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离开了学校小花园。他先坐公共汽车回到宿舍,取了自行车,骑车来到席君山他们单位。
席君山是何舍之的同行,就职于《瓜州早报》。何舍之发现自己半年没来,席君山他们早报社十七层的新办公大楼已经竣工了,并且在原来不设门卫的地方新设了一个穿保安制服的门卫。何舍之熟门熟路地往里走,但是那位明显是从农村招来的门卫拦住了他,公事公办地要他出示证件。何舍之说自己是来报社办事的,门卫不听,死板地向他索要证件。何舍之在道上混久了,早已习惯人们的礼遇和笑脸。这位没有眼力见儿的土里土气的门卫惹得他心里很不痛快。
他摸摸身上没带证件,到值班室给席君山打了一个电话,让席君山下楼来接他一下。
何舍之在楼下等了席君山二十分钟,席君山才从楼上跑下来。何舍之老远看见席君山过来就骂娘。席君山点头哈腰,赔礼道歉,说他们刚才正开编前会,实有脱不开身。
何舍之不相信说,说:“扯淡,星期六开鸡巴编前会。”席君山笑道:“说了你不相信,昨天我们总编和社长刚让市委宣传部长喊去训了一通,我们报纸昨天版头条登市长齐广维的讲话,一千多字的讲话稿,就错了七个字,连大标题都是错的。这还不算,还把市长齐广维登成了齐康贼。我们总编和社长一回来就大发脾气,宣布从今天开始大抓劳动纪律,连礼拜六和礼拜天都取消了。”何舍之听了不由大笑,点头道:“这虽然有点儿违反劳动法,不过,你们早报的劳动纪律是该抓一抓了。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更应该认真抓一抓。”席君山笑道:“咱们王八别说乌龟,你比我强了多少?两人说着话,席君山到值班室签了个字,领着何舍之绕过十七层的新办公大楼。在离新办公大楼不远的地方,有一幢红砖老楼房。何舍之认识这老楼是席君山他们报社从前的办公楼。席君山说此楼现在已改成职工宿舍。
席君山住在六层。两人说着话走上楼去。席君山就职的早报的单位宿舍比何舍之他们晚报的单身宿舍差远了,楼道里的灯坏了都没人修,走在中间两眼一抹黑,两旁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何舍之昨晚让面条烫伤的腿今天又在一个煤气灶上磕了一下,痛得他“哎哟”大叫。席君山让他小心。何舍之气哼哼地说:“这猪窝真他妈亏了你住!”席君山油嘴给职工盖宿舍感到不平。席君山唉声叹气地说:“没法子,我们报社领导就爱干这面子上的辜,绣花枕头,外面溜溜光,里面一把糠。不像你们晚报社,只在肚子里做功夫,连看大门的一月都拿小二千,我们报社处级干部连一千都拿不到,人家却还认为我们早报社比你们晚报社阔多少,真是冤哉枉也。你们他妈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们他妈的有二两肉全贴在脸上。”
何舍之听着席君山发牢骚,只是笑,也不说话。等席君山发完了牢骚,他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分到房子。席君山心烦意乱让他甭提这事:“我们报社上月刚弄来一批房源,为了几间破房,报社同事现在见了面,都跟斗鸡似的,张莉昨天甚至把李志刚的裤子都扒了。”
何舍之知道张莉是早报总编室主任,李志刚是早报工交部副主任,一个是正处级干部,一个是副处级干部。何舍之不由笑道:“张莉把李志刚裤子扒了没什么,张莉是女同志,女同志扒男同志的裤子不要紧,要是李志刚把张莉的裤子扒了就热闹了。”席君山也忍不住笑道:“那就不只是热闹了,那公安局就得出面了。女同志扒了男同志裤子是笑话,男同志扒了女同志的裤子就是耍流氓了。”何舍之笑得肚子痛,按着肚子骂了一句:“真不公平!”席君山也骂:“真不公平!”笑得他直打噎,道:“这世上哪有公平的事?”
爬到六楼,席君山掏出钥匙打开了一间房门。眼前骤然一亮,晃得何舍之睁不开眼睛,等他能够睁开眼时,立刻恨不得眼睛睁不开,因为眼前景象实在惨不忍睹。席君山的宿舍乱得连猪窝都不如。
席君山让何舍之在床上坐下未,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是开水,触手沁凉,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烧的,何舍之不敢喝,怕喝坏肚子,将茶杯搁在床头柜上。他东张西望地说:“你们单位分房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席君山道:“2000年以后吧。”何舍之说:“不如自己买房,我认识人,可以帮你买便宜房。”席君山说:“再便宜也是房子,不是大葱。哎,对了,你不是路子广吗?不如给哥们儿弄套房先住两天再说,怎么样?”何舍之道:“我认识人民医院的院长,他们医院太平间有三间房,现在其中一间还空着,要不我给他说说,先让你住着吧?”席君山道:“还是你自己留着住吧!”
何舍之哈哈笑,就势岔开这个话题,问席君山道:“你就约人家在这里见面吗?”席君山左右看着说:“不行吗?”何舍之道:“就你这……猪窝,怎么跟人砍价?我记得你们早报对街原来有家瑞龙大酒店的,不知现在还在不在?”席君山说:“大概在。”何舍之说:“什么叫大概在?”席君山说:“我没钱上酒店,所以在不在,不太清楚。”何舍之说:“你他妈这么些年真是白混了。瑞龙大酒店的泰式泡沫咖啡烧得极好,咱们不如改在瑞龙大酒店跟人见面吧。”席君山说:“我已跟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何舍之说:“打电话,重约。”席君山笑道:“瑞龙大酒店,你做东吗?”何舍之鼻子里嗤嗤响着说:“我大老远跑到你这里来,你让我做东,你好意思?”
席君山一笑,走到窗子前。窗子跟前有把铁丝凉椅,凉椅上放着一堆脏衣服。席君山将凉椅上的脏衣服扔到地上。何舍之惊讶地发现那堆脏衣服下面竟然埋伏着一部电话。席君山一边拨号码一边扭头冲着他说了句:“业务需要。”
席君山打电话告诉人改约在瑞龙大酒店吧见面。席君山打完电话后和何舍之一起下楼。这回何舍之多加小心,总算没有再磕着腿。两人过街,在瑞龙大酒店小酒吧要了两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等人。
席君山和何舍之是瓜州大学校友,两人同系,都学新闻。何舍之比席君山早毕业三年,毕业后就直接分配在瓜州颇有影响的《瓜州晚报》,八年来一直没有再动过窝。席君山则先是在某工矿企业主办的一家报社干了两年,五个月前才调到现在的早报社,这其中,还有何舍之的不少功劳。
要按席君山的话说,在那家行业报的二年,算是白混了,屁也没捞到,屁也没学到,整个儿一个青春虚掷,浪费。席君山和何舍之的关系很好,对何舍之很巴结,赶前赶后师哥长师哥短地喊他。席君山是不肯做赔本买卖的,他希望将何舍之的丰富社会经验和广泛关系为我所用。这一点何舍之心里也清楚。他和席君山想法一样。
他们在瑞龙大酒店的咖啡厅等了没多大工夫,要等的人就来了。这个人是席君山刚钓上的一个“鱼儿”。何舍之发现席君山找的这条“鱼儿”是个女的,年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长相还说得过去,化着很浓的妆,两只黑眼圈描得跟熊猫似的,如果是在黑夜里,冷不丁能吓人一哆嗦。
隔着半间屋子,何舍之就闻到了这女人身上散发的香味。何舍之感到鼻子根有点儿痒痒,好像有只蚂蚁在那里爬。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边扭过脸去不敢再看那女人,因为这女人走路时,两只大奶子颤得让他有些受不了。
席君山起身给两人作了介绍。何舍之很客气地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那女人双手接过他的名片看了看,脸上顿时露出一副很惊讶很天真的样子,嵌在长睫毛下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说:
“咦,何舍之?何先生,你要舍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舍。”
何舍之笑笑说,一边也低头看着这女人给他的名片。名片是加香味的,上面印着三个花体字,是:白可心。何舍之觉得好笑,嘴上却啧啧连声:“啊,白可心,好名字。白小姐是人如其名。”说完才觉得这话有语病,看了白可心一眼。白可心很愉快地笑,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何舍之却以为她是城府深,暗暗告诫自己要小心,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他说:“你的事小李都跟我说过了,白小姐,你想上哪些报纸?”白可心说:“我对报纸没有研究,也不知道哪些影响大?”何舍之略带挪揄地说:“要说影响大,《人民日报》影响最大。”白可心一派天真地摇头,摇得耳边两个大耳环子乱晃:“《人民日报》我不想上。我们圈子里没有看《人民日报》的。”
何舍之摸不清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想笑,又不敢笑,憋着笑小心翼翼地说:“白小姐不会是只想在圈子里打知名度吧?”白可心认真地说:“当然不是。在演艺圈里我已小有名气,不必再打知名度。你们不要见笑,我说的全是真话,不信你可以随便问。你在演艺圈里有熟人吗?”
白可心一边说,一边用纤纤食指很优雅地笃笃敲了几下桌沿。
一直在旁边做听客的席君山插语说:“我何哥连广电部部长和文化部部长都认识。”他掰着指头给白可心数了十来个演艺圈里的人物,其中有几个是眼下最当红的歌星和影星。席君山说:“这些人都是在我何哥和我何哥的朋友一力举介下成名的。”
何舍之看见白可心听了席君山的话,眸子突然亮了一下,敲桌子的指头也停了下来,认真地看了他两眼。何舍之从白可心的表情看出她对席君山的话还有些怀疑。他也不表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接上刚才的话题,问白可心想上哪几家报纸——他知道,这样才更有效果。
果然,白可心眼里怀疑的神色消失了。她把她想上的报纸举列出来,何舍之一个一个认真地记在笔记本上。记完他数了一下,发现白可心想上的报纸一共是八家,都是些在瓜州甚至全国都颇具影响性的报纸——这使他对白可心的看法略略有了一些改变。因为他心里想,能点出这些报纸的女人,说明多少还算有些眼力。
何舍之将笔记本合拢,收好,说:“没问题,这些报社我都有朋友。杂志和电台你想不想上?”白可心说:“杂志电台你也有认识的?”席君山说:“我何哥哪儿的人不认识?我何哥连克林顿都认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何舍之一眼,见何舍之没有什么反应,才又接着说:“即使我何哥不认识,他也能找到认识克林顿的朋友。”白可心点点头,认真地想了想说:“杂志和电台这一回就算了,等有机会再说。”何舍之点点头:“随你。”他虽自认非生意人,却已习惯了遵守一般的生意原则:决不强人所难。
接下的半个多小时里,双方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这些问题很简单,可以说都是老生常谈,无非是由白可心提供自己的生平素材和照片,文字由何舍之找人负责。何舍之没有提醒白可心他需要的都是高质量的艺术照片。他知道这一点不必他来提醒。拍艺术照虽然很费钱,但他想白可心一定不会在这方面节省的。
一切细节讨论完毕,双方才开始讨论费用问题。这是所有问题中最关键的问题。何舍之给白可心开了一个价:按照各个报纸覆盖面和影响力大小,价钱分几等,最便宜的,一个字二三元就能上,贵的,一个字则要七八块钱,照片按实际占版面计算。
何舍之刚报完价钱,白可心在心里算出了总得数:做一次推介活动需要七八万块儿。她有点儿吃惊,也有些肉痛。
白可心不满地说:“怎么比做广告还贵?”
面对白可心的不满,何舍之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样的问题用不着他来回答。这样的问题通常都是由席君山负责回答的。
果然白可心话音未落,席君山就跳了出来。他冷笑着说:“广告是什么影响,新闻是什么影响,你怎么有将两者相提并论呢?你们圈子里哪个人是靠打广告打成气候的呢?打广告有谁会信你?”
席君山的语气不太客气。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喝了口咖啡,才接着说:“我们不是想赚你的钱。这点儿钱哪儿赚不到。我们一是看在你真的有些才气,浪费了可惜;二是看在推荐你来的那位朋友的面子上,帮你忙。要不然,我们才不愿揽这事呢,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费力不讨好!”
席君山说完,拿眼睛去看何舍之。他看见何舍之听了他的话,使劲点头。
一席话将白可心弄得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他们的开价。实际上,何舍之和席君山根本就没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何舍之间她款子是准备一次性付清,还是先付一半,见报后再付另一半。白可心说,眼下她手头有些紧,先付一半,等稿子见报后,再付另一半。
何舍之点头同意,这事就算敲定。何舍之是老报人,知道什么新闻都有个由头,否则,领导那里不太好通过。为了找个由头,他问白可心现在手里有戏没有。白可心说她正在拍一部二十八集的电视连续剧,叫做《汉武帝与阿娇》。何舍之猜想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史记》里面写过这个故事。
他问了白可心,果然是这个故事。他不禁饶有兴趣地问白可心在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扮演汉武帝的意中人阿娇?白可心听了他的话,显得有些忸怩。她咬了咬嘴唇,才说:“不,我扮演的是阿娇的妹妹阿媚。”紧接着又说:“其实阿媚才是这部戏的女一号。”
何舍之正捧着杯子喝咖啡,一听白可心一话,扑哧一声,将咖啡喷了坐在他对面的白可心一身。何舍之慌忙喊小姐拿纸巾给白可心擦衣服,同时连声对白可心道歉。白可心有些心疼地看着刚上身的新衣服,嘴里却说没关系。小姐过来给白可心将衣服擦干净。
何舍之才说:“阿娇还有个妹妹吗?”白可心严肃地说:“阿娇有个妹妹的,她的妹妹叫做阿媚。汉武帝同时爱上了这姐妹俩,这姐妹俩也同时爱上了汉武帝。但是阿娇的妹妹阿媚想独霸汉武帝,两个人因此产生了剧烈的矛盾和冲突。《汉武帝与阿娇》讲的就是这么个故事。”
何舍之听了再一次想笑而不敢笑,直憋得肚子痛。现在他已认定白可心是个二百五,戒惧之心全去。
他问白可心此片是否是港商投资。白可心摇头说不是。
“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由香港和内地合拍的。”
何舍之说:“那这部戏的本子一定是香港人写的。”白可心摇头说:“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何舍之扭头吩咐席君山,写白可心的这篇人物通讯,就以白可心正在拍摄的《汉武帝与阿娇》作新闻由头。说完,他叮嘱席君山将白可心拿来的材料去瑞龙大西店附近的文印部复印了十份。他将其中一份留给席君山,其余九份都装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他嘱咐席君山说:“各家的稿子各家写,如果由一人执笔,那就成新华社通稿了,让人一眼瞧破,影响不好。”一面说,一面转头问白可心照片带来了没有,白可心说已经拍了,但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取。何舍之就吩咐她明天将拍好的照片交给席君山。白可心点头答应。
最后这次喝咖啡的钱是由白可心结的账。白可心付账的时候,何舍之还知道客气几句,席君山却连屁都没有放一个。他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对白可心的付账视而不见。可能他心里认为由白可心付这顿咖啡钱完全是应该的。
白可心结完账。三个人在瑞龙大酒店门口准备分手。席君山嘱咐白可心,明天拿照片来的时候,顺便将第一笔款子带过来。白可心说没问题。
何舍之跟白可心说了声拜拜。他正要离开的时候,白可心忽然喊住他,何舍之见她从包里扯出台理光傻瓜相机来,说想跟他合张影。何舍之知道许多演员都有扯虎皮做大旗的毛病,不过合个影并不需要他破费一分,所以他停下来,等着与白可心合影。
席君山从相机取景框里看着他们俩时,发现白可心贴在何舍之身上的样子显得很亲昵,笑得也很甜。何舍之见席君山在相机取景框里瞧着他和白可心,便像开玩笑似地将一只胳膊从白可心背后绕过去,搭在她肩膀上。白可心并没有反对。席君山一按快门,将这个镜头拍了下未。他放下相机,和何舍之笑嘻嘻地对视。
白可心跟何舍之合过影以后,又跟席君山合了一个影。席君山发现白可心在跟自己合影时,远没有她与何舍之合影时显得那么亲昵,笑得那么甜蜜。
第六章
这些天马昊忙得脚不沾地。他生怕吴有千再找他的麻烦,连莫晶晶的约会都没敢去赴。直到这个星期六的傍晚,他才找着个机会,从酒楼溜出来见了莫晶晶一面。
当他走进莫晶晶的家时,莫晶晶的母亲正在地上剥毛豆,莫晶晶的哥哥莫大可在门口摆弄着一个烤羊肉串的铁皮烤槽,莫晶晶则捧着本英文版的凯恩斯的现代经济学,歪在沙发上理都不理他。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几声晶晶,莫晶晶才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冷嘲热讽地说:“呦,是您哪!您来了,这怎么敢当?您这一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了。”弄得马昊一张脸红得如同喷血。
莫母斥责道:“哎,晶晶,怎么说话呢?”过去用力将莫晶晶推到一边,拍了拍沙发,对马昊说:“她不会说话,尽耍小孩子脾气,您甭跟她一般见识。”莫晶晶将书摔到茶几上,对母亲道:“哎,怎么哪儿都有你呀?你瞎多什么嘴?”母女俩戗戗起来,马昊夹在中间,帮这个不是,帮那个也不是,左右为难,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莫大可在门外听见,进来将母女俩隔开,才解了他的围。
马昊期期艾艾地道:“这几天、这几天……我……晶晶,我听我妈说你找我。你找我什么事?”
莫晶晶依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我敢找你有什么事!”
马昊坐在沙发上,一张脸憋成了猴屁股,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莫大哥道:“晶晶,你也别太过分了。你瞧你把人家逼的。哎,马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妈说的对,她就这德性,打小让人宠坏了的。”莫晶晶听了,冲莫大可翻翻白眼道:“河边无青草,哪来驴多嘴?”莫大可道:“好好,我是驴我是驴。”笑着出去了。莫晶晶瞧了一眼马昊,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骂了句:“瞧你那德性。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
马昊一头汗,听了这话如逢大赦,慌忙赔笑道:“忙。这几天事多。”就把如何挨吴有千训的事讲了一遍,“我怕他再找碴儿,所以这几天不得不老实点儿,连出来找你都不敢。”莫晶晶道:“难道你忙到连给我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难道你比齐市长还忙?”马昊本来想说,难道齐市长给你打电话了,可是哪里敢说!只好一个劲赔笑道:“我给你打过电话的,打过不止一次,只是你都不在。”莫晶晶道:“鬼才相信!”马昊急得赌誓:“谁骗你谁出门就让汽车撞死!”莫母在旁边听了又不禁骂莫晶晶:“你非逼得人家发这样的恶誓,你心里才快意?”莫晶晶气得扯起马昊回到自己屋里,“嘭”地一声将门撞上。
马昊道:“我给你们学校打电话,你们学校说你们这几天不上课,我想给你们家打电话,你们家又没有电话。你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莫晶晶道:“我给你打电话,你好了不得吗?”她急促促喘了两口气,又道:“打电话找不到我,你不会呼我吗?”马昊道:“你什么时候买了呼机的?”
莫晶晶脸一红,身子扭了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几天才买的,用你给的那六百块钱买的。”马昊道:“那钱你不是跟我说要买什么外语参考书的吗?”莫晶晶道:“买那么多参考书干什么?买那么多参考书也读不了,该考不上还是考不上,买那么多参考书干什么?”马昊道:“你想买呼机,早跟我说呀。我们酒楼经常拣到顾客拉下的寻呼机,拿到寻呼台改个频就可以了。改个频只需要几十块钱。”莫晶晶道:“人家用过的东西谁要,我还怕染上肝炎病菌呢?”马昊道:“怎么可能有肝炎病菌呢?怕有肝炎,可以拿酒精消消毒嘛。”
莫晶晶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甩脸子道:“行了,不说这个了。”停了停,脸色才多云转晴:“明天你陪我到百顺去一趟吧。”马昊道:“干吗?”莫晶晶道:“百顺正在搞一个意大利皮货精品展,有一款皮衣,你去看看,真漂亮。”马昊道:“什么样子的皮衣?”莫晶晶道:“是一款半中长皮衣,红色的……”她连说带比划,一谈起这个来,她就比什么都来劲,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马昊听了她的描述,想起林艳前几天也从百顺买了一件意大利皮衣,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样,不禁脱口道:“那样一件皮衣,要六千多块吧?”莫晶晶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的?”马昊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嗫嚅道:“前几天我们有位同事也从百顺买了那么一件意大利皮衣,就跟你说得一模一样,花了六千七百多块钱。”莫晶晶道:“你们哪位同事?”马昊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追问了一句:“喂,我问你呢,你们哪位同事?”马昊见了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式,心里发虚,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不认识的。”
“哼哼。”
莫晶晶从鼻子里发出的这么两声,弄得马昊更加心惊肉跳。他不敢正视莫晶晶的眼光,扭头看着莫晶晶床头的那幅大画,画上是两个外国青年男女正在亲密无间地拥抱接吻。
马昊看了这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伤感。他站了起来,对莫晶晶道:“今天晚了,明天中午你来酒楼找我。明天中午我有点儿空,咱们一起到百顺去。”
说完,也不等莫晶晶回答,就拉开莫晶晶的房门走了出去。老太太仍旧坐在小板凳上剥毛豆,看见他要走,道:“这么快就走,不多坐坐?回头我煮盐水毛豆给你们吃。”这个老太太亲切和蔼,马昊一向对她很尊敬,闻言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撒谎道:“我还要赶回去上班,改天再来吃您老人家的盐水毛豆吧。”
他出了门,看见莫晶晶的哥哥莫大可仍旧在走廊上摆弄他的铁皮烤槽。他知道莫晶晶的哥哥三年前就下岗了,现在靠在街头与工商城管打游击,无照卖烤羊肉串为主。马昊向来很少与莫晶晶的哥哥说话。两个人背景不同,身份不同,很少有共同语言,说得多了只有多生矛盾和是非。况且,说实话,马昊打心眼里有点儿瞧不起莫大可,觉得他不务正业。所以,他只是淡淡地与莫大可打了个招呼,就径直下楼去了。
马昊刚走,莫晶晶就跟了出来。莫大可看见妹妹,笑道:“怎么,把你的白马王子惹急了?”莫晶晶没好气地道:“你少废话。”莫大哥笑了笑,还没答茬儿,老太太就在屋里发话道:“有你这么跟哥哥说话的吗?”
莫晶晶气得一跺脚,跟在马昊后面下了楼。她来到街口,刚好看见马昊的绿色富康从停在路旁的车丛里倒出来,驶上了快车道。莫晶晶看见太阳照在马昊洗得干干净净的金属漆车篷上,映射出一道绚丽的七彩光芒。莫晶晶想到自己这会儿本来也该坐在车里的,不禁气得又跺了一下脚。她刚想转身回家,一转脸却看见哥哥莫大哥提着个铁皮烤槽,正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瞅着她。这样一来,莫晶晶气得连家都不想回了。她冷哼一声,掉头朝乜家村方向扬长而去。
等莫晶晶走远了,莫大可就放下铁皮烤槽,拿出一支粉笔,先抡圆胳膊,在人行道靠里的一侧划了一个约二平米见方的圆圈,在里面写上“有人”两字,然后又搬来两块砖头搁在圆圈里面,把一件不穿了的破衣服扔在砖头上。忙完这些活后,他才拍一拍手,开始忙自己的事。他先是把两只装水果的空竹篓子倒扣过来,然后将那个足有一米五长,类似农村喂牲口的铁皮烤槽架在空篓上。铁皮槽子里早放好了木炭,木炭底下垫着浸了机油的报纸。他用打火机将浸泡机油的报纸点着,一股呛人的青烟很快就在街头弥漫开来,过往的行人都捂着鼻子加快了脚步,有些人用颇为厌恶的表情望着他,一些人毫不掩饰地大声说着讨厌。他一点儿都不在乎,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拎起地上一个小蛇皮袋。蛇皮袋里装满了穿好的羊肉串,他将羊肉串架在炭火上烤起来。
羊肉串滋滋地冒油,烟雾中开始飘出羊肉的膻气和作料的香味。莫人可一边烤羊肉串,一边心不在焉地向乜家村方向张望。他可不是在望他的妹妹莫晶晶,他望的另外有人。
随着太阳西下,白日蛰伏的小贩们都涌了出来。宽阔的瓜州大道的人行道很快就被这些无照经营的小贩占满了,变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自由,厚实的人肉屏障,使行人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
莫大可左顾右盼,可就是不见章小红露面。他心里不由隐隐产生一丝不安。章小红平时即便不提前,也总是很准时来的,今天她这点还没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叫卖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头大。莫大可不喜欢喊叫,他也用不着喊叫,腾腾的烟雾和弥漫的肉香就是他的广告。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生意,一边仍旧不断向乜家村方向张望。有人要一瓶啤酒,他开了瓶盖给了那人一瓶,那人喝了一口说不是冰镇的,他是要冰镇的。莫大可眼睛仍旧盯着乜家村过来的方向,并不看那人一眼,嘴里随便对那人说不要找碴儿。莫大可长得五大三粗,胳膊上肌肉打结,看上去凶猛有力,那人听了果然不敢再出声。
后来莫大可自己都觉得好笑了,心里说,章小红是你什么人,要你这么牵肠挂肚,人家不来准是有人家自己的事,爱来不来。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呗,要你咸吃萝卜操鸟心。
莫大可脑子里胡思乱想,手上不停地翻动羊肉串,偶尔停下来用铁条捅一捅炭火。报纸上老是警告市民说,街头烤羊肉串不可吃,第一,肉的卫生质量没有保证,许多不法经营者经常用过期变质的臭肉,拿重味的调料遮盖了,来欺骗顾客;第二,烤羊肉串是含有多种有害物质,其中某些有害物质可罹致癌症。可是你说你的,人们左耳进右耳朵出,该怎么吃还怎么吃,谁叫人爱这一口呢,所以莫大可的竞争对手虽多,各人的生意却都很红火。
莫大可的一小蛇皮袋羊肉串,大概有数百串,很快就卖掉了。他飞跑到家里又取了一提包来。他家就在瓜州大道后面那幢破得好像轻轻踹一脚就能倒掉的筒子楼里,紧靠着春尚路,拐个弯就到了。仗着这地利,他常能轻而易举地逃避工商和市容的打击。
当他取了羊肉串回来时,发现章小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同时他发现他给章小红占的地盘被一个脏兮兮、头发打绺儿、卖装饰画的四川口音的民工占了,章小红正在细声细气地和他讲理。莫大可走过去,不由分说,一掌将那个四川民工推了个趔趄:“滚一边去!你不认字吗?没见地上写着‘有人’了吗?”他指着地上,气势汹汹地说。那四川民工见了他气势汹汹的架式,乖乖地拎着一个兜满布鞋垫的包袱皮走开了。
莫大可一边往火上架着羊肉串,一边问章小红今天怎么来晚了。章小红说她爱人今天开始上驾校,家里没人,她要照顾老的小的吃了喝了洗涮了,才能出门,所以就来晚了。
章小红是个很瘦很高的女人,两条腿又细又长,走起路来像刮风一样快。章小红人长得还算端正,可绝对算不上漂亮,胸脯扁平,脸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丝毫没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所特有的少妇风韵。只有鼻尖上隐隐约约几粒褐色麻子,还让人有点儿俏皮可爱的感觉。
章小红在莫大可给她占的地盘上铺了一大块包袱皮,她像变戏法似的,从一只硕大的蛇皮袋里一会儿掏出一小堆钥匙链,一会儿又掏出一小堆各式证件的壳壳,随后是一小堆有机玻璃做的小玩意儿,一小堆梳子发簪,一小堆给孩子挂在脖子上手腕上避邪的小铜铃铛,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莫太可笑着说:“你把百货公司搬来了。”章小红收拾停当,吁了一口气,在砖头上坐下来,在裤腿上擦着手,笑道:“看样子你今天生意不坏。”莫大可说:“还凑合。”
有几个人上来翻看章小红的东西,章小红忙着推销,顾不上搭理莫大可了。但是那些人乱翻了一通,随便问了问价,什么也没买就走了,章小红叹了口气。
莫大可让她不要着急。章小红笑笑,显得有些落寞。莫大可自己开了一瓶冰镇啤酒喝了一口,问章小红说:“你是说你爱人今天上驾校了吗?”章小红说:“对。”莫大可问是哪个驾校,章小红说:“海安。”莫大可说:“我听说这驾校不错,就是远点儿,来回费点儿劲,交了多少钱?”章小红说:“三千五。人家说算便宜的,说看我们一家子都是下岗职工,特予优惠。”莫大可说:“别听他们瞎掰,现在驾校都这个价,什么优惠下岗职工,扯淡,幌子罢了,现在哪个不是见钱眼开,谁管你下岗职工不下岗职工。”章小红笑笑说:“他们这么一说,我们也只是这么一听,我们也不信。这日子好人早死光了。”莫太可笑道:“不能这么说。”章小红看了莫大可一眼,忙笑道:“对不起,不包括你。”莫太可笑了,自嘲地说:“我算鸟好人。”又说:“一下拿出三千五,家里该空了吧?”章小红说:“早空了,这三千五里面有一千七是借的。”莫大可同情地说:“这一千七够你一戗吧?”章小红叹口气说:“可不。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吧,指着他学出来,找个活儿,多少赚点儿。”
莫大可递给一个打扮入时、夜里仍旧戴着墨镜、说话侉里侉气的女孩子十串羊肉串,收完钱,才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对章小红说:“等他学出来,也没别的好干,就是开出租,熬到够资格开出租,还要三年呢。”章小红又叹口气说:“到时再说吧。”
莫大可还想说什么时,忽见东边一阵大乱,许多人拎着背着搂着抱着各自的东西,满世界乱跑,莫大可一看就知道,准又是工商的查抄来了,忙招呼章小红快跑,自己兜住铁皮槽一头一掀,把炭火都倾在地上,蓬起一股热焰,就拖着空铁皮槽,拎上羊肉串往家里飞跑。与此同时,章小红也训练有素地把包袱皮的四个角往中间一兜,悠起来往背上一摔,驮上就往西边跑。莫大可忙喊住她,说你昏了头了吗,往网里撞,没看见往西跑的人又跑回来了吗,今天工商准是智取,而非力擒,采取的是两头包抄战术,就让章小红跟他上自己家去避避。
章小红听了,显得有些犹豫。虽然两人关系不错,但只是因为大家同是下岗人员,同病相怜,摆摊子又老是紧挨着,一来二去的熟了,互相照顾些,章小红可从没想过有一天上莫大可家去,莫大可也从未邀请过她上家里坐坐,虽然他家近在咫尺。
莫大可见她逡巡不前,说:“你站这儿是想等工商的来抓吗?我又不是狼啊虎的,你怕上我家,我会吃了你吗?”
这么一说,章小红倒不好意思不去了,何况她是真怕工商的把她的东西抄没了,对有地儿赚钱的人来说,这些破烂玩意儿虽然不值几个数,对她这个下岗女工来说,却是一笔大财产。
莫大可和章小红来到莫家。章小红没看见莫大可的妹妹莫晶晶,莫大可说莫晶晶上学去了。莫大可的母亲,一个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体发福的老太太,看见他们跑进来,问道:“工商的又抄来了?”莫大可嗯了一声。老太太说:“我看你还是上职工自立市场的好,这么三天两头像兔子似的,让人撵得满世界乱跑,算怎么回事。你虽一不偷二不抢,你没见左邻右舍看你的眼光,倒像你是一个贼似的。”
莫大可一边帮章小红放好东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爱咋看咋看,我不爱搭理他们。什么玩意儿啊,人模狗样的,好像他们就都是银行上了保险似的。他们将来怎样,我不瞎我都能看得见,没准儿到时候还不如我呢。你说对门那张永旭,厂子里半年没开工,一月拿二百七十块社会救济,还神气得什么似的,叫干这个嫌丢人,叫干那个嫌丢人,成天牵个跟他一样,癞头癞脑的哈巴狗,嘴里叼根牙签,东厢站站,西厢傍傍,活像个二流子,什么也不想干,本事没有架子老大,再过半年,等二百七十块也拿满了,我看他怎么办。成天价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社会主义不能看着他饿死,我呸,谁该他欠他的了!这种人不死都是祸,早死早了,饿死一个少一个,都饿死倒落得大伙儿眼前清净了。他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现在是落难。想当年,老子也干过车间主管,当过市级劳模,奖状当擦屁股纸都使不过来,老子竖起一个小拇指都比他腰粗,他拿什么比老子,在老子面前扇大气儿?”老太太说:“你今天吞枪药了,这么大火气?”转头又笑着对章小红说:“你看,我刚说什么了,就招出他这一大篇来。”又掉头对莫大可说:“你别直眉瞪眼,鸡公似地扯着脖子跟我嚷嚷,跟我嚷嚷不管屁用,我不是叫你躺家里什么也别干,我是叫你上职工自立市场。你的营业执照不是办下来了吗,上职工自立市场不好,成天跟这儿像兔子似的,让人撵得满世界乱跑倒好?”
莫大可给章小红端了一杯水来,笑着对老太太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他又对章小红说:“市里面自作主张,说是照顾我们这些从前的劳动模范,给每位四十五岁以下、没有工作的市劳模都免费在自强职工自立市场办了一个营业执照,我也落了一个。我不爱去。我去那儿干什么?地方老远,还偏,离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至少也有三里地,快到村里了,现在市场这么丰富,谁没事大老远拐到那里买点儿东西,有病么?又是填了垃圾堆盖的,一个破塑料大棚,就算自立市场。天热点儿,就苍蝇乱飞,平时老鼠游行,见人不怕,人见了恶心还恶心不过来,谁上那儿买东西?什么鸡巴自立市场,整个一个糊弄人。”章小红羡慕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好歹还有人惦记着,可谁惦记我们呀?”莫太可笑道:“当了半天劳模,也就看见这点儿东西了。”章小红说:“有这点儿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又说:“我听说宣武区也有一个职工自立市场。”莫大可说:“说是职工自立市场,都招给有钱的个体户了,一间十二三平米的小隔间,一月租金四五千,不是有钱的个体户,哪个租得起?下岗职工只是个幌子。”章小红笑道:“好像下岗是什么好事似的,都抢着拿下岗职工做幌子。”
老太太在旁边说:“国家关心,电视上天天说下岗职工的事,谁家说要给下岗职工办一件事,报纸广播上就登得都是,事倒不见得做了,不花钱的广告可是打出来了。嘁,这日子的人都不知是什么变的,都鬼精,一点子心思全花这上面了。要不没人干正事呢。”
莫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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