫂还想得这么周到。”玉芝说:“说是做生,也不可能像往年那样接客。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处处都得细心算计着。”

  益生堂 第一章(60)

  繁丽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钱包,打开了,里面是一卷纸币。“这儿一共是十块钱,我早就预备着了。”

  玉芝本来对做生不是太热心,只是碍着家慧的面子,不好在中间多说什么,这会儿听见繁丽一口一个“大哥大嫂”地叫着,连钱都拿了出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说道:“钱你先收着,等办完事再说。”

  繁丽把钱塞进她手里,说道:“这钱你一定要收,够不够的,也就这么多,只算是为家廉尽个心吧。”玉芝想到屋里刚请过道士先生作法,心绪不宁地劝她:“你不要总想着他,人再好,总归是走了。”

  繁丽疲惫地坐在床上,低头看着睡熟的汪洋,说道:“道理我都懂,只是一闭眼睛,他就像在身边站着,这屋里的东西都带着他的影子。”

  玉芝被她说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说道:“你现在要多想洋洋,别总把心放在已经走的人身上。”繁丽说:“就是看见洋洋,我忘不了他。我要早知道怀孕,早把这事告诉他,兴许他不会走那条路。”玉芝说:“也怪,你都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咋自己不知道?身上不来了,也没意会?”繁丽说:“我跟我妈一样,两月一次月经,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所以根本没往那想。”玉芝宽慰她说:“既是这样,你就得想开些,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繁丽流着泪说:“我没办法想得开,章医生说我怀孕那会儿,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也切开。”家廉死的前一晚,曾说过她的奶头比平常色重,她都没有意会到是怀孕。就为这个,她不能原谅自己。

  玉芝见她哭得气凝声咽,把一条汪洋用的手帕递给她擦眼泪,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能总跟自己过不去。洋洋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不就遭罪了吗?”繁丽接了手帕,捂在嘴上哭着说道:“他现在何尝不在跟我遭罪?我原想靠着教书挣点钱,娘俩吃饭总不成问题,哪想到……”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玉芝也眼泪汪汪地,劝她说:“天无绝人之路,好赖汪家还有这几个弟兄,帮衬着总能把日子过下去。”繁丽说:“我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人情欠多了,我也还不起。”玉芝不安地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在一口锅里吃饭,倒说出两家话来了。”繁丽脸上泪水直流,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多少话哽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玉芝说:“你累了一天,赶紧歇着吧。”

  第二天早上,玉芝刚在厨房把水烧开,准备搅玉米面糊糊,繁丽端着脸盆从外面进来。玉芝说:“昨儿说话说得晚,咋不多睡会儿?”

  繁丽站在水缸边,手里抱着盆说:“昨晚上我做个怪梦,梦见家廉站在天井的屋檐底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好像才下过雨,天井的石条都是湿的。我站在天井这边,问他:‘你咋回来了?’他不吱声,跟我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说:‘你让我跟你去哪儿?’他不说去哪儿,就一直那么招手。你说怪不怪?”

  锅里的水开了,玉芝站在一团水汽里,颤着声音说:“总是昨晚上我们说话说得太久了,说的又都是他,你才会做梦。”繁丽摇摇头,说道:“他死了快一年,我这是头一回梦见他,可是从始至终他不说一句话。我就从天井这边儿朝他那边儿走。他一看我过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还边回头看我,好像怕我不跟着他。走到前厅,他突然站在神龛前面不走了,又是那样笑着看我,不说话。我问:‘你咋不走了?’他一下就把我的手拉住,拉得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似的。我说:‘你不是死了吗?’没想到他一听这话,撇下我扭头就走。我急得去撵他,可是两条腿绞在一起,怎么也迈不开。挣来挣去,一着急,醒了。醒过来好长时间睡不着,等再睡着,就睡过了。”

  玉芝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直往上蹿,冷得头皮发麻,发根都直立起来,说道:“我的天爷,你这哪是做梦,简直是在说故事。”

  繁丽边舀水边说:“我就是不明白,家廉为什么不说话。他去的时候,也是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玉芝像魔怔了一样说道:“不说话才好,不说话才好!”繁丽问:“为啥不说话好?”玉芝说:“老辈子都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为啥。”

  繁丽端着脸盆出去了。玉芝在腾腾的水汽里像被施了定身术,半天动弹不得,心沉沉地往下坠,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吃过饭,玉芝正在炉子上打糨子,预备褙两张鞋底子。繁丽抱着汪洋进来说:“大嫂,你帮我看一会儿洋洋,我去马家菜园弄点菜叶回来,去晚了怕弄不到好的。”玉芝说:“屋里还有吃的,缓一两天再去吧。”繁丽说:“吃的是有,我还想多弄点晒着,做腌菜。”

  糨子煮亮了,玉芝从炉子上端下来,把汪洋接在手里。繁丽出去有一顿饭工夫就回来了,身后的筐里装了大半筐菜叶子,多半都是青的,也有不少死叶子。

  玉芝背着汪洋正在天井里转,口里念着:“背背坨,换酒喝;酒来了,我不喝,还是要我的背背坨。”汪洋伏在她背上,两手抓着她的胳臂,一仰一合笑得正欢,见了繁丽,立刻扎着手喊:“要,要。”

  玉芝看看她筐里的东西,说道:“今天还好,没冤枉跑路。”繁丽高兴地说:“正赶上他们今天割菜,好多人拣。割菜的要我过一会儿再去一趟,他给我专门留点。”她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总去拣菜,他们都认识了。”喝了碗水,把汪洋抱在腿上喂了几口奶,她又急着要出去。

  益生堂 第一章(61)

  玉芝心里突如其来地有个念头,不想让她去,可又像被魔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口。汪洋也扎着两手喊:“妈妈,抱,抱。”繁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哄他:“妈妈一会儿就回来,跟大妈在屋里,听话。”说着,把竹筐背上,三步两步又出了门。

  这次出去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玉芝听见大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人还没见,声音已到了跟前。“汪嫂子,汪嫂子,你们孟老师在马家菜园死过去了。”

  玉芝顿时连话都说不成句,哆嗦着对来人说:“在……在哪儿?快……快去社里叫你汪伯。”等来人跑出门,她心神恍惚地四处去找汪洋,只觉浑身的血像凝固了一样,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里咝咝往外蹿。在后院儿找到汪洋,一把抱在怀里,就坐在花坛上抖成了一团。汪洋被吓住了,又不会说,只带着哭声叫:“妈妈,妈妈。”

  家礼很快回来,关以仁也跟在他后面,魏学贤和家慧都过来了。茅山城太小,这样的噩耗传得比风还快。一帮人回来,把屋里门板卸下一块,扛了就走。家慧跟在后面一路哭着,眼泪不断线地流。魏学贤边跑边想母亲的话,脊梁上也是一阵阵发冷。

  远远就见地边儿围着一堆人,看见他们一行人扛着门板跑来,知道是家里人,自动让开一条缝。

  繁丽被平放在泥地上,口唇边都是白沫,两只眼睛圆睁着,迷茫的目光对着高远的天空。可能是扑面跌地,口鼻和额上都沾着泥,右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青菜。背的筐子在地中间撂着。

  家礼上前问:“到底咋回事?”一个菜农在边上接话说:“刚才还在地里择菜,好好的,突然站起来,眼睛直瞪瞪地在地里转圈,好像前头有人牵着。喊她,她也不理,像是魔怔了。走到那边,直挺挺就仆在地上。”

  关以仁蹲下身,把繁丽的手腕拿起来,在脉上搭了一下,心里就冷了。他看看家礼和魏学贤,两人便从他的目光里明白了一切。家慧扑上去抱住繁丽还有些温热的身体,把她口鼻里的泥巴往外掏,口里“好妹妹好妹妹”一迭连声叫着。繁丽嗓子里咕噜一声,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家慧又惊又喜地噤了声,抬头看着三个男人,喊道:“她还有气。”

  关以仁蹲下去,把繁丽的手腕拉在手里搭了搭,还是摇头。家慧哭着喊:“我听见她说话了,她还有气。”关以仁说:“她已经走了。”家慧睁着泪眼,看见繁丽两眼已经散了光。家礼和魏学贤把她架起来,关以仁把繁丽两只眼睛抹合在一起。来帮忙的人把繁丽挪到门板上,抬了往家走。

  一行人刚拐到东门外,迎面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过来。打头的人双手高举着大红喜报,随在后面的人个个喜笑颜开,兴冲冲往县政府所在的方向走。看见他们,活像撞见瘟神一样,脸上露出惊讶和厌恶。打头一个人挥手对家礼斥道:“赶紧让到一边儿去,让到一边儿去。”家礼一时避让不及,踩在前面人的脚后跟上,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扑跌下去,差点把前面人扑个趔趄。门板被他们牵扯得颠起来,繁丽的脑袋在上面碰得咯嘣一响,魏学贤和关以仁赶紧伸手稳住。

  家慧哀哀的哭泣被喧闹的锣鼓声压了下去,她掩面而泣的样子在喜庆的锣鼓声中被怪异地夸张了。几个跟在他们后面看死人的孩子,这会儿转身随着报喜的队伍看热闹去了。

  门板搁在家门口,家慧才发现繁丽的乳房竟在往外溢奶,把胸前的衣服都洇湿了一大片。自从被停职回家,受了刺激,她再未有过这样丰沛的奶水。汪洋闻见奶腥,嘴里喊着:“妈妈,吃,吃。”在玉芝怀里张开两手挣扎着要往繁丽身上扑。

  家慧身子弱,路上已经哭得气喘吁吁,再被汪洋这样一刺激,撑持不住,倒在地上晕厥过去。家瑛也赶过来了,帮着玉芝把她搀到房里休息。汪洋被魏妈抱回自己家去了。

  家礼到繁丽房里,把床上的垫单扯下来,拿到外面,从头到脚把她身体遮盖起来。

  魏学贤蹲在边上,看着床单下那个单薄的身体,心里像刀割一样疼痛,眼里却又干又涩。他内心受到的震撼,比家廉自杀那次更大。难道真应了母亲那句话,她是奔着家廉而去,完全置幼子不顾?如果真是家廉呼唤她去,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好的归宿。那一定是她希望的。她太苦了,她的苦,是幻灭。想到这些,魏学贤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哭泣。

  关以仁对家礼说:“人放久了不行,赶紧淘换上路的衣服吧,再晚就不好穿了。”家瑛抹了把眼泪,说:“这事我在行,最后一个澡我来给她洗。”

  家礼把士霞叫过来,跟她说:“你赶紧到学校给二叔送个信。”士霞走了,家礼又拿了钱,请人帮忙去买寿衣。家慧已经缓过来,说:“我还有一套绸子衣服,做了一直没舍得穿。你着人去拿过来,给她穿在里头,离汗。”

  繁丽被抬进前厅。男人都避开,由家瑛、家慧和玉芝替她擦洗身体。解开上衣,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家瑛问:“哪来的香气?”玉芝嗅嗅鼻子,也闻到了。拿眼睛四周扫了一遍,却找不出哪里有花。繁丽胸前全是黏黏的奶渍,一对丰硕的乳房依然胀满了奶水。

  玉芝见了,哭道:“洋洋半岁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奶水不够,想跟他隔奶,这会儿咋又冒这凶呢?”家慧说:“她是想叫儿子最后吃口离娘奶呀。”家瑛说:“这奶可不能吃,吃了,孩子会跟她一样疯癫。”家慧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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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一章(62)

  家瑛先用温水细细地擦了繁丽的口唇,把她头发里的泥土一点点抹干净,然后替她擦洗身子。身体还没有完全冷却,四肢仍旧柔软,那股异香更加浓郁。家瑛停手闻了闻,大惊失色地说:“我的妈呀,这哪是花香,分明是她身上的气味儿。”玉芝恍然醒悟,说道:“怪不得!往日我去他们屋,总能闻到一股香气。我一直以为是小两口用的香粉、雪花膏。”家瑛说:“活了几十岁,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玉芝说:“要不阎王爷咋都争着要呢。”

  家瑛要过家慧那套白丝绸衣服,开始给繁丽穿衣。家慧哭着说:“好妹妹,你穿了我的衣服上路,也算是我陪你。到了那边,要能跟家廉团聚,我们也算放心。他福气好,结了你这个好媳妇,走到哪儿都有你跟着。你要是孤单,托个梦过来,我们给你烧些纸钱,去你的坟上看你。你要是受了委屈……”哭诉到这儿,想到繁丽活着时从不找人诉说不幸,总是默默忍着,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家瑛手脚麻利地在白丝绸衣服外面又套上寿衣,把她已经变冷的四肢拉平了,和身体贴合在一起。

  穿戴干净的繁丽躺在门板上,竟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她的光洁的皮肤除了苍白以外,并没有晦暗之色,看得姑嫂三个都呆了。家瑛说:“把你们当家的喊进来,找几片茶叶。”家礼进来,到自己屋里找出一包茶叶,拈了几片递给家瑛。家瑛说:“快去找个瓦盆烧落气纸。”家礼退出去。家瑛掰开繁丽的嘴唇,把茶叶塞进去。玉芝又去找来一根白线,松松地系在繁丽两只脚上。

  弥漫在屋里的香味渐渐淡去,若有若无,似已随着繁丽的魂魄飘摇远行。玉芝和家慧看着已是阴阳相隔的繁丽,嘤嘤而泣。家瑛说:“你们也别哭了,看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见老三。”她长长地感叹一声:“想不到他们真跟戏文里头唱的一样,活是一对鸳鸯。”玉芝说:“今儿早上起来她还跟我讲自己做的梦……”便哭着把繁丽的梦说给家慧和家瑛听了,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家瑛问:“寿房( 棺材 )来了吗?”玉芝说:“一时买不到好的,家礼跟学贤商量了,说是先用魏妈的。”

  到了晚上,家义还没回来。玉芝问家礼:“你着士霞送信送到了没?”家礼含糊地说:“送到没送到又咋啦?”玉芝嘀咕说:“送到了就该回来一趟,未必真是人情薄如纸。”

  到下半夜,魏学贤劝着家慧到屋里躺下了,又跟家礼说:“你也忙了一天,进屋歇歇,外头我来守着。”家礼说:“你不也是忙到现在连屁股都没挨凳子。”魏学贤说:“我身体比你好。再说,明天的事都还靠你出头。”家礼确实也撑持不住了,便说:“那我就去打个盹儿,一会儿再来换你。”家礼进屋前跟两个守灵人说:“你们都惊醒点儿,别一打瞌睡把啥都忘了。”两个守灵人连连点头说:“放心,放心!”

  繁丽的棺木下面,照旧例燃着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泡着一根白粗线捻子,豆大的火苗像抽搐一样来回闪动,一阵风过来,被吹得贴着油面站不起来。

  魏学贤看着这星明火正在沉思,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一回头,竟是家义,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站着。魏学贤说:“你回来了。”站起来给他让座。

  家义却径自去棺材底下,拿过一沓黄表纸在瓦盆里烧燃。擦火柴的声音嗤一响,把打瞌睡的守灵人惊醒了。其中一个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站起来问:“你是哪家的?”

  魏学贤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他面带疑惑地又坐下了。

  家义的脸被火焰照得通红,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咋了,眼里汪着两包泪。烧完纸,他对着灵堂中间那个大大的黑体“奠”字看了许久。

  魏学贤站在他背后,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揣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就等着,看他会不会说什么。四周是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暗。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把家义的影子投在篷布上,斜斜地拉长,成一怪物。他的个子和家廉相仿,举手投足也极为相像。恍惚间,魏学贤觉得眼前站的不是家义,而是家廉。这个落寞的背影负载着一切文字都难以描述的伤感。他很想走过去,把手搁在这个背上,用生命的热度去温暖它。可是他的手缩在怀里不能动弹。他知道这两只手和眼前的背影之间,已经隔着长长的岁月,还有许多纠缠不清、令人肝肠寸断的是是非非。

  家义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卷东西递给他。魏学贤说:“大哥刚睡下,要不要我叫醒他?”家义摇摇头。“不必了,我还得赶回去。”顿了顿,又说:“你告诉大哥,明天我可能回不来……”他说得很犹豫,而且也不说明原因。

  魏学贤并不吃惊,倒觉得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在所有亲友中,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家义,了解他的处境,以及他的选择。

  家义说完这些,也不等魏学贤答话,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悄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被街巷里浓重的黑暗吞没,就像走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时空隧道。

  魏学贤就着灯光看看手里的东西,竟是厚厚一卷钱。一个守灵人偷瞥了一眼,说道:“这是谁呀?这么晚来,赶这么重一分人情。”魏学贤捏着那卷钱,忽然就流了一脸的泪。

  繁丽下葬的第二天,天上落了大雨,整个茅山城罩在一层浓厚的雨雾里,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落在地上的雨水,小溪似的一股股在有坡度的街道上畅快地流着。家慧因为惦记着洋洋,早上一起来又往益生堂跑。魏学贤说:“你身子不好,还是歇两天再出去。”家慧说:“我哪儿歇得住。洋洋冷不丁没了妈,怕是三魂丢了两魄。我要去看看才能放心。”魏学贤知道劝不住她,只好由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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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一章(63)

  家礼正在堂屋坐着发呆。瓦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连成直线,绕着天井织出四块水晶珠帘。下雨的院子,又喧闹,又冷清。家慧四下看看,问:“洋洋呢?”玉芝闻声出来说:“士霞抱出去玩了。这两夜看不到妈,又没有奶吃,一夜哭到天亮。你说这往后咋办呢?”家礼横她一眼。“咋办?有我们吃的,就少不了他一口。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玉芝说:“要像放羊那么简单就好了。”

  家慧叹道:“洋洋的事是个大事,要不把家义叫回来合计合计。”家礼说:“叫他干啥?孩子又不能送到他那儿去养。”玉芝说:“我看四姑娘说得对,他毕竟也是当伯伯的,回来一起拿个办法有啥不该。”她的意思家义虽不能把汪洋带去养,但每月给些抚养费总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啥事都由大房独自担着。繁丽下葬,家义没有回来,她心里一直有些耿耿于怀。虽说他通过魏学贤转交了二十块钱,但那毕竟是杯水车薪,不能长远。

  家慧说:“要不我把洋洋领回去?”家礼说:“那咋行。你自己已经够为难了,魏妈还跟着你们一起在过。”

  玉芝说:“还是放在我们这儿养吧。咋说,他也是汪家唯一一个根苗。”她私下里有个想法,没有和人说过。嫁到汪家,她一连生了三胎女儿,家里接了龙珠,还是没接来一男半子。汪洋如果留在家里,兴许真能借胎怀子也说不定。

  家慧说:“家义那边儿我还是要说说,你们不必出面,我去找他。”家礼说:“你不要自己去找,托国华把他叫到章伯那儿,那儿说话方便。”家慧说:“我知道。”

  在往章达宣家去的路上,家义心里忐忑不安。繁丽突然殒命,他就回家看了那么一眼,没有参加守灵,也没有送葬。对组织是坦然了,但现在要面对家慧,心情上总有些不大自然。

  进屋坐定,还没说上两句话,家慧就抽抽咽咽哭起来,说道:“繁丽没了,留下个洋洋。按说你们两个当伯伯的该坐在一起合计合计,可是你又不回家。我只得把你找到这儿来,想听听你是咋想的。”

  家义早就猜出是为这事,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但开口说话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他说:“我知道大哥负担重,再要抚养洋洋,实在有点勉为其难。可我自己至今没成个家,洋洋跟着我,连吃饭都成问题。”家慧说:“我们都知道你的难处,不会把洋洋往你那儿送。大哥跟嫂子已经答应把洋洋留下了。”

  家义在心里悄悄吁口长气,情绪掩饰不住地变得轻松了许多。家慧继续说:“只是大哥他们日子过得太不易,你要能搭把手……”家义忙说:“这事我早想好了,不能出力,钱上一定多帮他们一些。反正我没成家,拖累小。”家慧说:“你若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家义没想到急破脑袋的事情这么快就得以解决,惊喜之下,又似看到家廉和繁丽的形象在眼前晃动,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使他犹如芒刺在背。等他走了,章达宣进来问家慧:“说得咋样?”家慧眼里汪着泪,脸上带着一种无奈和痛楚,说道:“家义跟益生堂中间这根线快要断了。”章达宣说:“他答应给钱,这根线就断不了。”

  离汪洋生日还有几天,孟繁荣从四川来了封信,还有一张汇单。家礼一看信封上写着“孟繁丽( 妹妹 )收”,眼睛不由得就湿了。他把信拆开。信上写着:

  小妹:还有几天外甥就要过周岁,母亲嘱我汇点钱来,算是尽个心意。她至今不知妹夫辞世的消息。我想她年龄大了,还是让她快活一天算一天吧。我本想从四川过来看看,无奈合营以后走动十分不便。希望外甥过生那天,你能抱着他照张相寄回来,好让母亲和我高兴高兴。

  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我做大哥的总也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回来,还是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哪怕小住几日也可。母亲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你是她的独女,又是幺女,她对你十分想念。

  你要同意回来,就把行期告我,我去码头接你。

  家礼看完信,只觉满腹憋闷,一个人躲进房里,无声地哭了很久,在繁丽丧事上隐忍未流的泪,都在那一刻宣泄出来。他觉得家廉一去,把他一半的胆子带走了。繁丽再一死,又把益生堂的生气带走了一半。他生活中最好的东西,一点点像抽丝一样,变得越来越少。十年前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正一步步把益生堂的人拖向纠缠不清的麻烦之中。

  第二天,他让玉芝给洋洋梳洗了,自己抱着去照相馆照相。也是奇怪,孩子那天任大人怎么逗都不笑,急得摄影师直喊:“笑一下,笑一下。这孩子咋不会笑呢?”家礼无奈地说:“不笑就不笑吧,孩子刚死了妈。”摄影师哦一声,不再坚持非让孩子笑了。他让家礼蹲着,隐在椅子后面,两手揪住孩子衣服的后摆,以免跌倒。家礼说:“别把我照进去。”摄影师说:“人是照不进去,手怕是漏不掉。”

  等照片洗出来,家礼提笔给孟繁荣写了回信,报告繁丽的死讯,向从未见过面的亲家舅道歉,说没能把他的妹妹照顾好。照片上,洋洋戴着虎头帽,衣服前面罩着一块白布兜兜,兜兜上用红丝线绣的“幸福”二字清晰可见,脸上却偏是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样儿。玉芝说:“寄这么一张哭相回去,叫舅舅见了,该要说我们不待见他。”家礼说:“人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哪会像你。”

  益生堂 第一章(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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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九年一过,人们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全国出现前所未有的粮食饥荒。人们惊慌地发现,手里拿着粮本,凭计划在粮食局也难买到粮食。家里的米缸面罐都空了,肠胃空得更加厉害。从五五年开始,国家在城镇实行计划供应。那一年的《 人民日报 》等各大报纸上,登的消息都是《 北京、上海、天津、沈阳、武汉、重庆等城市人民拥护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 》、《 事实证明我国的粮食是够吃够用的 》。大家看了报纸,觉得心里踏实,再看每人得到的计划,又不免忐忑。城镇人口人均一月二两菜油,二两猪油。成年人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未成年人十岁以下每月十七斤,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每月二十二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见了面,问候的第一句话总是:“吃了吗?”回答总是:“还没呢。你吃了吗?”“也没呢。”

  五八、五九两年,一个小小的茅山,就办了两千多个公共食堂,一千多家托儿所,三十多家幸福院。人们在食堂可以吃饭不花钱。家贞他们天天不用烧火,到了吃饭时间,人手一只大碗,走好远的路到食堂用餐,个个都像机关干部,享受供给制,只是菜得各家自带。每人每月二两油都交了食堂,炒菜很少有家庭能放油,多半是水煮咸菜。只有极少数路子广的人,能在炒菜时,在锅底抹点油花。有泉悄悄嘀咕:“这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嘛。”家贞吓得直骂他:“你又过得不自在了。叫人听见,连食堂你都别想吃了。”

  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食堂大师傅发明一种办法:将米反复蒸煮,提高出饭率,一斤米可以做出一大锅饭,看着很是诱人。报纸上还专门登了文章,推广这一先进经验。可是敞开肚皮吃这样的饭,人会一天天吃得泛出菜色,皮肉里也像掺了过量的水一样膨胀起来。负责人说:“路远的,年纪大的,再是遇上下雨天不愿意跑路的,可以把粮食称回去自己做,不消得再到食堂来了。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自然是同意的。食堂就这样悄悄地散了,跟兴办时的隆重热闹截然不同。再到后来,家家的烟囱里都寂然无声地没有了袅袅炊烟的影子,只留下一截黑黢黢的泥柱子,在苍茫的天空中静默着。

  家贞的八字是置地,置稞,六点子( 六个孩子 ),这一点很得婆婆的喜欢。嫁到莲花池第二年,她就生了来顺。紧接着又是来利、来娟、来秀、来珍出世。先是高兴人丁兴旺,这会儿,却为了填满这几张肚皮,恨不得到阎王爷手里去讨饭食。

  来顺最大,一早就领着来利、来娟跑出去找吃的。就像饿着肚子的野兽总是在外游荡一样,几个孩子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吃的,自然把希望放在外面。可是,外面又能有什么吃呢,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人找遍吃光了。人们把榆树的老皮去掉,把贴着树心的一层嫩皮揭下来,回家磨碎了煮着吃。煮熟的榆树皮变成丝丝缕缕不断线的一盆糨糊,筷子伸进去一挑,能把一盆皮子都挑起来。地木耳席地而生,人们席卷而食。吃多了,拉出的粪便都是黑的。

  有一种观音土,细软如面,吃在嘴里毫不牙碜,但进了皮囊一经发胀就不易出来,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汹汹作法。那些蹲在野地里拉屎的人,皱眉,挤眼,咧嘴,龇牙,个个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还有一种野生草果,茅山人叫它胖婆娘腿。囫囵吞枣还无妨,一旦嚼碎,就会中毒。不少人带着拼死吃河豚的勇敢送了命。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胃肠苦恼,甚至疯狂。肚子却仍像一个漏斗,永远是无底的。

  最小的来珍天天跟在家贞后面,鼻子底下挂着两道清鼻涕,不住声地哭着喊:“妈,我饿。妈,我饿呀。”来秀坐在门口,软软的小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不哭也不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她性情乖巧,从不哭闹,家贞心里对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

  来顺空手回来了,进门就稀瘫地歪在地上,发牢骚说:“转了半天,连狗屎都找不到一泡。”

  来利干脆在屋中间的地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梁上吊着的蜘蛛网。网是空的,织网的主人不在,大概也是去找食了。他说:“这蜘蛛要是掉下来,我就活吃了它。”

  家贞说:“爹出去借粮了,等他回来,我给你们煮米汤喝。”来利一听,说声:“我去接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听见他在场院里锐声高喊:“爹,爹!”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