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是我不对,别哭了。”
“那你拿出是师兄的证据。”
“小芳,每个同事都是竞争对手,这件事我还用说这麽明白吗?”
周芳沈默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知道了,你跟我说他名字就好了嘛,干嘛都不肯说。”
“邱景岳。”
“哦,就是那个院长的女婿啊,那确实不方便叫他听电话。你早说嘛。”
“你怎麽知道?”
“这有什麽奇怪,你的同事我都清楚。别对我说谎哦,我都知道的。”
周芳满意地说她要去睡觉了,季师益站在门口,把手机关机了,但随後又打开。他不知道如果妻子发现他关机,会出什麽事。
谈恋爱的时候周芳要求他每天十点都要打电话给她,有时不到十点她就会打给他,说很想他。如果他忘记了十点之约,她也会打过来,只是那个时候都会闹别扭,问到底什麽事这麽忙把她给忘了。他虽有些不适应,但认为只是姑娘都有的小脾气,没往心里去。结婚後他也只在值班当天不回家,那个时候往往也有电话探班,他想这也是正常的。也许每个新婚妻子对丈夫都特别依赖吧。
今天晚上的事情季师益有点和往常不同的感觉,以至於把手机关了几次,最後还是选择打开,只是把声音调到了完全静音。
回房间後,邱景岳还在看电视,那时已经十一点半了。
“睡觉吗?”邱景岳问他。
“嗯,明天要早起。”
邱景岳关了电视。季师益的头发没完全干,他去浴室里拿了电吹风出来吹头发。
在电吹风的响声中,邱景岳脱了浴袍,里边是有一条内裤的。背面看的时候就是结实的腰、臀、修长的大腿。然後他侧过来,季师益注意到他膝关节的形状很好看,髌骨两侧凹陷处很分明。往上看就是隆起的男性象征,肌肉分明的小腹,隆起的胸肌,以及可能和去年夏天一样,因为直接沐浴在空调下而微凸的乳头。
“能早睡真好。”邱景岳盖上被子,这麽说。然後看季师益吹头发。
吹得差不多干了之後,季师益把电吹风放回浴室,出来的时候邱景岳还在看著他。
“怎麽了,师兄?”
“你看起来还是个小男孩,竟然都结婚了。”邱景岳说。
“您觉得我看起来像个男孩?”季师益笑了。
“像呀,”邱景岳说,“像刚二十出头的,大学三四年级那种。去年他们跟我说你是博士二年级的,我真吃了一惊,还以为是科里的实习生。”
“师兄是在夸我吗?”季师益诚心求教。
“不是。”邱景岳笑道,“长得越年轻漂亮,出门诊越吃亏。”
“师兄您一定比我更吃亏。”
邱景岳惊讶地看著季师益,嘟哝著说怎麽可能呢?小夥子要正面面对问题,不要逃避现实,更不要试图找垫背的。
季师益说是啊,师兄,我也这麽觉得。
後来他和邱景岳聊了会儿天,也聊到了他的太太。邱景岳听见季师益说起她的时候,愣了一会儿,然後又笑了,说:我们还没办婚礼,她可还不承认是我太太。
那个笑容并没有让他觉得外眦有多分明。
後来他们就各自在不同的床上睡下了。次早起来邱景岳已经不见了。再後来几天的会议季师益不敢在宾馆留宿,每天只是中午在那个房间稍微休息,下午跟随领导们宴客後,再晚都回家。邱景岳的行程更满,来宾出入都要陪同,除了外宾的那两场会议,其余时间在会场都见不到他。
5
中高层换届的结果出乎意料。院长确实退了,原先骨科的副院长当了正院长,但陈劲风却被调到了本院当副院长;廖敏轩确实是回来了,如同传言一样成为了普外科大主任,兼任肝胆科主任。但并不如想象中可以一手遮天。
“我猜到了开始,却没有猜到结局。”任唐摸著下巴说,“大家都上面有人,也不知谁的人硬一点。”
第二年春天很快到了。季师益烦恼的问题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博士启动基金。那个时候临床型博士毕业并没有要求要出英文文章,所以在学期间他只是查了些病历资料,写了篇中文回顾性临床研究的文章就毕业了。对基础实验之类的知之甚少。但博士留校之後惯例都会去申请广东省的这个基金,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同年留校的本院肝胆科博士就他一个,分院也留了一个。廖敏轩上任之後曾找他谈心,拍著他的肩膀说:小季,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那天,季师益回家後对周芳说晚上去任唐家里,周芳说她也要一起去,季师益说谈的都是公事,怕她无聊,让她在家里呆著。周芳不情愿,还是说要一起去,於是他就开车载著周芳去了任唐家里。
任唐的房子在客厅边上有个小吧台,一旁的酒柜放著不少红酒。任唐是真喜欢喝酒,尤其喜欢红酒,不放过任何可以和他人喝酒的机会。女人们去房间里聊天之後,任唐问他要不要喝酒,他说一会儿还开车回家。任唐说让你老婆开。就开了一瓶酒,说是85年的xx,你有福了。季师益对酒没研究,没听懂任唐说的那个名词,说你留著请会喝的人吧,我真是糟蹋了。
“暴发户家小孩。”
“我家是工薪阶层,不要妖魔化了。”
“不用还房贷在*江新城买房子的工薪阶层。”
“正事儿找你,别贫了。”
“什麽事儿先干一杯再说。”
喝一会儿之後季师益问博士启动基金该怎麽弄。任唐说我也不会。季师益说你好歹是科研型的吧。任唐说我跟临床型的也没差别,做老板的课题都不用动脑子,再说了,我们科的研究和你们科完全不一样嘛,问我有什麽用,多去研究研究你们科发的文章啊。比如那个邱景岳,他不是很牛?发了六七篇sci了不是,听说最高一篇十几啊是不,他简直就是全院博士生的榜样了。
反正那天结果就变成喝酒了。回家的时候季师益有点醉意,周芳埋怨任唐没事把她老公弄醉。任唐辩解说因为他有心事呗。
季师益听到妻子问任唐什麽心事。任唐说你自己问他。
季师益在车上睡著了,到家时周芳摇醒了他,说到了,看你醉的呀。
我没醉啊,就是有点困。上电梯的时候季师益笑著说。
你有什麽心事?出电梯门的时候周芳问。
哪有什麽心事,我挺好的。
临睡前又听到周芳问:到底什麽心事?
季师益想起邱景岳笑起来更加分明外眦,嘟哝著:我不好意思问他。
问谁?
因为很困,他没回答就昏沈过去了。周芳摇他,他推开摇他的手。
到底问谁?
什麽问谁???我很困了,小芳,让我睡会儿吧。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坐在床前,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套衣服,黑眼圈深重,他有点奇怪:“小芳,你怎麽不换衣服?”
“我没睡。”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季师益一时不知该怎麽反应,只是说:“怎麽不睡觉,出什麽事了吗?”
“睡不著。”
季师益去扶妻子的肩,她挣脱了。
“到底怎麽回事?”
“你昨晚说的她是谁?”
“什麽他?”完全不能回忆起昨天喝酒以後的事情,季师益说,“我说了什麽吗?”
“你说了什麽?你是不是心虚了?”
周芳表情很差,季师益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过了,他说:“有什麽事晚上回来再说吧,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你不说清楚别想出门。”
季师益完全不明白妻子的怒气从何而来,他问她到底怎麽回事,她只是说你自己清楚。季师益无奈只好出了房间,到客厅打了电话给任唐,问他昨天後来发生了什麽。任唐说他们回家後周芳打了电话给他,问季师益口中“不好意思去问他”那个他指的是谁。任唐就回答她他不知道。然後问: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亏心事,不小心说漏嘴啦?
季师益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当然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他进房间安抚了一会儿妻子,说自己真的不记得说了什麽,并发誓绝对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妻子不愿意相信他的解释,然後开始哭了。她持续地哭著,说自己一直忍著,都没问他,说上次那天晚上他到底跟谁在一起,竟然挂了她的电话。还说他经常晚上没回来吃饭,到底是和谁去了哪儿。
每一次科室应酬都交代清楚时间地点人物的季师益语结了。场面僵持到七点四十五分,季师益说他要去上班了。周芳说你没说清楚别给我出门。
季师益沈默了一会儿,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出去了,把妻子几乎是怒吼的声音隔绝在了门里。
那天下午下班的时候邱景岳忽然出现在了一区医生办公室的门口。他从去年七月开始做老总,平常很少在病区。邱景岳进来後和刚下手术的师兄打了招呼後就朝季师益走过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对他笑了笑。
季师益站起来,问:“邱师兄,您怎麽过来了?”
“啊,你上次不说护士长说我有份病历被打回来没签名吗?我过来签名的。”邱景岳的手指在他办公桌上叩了叩,对著他笑了一下。
季师益用眼神询问邱景岳怎麽回事,邱景岳说:“你先找找,我去趟厕所。”
季师益在邱景岳出去後不久,停止了找“病历”的行为,站起来,离开办公室,向著楼梯间旁职工专用的厕所走去了。
那个厕所平常就没什麽人使用,下班时间自然人更少。季师益敲了敲门:“邱师兄?”
门从里边拉开,邱景岳站在门後。季师益进去了,问:“您找我有什麽事吗?”
邱景岳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把手机掏出来,按出通讯记录,递到季师益面前,问:“这个号码???你熟吗?”
是周芳的手机号。季师益的脑子忽然热了起来,後来他想,应该不是脑子,是脸。他抬头看邱景岳,邱景岳说:“今天有个人用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问我去年7月8号晚上我是不是在*江宾馆住,我说我记不太清楚,问她有什麽事。”
“这是我太太的号码。”季师益说。
邱景岳的表情有些尴尬,季师益也尴尬起来。
“嗯,我想应该是,因为她问我当时有没有和你一起住。我怕是你太太,就说是的,你和我一起住了。”
季师益把手机还给了邱景岳,说了声“谢谢”,然後就要走出厕所。
“家里???”邱景岳开口叫住他,“有什麽矛盾吗?”
季师益站住了,没说话。
“我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打电话给别的人。”
“谢谢,劳您费心。”季师益没回头看邱景岳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多半十分恶劣。
6
季师益只能回家。他不知道妻子怎麽要到了邱景岳的电话号码。如果她能要到他的电话,也能要到其他人的。他必须阻止她打电话给更多的同事。从恋爱到结婚两年半,他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之後,应酬和会议比以往增加了很多,导致周芳胡思乱想。因为她的反对,去年夏天和冬天两次科室集体出游,他都没有去,而是主动要求值班。她说我会担心你的安全,你出远门我不放心。所以就算去周边开会,比如东莞、佛山之类的,他一般也是自己驾车去,夜里回来;如果会议开两天,他宁可第二天早起,再开车过去,也不敢在外面过夜。他认为自己每隔几天就要值夜班,妻子会要求其他时间不在外面过夜也不奇怪。
现在看来,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
季师益不是第一次觉得无法明白女人,他没办法产生和周芳类似的感情,试图限制对方的活动,干涉对方的社交甚至心理。他不敢对天发誓他见到妻子以外的人不会产生兴趣──他觉得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发这样的誓,但是他既然对婚姻宣誓,他就会克制一切婚姻外的情感。他认为那样是对婚姻负责,可是假如这种负责包括完全的禁锢,他开始觉得自己走入婚姻有些草率,甚至有些天真。
晚上回家时,周芳并不在家中。季师益想著她可能去的地方,先给她父母家里打了电话。岳父接的电话,季师益还没开口,他就说我姑娘又闹脾气了,师益你辛苦了。她从小就脾气不好,别理她,让她妈哄哄,等两天就过了。
季师益说我去接小芳回来。
岳父说不必了,让她在家里待两天就好了。我跟她说你打电话来就行了。她气没消,也不会见你。
季师益放下电话之後开始肚子饿了。周芳不太会做饭,但每天好歹都准备了外卖食品等他回来吃。他抓起外套,决定出去吃饭。
那年春天一直反复变天。下午时开始降温,对广州的三月初来说,冷得有些过分。出门他就发现自己穿的有些少了,他去车库里开车出来之後,在车里稍微暖和了一会儿,就开出了小区。
没有目的地开了会儿,想不出一个人可以去哪儿吃饭,最後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医院。在车里打电话给附近的烧腊店叫了个外卖,叫人送到十四楼的肝胆一区。事後想起今晚值班的是一个新来的进修医,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刚才那家店,说送两个饭,并且改送到十二楼外科总值班房。
今年外科老总有两个,两天一值,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邱景岳值班。
从车库里出来十分冷,他扣上外套的扣子,从地下车库坐了电梯直达十二楼。普外科总值班房不属於任何病区,在十二楼西边单独的一个角落里。出了电梯後,他有些犹豫,於是并没有走到总值班房去,按了电梯的下行键。
外科楼总共十台电梯,他使用的这台是西边最边上的一台单独梯,同时也是职工梯,晚上一般没什麽人。但电梯下行时停了十六楼,到十二楼门开的时候,里边有人。
邱景岳看到季师益时稍稍吃了一惊。季师益只好朝他笑笑,说:“师兄。”
邱景岳走出电梯,见他并不进去,电梯门就这麽关上了,问:“不下去吗?”
“我刚上来。”
“然後又等下去的电梯?”
季师益尴尬起来。邱景岳笑著问:“是不是来找我的?”
邱景岳看起来有点疲惫,以前干净的眼睛下面现在有一圈淡黑。季师益做老总的时候有四个人轮班,稍微好了那麽点儿。现在是两个人,也就是说隔天上24小时班,整个普外科的所有急诊手术老总都要参与,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几天都睡不到好觉。
季师益几乎想说不是了,听见走廊那边送外卖的叫:“季医生,季医生,烧鹅饭!”
“你订了饭?”邱景岳看著他,笑得满室生辉。
“是,我订饭了。您吃吗?”
“我也订了。”
於是那边那个送外卖的换了个叫法:“邱医生,邱医生,烧鸭饭!”
普外科总值班房事实上在十二楼胃肠外科的二值房,该附属医院的二值晚上通常不在,简单急诊手术由普外科总值班和一线医生完成,有难度的叫回二值,再有难度的请示三值。於是这个房间不知何时起变成了约定俗成的总值房。房间里有电视,有一个上下铺,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还有间厕所。
邱景岳把椅子让给了季师益,自己坐在床上捧著烧鸭饭吃完了,之後还把季师益多订的那份烧鹅吃了一半,说今天饿坏了,幸好季师益多订了份。季师益则相反,很久了都不能吃完那份烧鹅饭。最後把饭盒盖上时,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米饭。
邱景岳收拾著桌面上的饭盒,季师益说我来就可以了,邱景岳说反正顺便。
邱景岳出去把饭盒丢到病区的污物室之後,回来就躺倒在了床上,说:“两个人轮值,真不是人过的。”
季师益说:“去年我们还有四个人。”
“没赶上好时候。”邱景岳说。
季师益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说:“师兄,要不您先休息吧,晚上没准还有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邱景岳说:“你就来吃顿饭的?”
“不行吗?”季师益笑道。
邱景岳给他丢了根烟。季师益接住了。
“我收留你吧。”
邱景岳抽著烟就在床上睡著了。季师益把烟头从他嘴里拿走,说:“师兄,火灾就是这样出来的。”
他是真的睡著了,睡得很沈。季师益想给他盖上被子,他压在了被子上。
“师兄,您会感冒的。”季师益拍了拍他的胳膊。完全没反应。
後来他才回想过来,那天他对邱景岳用了对待妻子的方法。他把他抱到了一边,再把被子展开来给他盖上了。
邱景岳没能睡上多久,九点左右总值的电话就响了。响了很一会儿,他才爬起来接。看见季师益坐在房间里看报纸,他有点抱歉地说:“太困了。”
他说肾内有个腹痛的叫他过去看,没什麽事一会儿就回来了。季师益说我也要回去了,邱景岳说等我回来再走吧。
季师益看完了两版报纸後邱景岳回来了。
这麽多年过去,季师益很难清楚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生理反应以及其他。他也很难确定关於邱景岳的哪一个镜头是自己想象,哪一个是真实发生过的。他觉得当时他们在屋子里各自抽各自烟,并没有进行什麽交谈,但又觉得当时对他说了好多话,以至於他的所有苦恼,那位年纪相仿的师兄都明白了。
有一点他很确定,他开头认为自己是去道歉的,不过终了那个晚上,邱景岳都没能让他道成,在抽烟後邱景岳说自己手机上有好看的电影,可以和季师益分享,他们就坐在床边看电影了。季师益说大话西游我看过了,邱景岳说再看一遍也没关系,看看里边的风景也不错。季师益说师兄您居心叵测,我都这样了还让我看悲剧。
邱景岳说不,我是想告诉你没了白骨精还有紫霞仙子。
季师益说我已婚了,您这是教唆罪。
邱景岳说既然这样,看开点,有人爱总比没人爱幸福。
季师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邱景岳,二十九周岁的邱景岳看著季师益笑。
季师益渐渐觉得,他可以分辨邱景岳每一种笑。
7
季师益每天打几个电话去岳母家,过了三天,妻子终於肯接电话了,可能岳母也做了不少工作,她没有再提吵架前的事情了。季师益说:老婆,你快回来吧,我饿了好几天。周芳终於在电话里笑了。
周芳回来之後开始不太爱吃饭,总是说叫的外卖油烟味大,吃不下,过了几天开始晨吐。季师益问了她月经,她说好像这个月都没来,跟你怄气都把这事儿怄忘了。
周芳去妇科检查之後被确证怀孕了。季师益认为那段时间自己非常高兴。他告诉了父母这件事,父母也很高兴,告诉了任唐和朱方雨,两位哥们儿邀请他去喝酒庆贺,他婉言谢绝了。任唐说去他家庆祝,季师益说你小子害我不浅,不敢再跟你喝酒了。最後没忍住也去跟邱景岳说了,在某天中午他当班的时候去了十二楼找他。邱景岳又邀他一起抽烟,後来说恭喜恭喜,以後少在老婆面前抽烟吧,想抽就来我这儿。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後,季师益才注意到周芳没有戒烟。初起是因为没发现怀孕,到後来有时也能闻见她身上有烟味。季师益对周芳说:怀孕了就别再抽烟了。周芳应著好。
由於早孕反应很厉害,周芳的母亲住到他们家照顾女儿。岳母的厨艺比妻子好很多,过了段时间,周芳也不吐了,被养胖了些。有岳母在家,周芳打他电话的频率小了一些,由每天四到五次变成了两三次。
那段时间他有时候去找邱景岳抽烟,不小心问出了关於写基金的事情,邱景岳问他想研究哪方面的内容,季师益说自己对基础研究一窍不通。邱景岳说那我回去查查,看看有没有什麽方面比较适合。
季师益以为邱景岳不会把这件事往心里去,毕竟就算是烟友,两人依然是竞争对手。不料过了几天邱景岳就打电话跟他说,他往季师益邮箱里发了几篇文献,让他看看,如果季师益值班的时候有空,他可以去找季师益谈谈课题。季师益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五天後,而且和邱景岳的班是错开的,问了两天後和四天後值班的医生,他们都表示没空换班。因为三月中旬就必须提交申请,季师益不好厚著脸皮让邱景岳配合自己,只好对妻子说明了状况,说要“请假”一个晚上去医院找师兄谈课题的事,晚上十点会回来。周芳说好吧,你去吧。记得给我打电话。
季师益在下班後和妻子打了电话,说就不回去吃饭了,晚上可以早点回去。周芳说好,早点回来。
那天傍晚季师益打电话给邱景岳,想告诉他今晚去找他,但手机响了两下就被切断了。季师益到医院门口吃了顿饭,到六点多时邱景岳给他回了电话,说不好意思,刚才主任找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精神,季师益就问他没什麽事吧?他苦笑了一声说被骂了。
也许是急於确立地位,廖敏轩回来之後经常开会,一开始只是开会而已,三个月之後就开始骂人了,其中最惨的是邱景岳,十次会议中邱景岳要被骂八次。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骂,例如科研思路乱七八糟,临床能力差,甚至衣著品味都被指责。每次开会之後如果见到他,他的话会变少,烟会抽多。
邱景岳问他什麽事?季师益说没什麽。邱景岳说我没事,早习惯了,有事就说吧。季师益说那我在十二楼等你。
邱景岳说你今天有空?那正好,我把电脑带过去。
季师益在十二楼等了一会儿,邱景岳从走廊那边过来了。见到季师益,笑了。但看起来就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脸比起上周见到的瘦了一圈,眼睛下面的黑色十分浓厚。
“您没事吧?”
“还好。”邱景岳一边开门一边说。他穿著白大衣,身上背著个电脑包。他在肝胆一区被分配了一个衣柜,平常都把东西锁在哪儿。
“几天没睡了?”
邱景岳打开总值房的灯,隔了会儿回答:“就两三天。”
“您睡吧,我真没事儿。”季师益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邱景岳回头,见他要走,拉住了他。
“你晚上出来不容易吧。我跟你说说就好了,不用多少时间。”
季师益问:“查我的资料花了多少时间?”
“没花多少时间,都订阅的。”邱景岳转开头去开抽风机。
季师益站在门口没动,邱景岳说:“进来吧。”
总值房里有咖啡的味道。邱景岳一进门就去撕速溶咖啡,倒杯子里,说:“现在咖啡效果都太弱了。”
邱景岳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季师益看见桌面上倒空的几包咖啡包装袋,问:“怎麽都没时间睡吗?”
“廖老师??主任说要我帮他写今年的基金。”邱景岳说。
“他让您写?”
“我最熟悉他做的东西。”邱景岳把杯子放唇边。他的嘴唇已经不像那个晚上那样了,现在不仅干裂,而且有些苍白。
季师益把杯子从他手中拿开了。
“你也想喝?”邱景岳笑道,“我再给你冲一杯。”
“您睡吧,立刻就睡。”
邱景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丢给了季师益一支。
他坐在床上吸烟的时候就睡著了。头靠著季师益的肩膀。季师益把烟从他嘴里拿走,他醒过来,说:“我得跟你说,下周就截止了,你没时间了。”
“我不走,您醒来再说也不迟。”
邱景岳又睡著了。
他睡得很沈。他的呼叫器被季师益拿著了,当天有两个电话打进来,一个骨外科的,一个妇产科的,季师益代替邱景岳去了。骨外值班的研究生白天时叫过邱景岳,见季师益说了句怎麽换班了?季师益说他临时有事,我代会儿。
十点快到的时候周芳打电话给他,当时他正在妇产科,就对周芳说一会打给你,我可能要晚点儿回去。
周芳说:你不是说好十点回来吗?
因为正在看病人的途中,季师益没怎麽多说就把电话挂了。
十点二十分他回到十二楼,在走廊打了个电话给周芳,周芳第一句话是:“刚才那女人是谁?”
季师益说:“我刚在妇产科看病人。师兄有事走开会儿,我帮他顶班。”
“邱景岳吗?”周芳问。
“嗯。”
“你们关系有这麽好吗?”
“我有事找他啊。”
“哦,那他真够精明的,你有事找他,还得帮他值班啊?”
“他人不坏。”
“人不坏你就得帮他值班?那全天下好人多著了,你都帮忙值班吧,一个礼拜你就死了吧你。”
季师益头有些发胀,妻子的声音十分尖锐。
“小芳,你能不能别这样?大家都是同事,别人也有帮我值班的时候。”
“你干什麽事儿我不知道,能不能不要用这麽蠢的谎言骗我?”
季师益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你误会我,我回去会好好解释,但你别生气,你现在正怀孕。”
周芳在电话那头又哭了,季师益听到哭声,本来胀的头变得跳痛起来。
“好啊,我生气没关系,爱生生去,动到你儿子的胎气你就紧张了啊?”
季师益把手机从耳朵边上离开,看著红色的挂断键,听见从扬声器传来的减弱的哭声,忽然觉得十分茫然。
总值班的小灵通又响起来了,季师益接起那个电话,妇产科的一线说刚才那个病人腹痛加剧了,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床边b超的医生也还没来,怎麽办?
那个一线是个没经验的研究生,季师益在电话里告诉他应该怎麽做之後,重新接起妻子的电话,对方已经挂机了。
总值班的房间门忽然开了。邱景岳走出来,看见季师益,扬了扬自己的手机。
季师益走过去,邱景岳把手机放到他手中,说:“你太太的。”
周芳在邱景岳的手机听筒那边听到了丈夫的声音,说了句:“你真的和他一块儿啊?”
季师益对著电话说:“好好睡吧。”然後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他把手机还给邱景岳,再把自己的手机摔出了几米远,砸在了走廊对面的墙上,掉落在地面上,晃动了几下,不再动了。
邱景岳沈默地看著季师益的动作。
季师益说:“我以前女朋友跟我说,所谓的爱情,是对方不管做什麽都能忍受。”
然後回头问邱景岳:“到底是她不爱我,还是我不爱她了?”
邱景岳没答他,走到季师益丢弃的手机面前,捡起来,说:“诺基亚该找你卖广告。”然後把手机递给季师益:“你回去吧。”
季师益接过手机,看著邱景岳把总值班的电话从他手中拿走。
“我睡够了,三天的觉都补回来了,谢谢了。”
8
邱景岳和季师益来往了几次邮件,并在季师益上夜班那天晚上去找了他,和他详细商讨了自己的想法。季师益看完邱景岳发来的文献後对他提的东西还是处於晕头转向的状态,复习了几本生物化学方面的书,才大致弄明白他说的意思。
当年在邱景岳毕业的时候,季师益听他的答辩直接睡过去了。他告诉邱景岳这件事,邱景岳镇定地说:“哦,当时我数了数,醒的人就一个答辩主席,四个答辩委员。其中三个在打呵欠。”
季师益说:“不,我只是想恭维您,做得十分高深。”
邱景岳说:“基础的东西容易说玄乎了,其实就那麽回事。不过你这个东西不是特基础,还跟临床沾点边。这种容易中,利用咱科里资源,也花不了多少钱。”
季师益想说我这是直接占用您劳动成果了。可惜邱景岳让他一直没机会说这种话。
“其实你要是能申请出去做博後,会很有帮助的。”
“我博士期间都没做过基础科研。”
“很多人都这样的。廖老师??主任以前也是临床型的。”
季师益没问邱景岳他和廖敏轩到底怎麽回事儿,从邱景岳口中,倒是没听过半句关於廖敏轩不好的话。
邱景岳几乎不讨论别人。这点和任唐有天壤之别。他和季师益讨论基金申请,讨论临床病例,讨论哪家店盒饭好吃。他说自己把附近的盒饭都吃遍了,每种口味都试吃过,可以推荐给季师益几款,可是他推来推去总是推荐a店的烧鸭饭,b店的烧鸭饭,c店的烧鸭饭。季师益说您是不是就是喜欢吃鸭子?邱景岳说:不,煮鸭子不喜欢。
季师益有时也和他谈起各自的家乡。邱景岳描述的家乡青山绿水,很适合游乐。他会说起弟弟和父母周末出游,去哪座山赏了樱,先前又去哪座山赏了梅之类。说的时候眉眼中满是愉快和向往。季师益问他是不是很想回家。他说想也没办法,都已经出来这麽多年了。
不过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多。偶尔中午时季师益会去十二楼,邱景岳则是很少去主动找他。虽没有说出口,他们俩都有共识,如果同事们知道他们俩走得近,那不是什麽很妙的事情。邱景岳的这个情绪被季师益识别,在於一次他们聊著聊著邱景岳就说:不当老总以後还真找不到和你说话的地方了。
季师益说您可以跟更多人说话。
邱景岳笑著说:跟你说话不累。
他笑的时候,外眦又变得分明了。
周芳那天的行为被岳母看见了。季师益回家之後岳母对他道歉,说女儿不懂事,要季师益别生气。周芳坐在沙发上瞄季师益,说他总是不说清楚,我怎麽能不怀疑啊。季师益当著岳母的面不好说什麽,夜里睡觉的时候他想对妻子说话时,她已经睡著了。
此後工作繁忙,这件事也就这麽搁下来了,季师益还是按妻子的要求,每天给她打电话,科里的集体活动能推则推,不能推尽量一秒锺也不超过周芳的规定按时回家,她心满意足之余,也没再发火了。由於近数次的应酬中都借故早退,有时同事们甚至会开他玩笑:我们小季不是惧内吧。季师益只好哈哈笑著扯谎,说真的有事。
在那之後好几个晚上季师益都做了类似的梦,梦见自己被放在了天梯或空中的铁链上,下面是茫茫云海,他不断告诉自己摔下去就死了,他不想死,於是在梦中逃生,用尽全力想爬到对岸的陆地上。梦的最後通常是不小心掉下去惊醒了。深夜里醒来,转头看见妻子,心事上来了,怎麽也睡不著。
在此期间,季师益的基金申请艰难地完成了。他把申请发给邱景岳,让邱景岳帮他修改。他本意是让邱景岳看看有没有什麽大方向上的问题,但第二天发回来的文稿不但增加了一些建议,改动了文章顺序,连每个字句都斟酌修改过,甚至每个标点符号都被修正得很标准。末了在邮件中邱景岳附上了一个笑脸,说:我都是个人意见,不一定都对,你斟酌著需要不需要吧。季师益见了他的详尽的改稿,暗自掐算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的话,要给人修改这麽份东西至少要花上三个工作日。於是季师益终於明白他那些科研成果是怎麽来的了。
四月初廖敏轩在周四的大查房之後说上次妇女节他没空请客,今天补请,今晚大家一起吃饭。还特意指明小季要参加,那麽多美女吃晚饭怎麽能少了帅哥。
为避免妻子的询问,季师益发了短信告诉她今天科里吃饭之後,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廖敏轩是个忙人,很少有空请吃饭,他的饭局是谁都不敢早退的,接电话也可能会惹怒他。
廖敏轩平常大查房只查一区,所以请客也是请一区的,他说其他区的随便找个时间让秘书拨经费,区长带领去吃饭,以免说他不公平。他那天在酒桌上心情十分不错。大家轮流给他敬酒,他都十分豪爽地喝下了。到後来他说你们都给我喝,小季,你这麽年轻不喝酒?来,喝喝喝,美女去敬帅哥,美女喝一杯,帅哥喝三杯。
护士们用矿泉水代替酒去敬季师益酒,季师益喝了十几杯白酒,说受不了了,可不可以也用矿泉水代替?当时廖敏轩醉了,瞪著眼睛说你没用,景岳喝几斤都一样喝的。季师益一愣。在场所有人都一愣。廖敏轩没注意到自己失言,继续强迫季师益喝酒。
季师益被灌醉了,当时在场的男士或多或少都有点醉。护士长无奈,只好让有车的护士送各位医生回家。廖敏轩则被护士长送了回去。
季师益醒来是半夜。听见妻子摔东西的声音,他把被子捂在头上,心想又来了。他起床走到客厅中,看见摆设用的陶瓷花瓶已经有一个被砸碎了,周芳搬起另外一个要砸,岳母拦著她,被推开跌坐在地上。老人叫了一声“你要杀我!”季师益上前扶起岳母,就见她的手腕被陶瓷碎片割破了,可能伤及了比较大的血管,出了许多血。周芳没留意到母亲的情况,还在撒泼,边砸边哭。季师益去浴室拿了卷绷带给岳母加压包扎了,说去医院缝针吧。
周芳见两人要出门,冲上前拦住季师益说:“你有胆做没胆面对我是不是!她都到我们家来了!你胆子好大!”
岳母骂女儿:“都说了是同事,人家好心送师益回来,你这孩子怎麽这样呢?你现在想杀你老娘是不是?”
周芳嘤嘤哭著说:“妈你都不知道,他经常晚上不回家,他什麽人,他做什麽事我不清楚?”
季师益当时的感觉就是含了一口恶血,喷又喷不出,咽又咽不下去。看著岳母渗血的手,季师益说:“妈手受伤了,你让开点,我带她去医院。”
“去医院去医院!你就会说去医院!大半夜谁知道你是不是去医院!你不准去!”周芳张著手臂拦在家门口,季师益想经过,她就挥舞著胳膊打他,他抓住她的手,她的力气不知为什麽大得很,挣脱了就往季师益脸上打,季师益被结结实实打了几掌。
季师益把周芳扛起来,丢回房间反锁了。她在里边拍著门,说让我出去,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自己做了好事还软禁我!我都怀了你孩子你还这样!你去死吧!你父母怎麽养出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你爸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跟他学的!
季师益沈默地出了门,岳母一直在叹气,说她这麽大也管不了了。
他把岳母带到医院的急诊科,用那儿的东西给她消毒并缝了针。他不敢把岳母带到肝胆科,怕同事询问。当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弄好之後,他开车送岳母到家里楼下,对她说:“您回去看看她吧,我今晚住医院。”
岳母欲言又止,下车前终於叹口气说:“想不到这麽多年好好的,好不容易结婚了,又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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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发现自己的手机有一百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妻子先前打的。还有几十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无外乎就是你到底干什麽去了这麽晚不回来?你跟谁在一块儿,为什麽不理我?你是不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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