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不由微微惊疑,朝着对方定睛打量,却见迎面来的是个陌生魂魄,面容姣好、身量单薄,想来死前还是个少年,大眼睛好像初春的湖水忽闪忽闪,宛若含羞瞧着他,似喜似嗔轻声问:“历经两世恩怨波折,咱们终究又聚到一起,我作出过去的面目,殿下见了还能否记起?”湛华心中暗想,听着对方的口气,这孩子生前必定与自己有一番渊源,奈何他死去实在太长久,脑子里糊里糊涂不剩下多少,朝着对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终究未认出是哪一个,只得满怀歉疚摇摇头。少年见他仍然不认识自己,大失所望垂下头,遭人遗弃一般沮丧非常。湛华于心不忍正待出言宽慰,对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动,扬起手朝他甩出一耳光。这一掌猝不及防打得颇重,湛华被掴得偏过脸,大惊失色目瞪口呆,手扶着面孔说不出话。少年面上再没有露出悲伤,目若平湖含笑道:“殿下亏欠的债就此偿清了,我如此便安心投胎去,日后再不会记挂您。”
话音刚落地,前面的队伍中忽然探出另一个魂魄,观其形态是位贵妇人,衣着华丽面目端庄,眼开眉展朝着少年挥手致意。对方受着召唤再不顾湛华,头也不回朝妇人奔去,两个魂魄聚在一起,拳拳赤情和乐融融,任凭谁也瞧得出,这是一对骨肉相连的母子。那少年一家兄弟姐妹皆已轮回过几世,唯有母亲终究放心不下他,自死便在忘台前等候,只想再见儿子一面。
湛华莫名其妙挨了打,耳朵里边嗡嗡乱响,若不是恐怕招惹来鬼差,几乎要学着钟二郎破口大骂。身前的鬼魂缓缓移动,他揉着面孔紧跟上去,脚底尚未挨着地,全身一凛恍然若失,才发觉自己刚才被那少年一掌掴过去,无意间竟将钟二留下的印记甩落了。仿佛晴天霹雳当空劈下,湛华长久捂住自己的面颊,脊背渗出一层层寒麻,钟二郎先前的叮咛犹在耳边,原本兴致勃勃势在必得,哪知还未出忘台,竟然将下辈子相认的凭证丢失。少年搀扶着母亲缓缓挨到前面去,如今已经无从再追究,湛华面目惨白僵在原地,全身涌上更加无可抑制的冰冷,好像深冬腊月当头浇上一盆水,从头到脚冷得透心,手抚上面孔深吸一口气,瞧着忘台施汤的妇人,双腿绵软瘫倒在地,脑袋里面空空如也,猛然之间压过万马千军,自己没头没脑钻进死胡同,满心只剩纷乱的惶恐。
他怔怔望向前面的鬼魂,理智心智飘荡出身体,费尽力气一把扯回来,颤颤巍巍默默想,倘若少了钟二的记号,自己就此投胎去,两人活到下一世,面目全非脾性更改,混入茫茫人海互不认识,即使钟二郎凭靠零星记忆找寻自己,却好比大漠拾珠沧海取粟,如何能够再相逢?短短一生定然不足够,待到双方死后再回地府,重新投胎转入六道,倘若有幸再世为人,下辈子仍然重蹈覆辙。如此无穷无尽无止无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时间将一切消磨殆尽,自己与钟二郎终将成为真正的陌路,纵使相隔咫尺擦肩过去,彼此再不认得曾经的守候。
湛华狠狠按压自己的胸膛,胸腔内已被惊惶恐惧胀满,无数惊惶的念头好像野草爬满心头,枝繁叶茂根脉伸展,拥挤得心脏要从腔子里脱出,鲜血淋淋跃于掌中。这或许便是冥冥之中因果业障,他虽记不清自己生前的作为,死后却实实在在做下不少伤天害理,本以为沦为孤魂本是应得的报应,未想到如今竟要面临这一般劫数,刚才还与钟二郎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待喝过五味孟婆汤投胎转世,下辈子两人竟再没有干系,即使相思相慕连绵不息,却不过是朝云晨露梦过无痕。钟二郎的味道仿佛还沾在唇间,像一团火蔓延到全身,燃灼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湛华早已经不是人,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比死更痛楚。他耷拉着脑袋默默思忖,排队轮回的鬼魂不知不觉越发移向忘台,少年和母亲先后饮过迷汤,含笑相拥依依惜别,上一世母子情缘就此断绝,两个魂魄相继投入六道,从今往后各安天命。
第 103 章
湛华打个激灵抬起头,双腿僵麻勉强站立,空荡荡的眼睛茫然向前,眼见身前的魂魄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忘台尽头,胸中忽然提起一股气,心里有个念头像一把利刃,照得满脑子闪出雪亮光芒。那个主意在他脑中转瞬而起,湛华哪管得人生一世镜花水月,取舍得失不可强求,只知道事情绝不能如此完结,自己不能独自去转世,无论发生了什么,必须要回去再见钟二郎。他转过身朝后看,轮转阎王殿与忘台依依相对,依稀记得钟二郎要被收押在那里,趁着一旁看管的鬼差交头接耳一时分神,湛华目不转睛深吸一口气,好似暴风骤雨闪电惊雷,突然朝着阎王殿纵力飞奔。众差役眼瞧着一个魂魄箭一般冲出去,如梦方醒急忙随后追赶,也不知道那鬼突然发了什么疯,转生轮回近在眼前置若罔闻,竟然又闯入无边地狱深渊里。
刚才依依惜别时,钟二郎还笑湛华胆子小,却不知这鬼此时拼出了全部,也不顾身后阴兵阴将蜂拥而出,一个一个凶神恶煞争先恐后,挥刀挥枪要砍得他魂飞魄散,脑子里兀自一片茫茫然,一心一意只想将钟二郎寻到。他生前养尊处优身娇体贵,死后好逸恶劳更不堪用处,此时风驰电掣奋命奔跑,勃发之时尚有破竹之势,然而不过逃了几百米便再难支持,气管里仿佛插进一把刀,肺脏里的空气被掏空,双腿似乎不属于自己,一步一步都踩在刀枪剑戟上。身后面轰隆隆仿佛撵着万马千军,湛华气喘吁吁头晕眼花,两条腿上越发仿佛坠上铅,临近的一个兵卫挥起长刀正要砍下,他浑然不觉依旧没命向前冲,耳侧忽然挨上一阵凉风,心中一惊正待回过头,却见一个鬼魂从角落里闪出,扯住他飞快躲开头顶雪亮的刀芒。
湛华瞪大双眼满面惊愕,腕子还被对方攥在手中,疑惑惊呼尚未出口,稀里糊涂便被扯进路旁的小径里。地狱之内永远被黑暗包裹,狭窄的通道更加暗无天日,周遭层层叠叠环绕着荆棘,他俩冒冒失失闯进这角落,好似两个耗子滚入针丛里,幸而对方展开广袖挡在身前,披荆斩棘拓出一条道路,护着湛华穿过树丛。晕头转向不知又跑了多久,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湛华眼前漆黑什么也瞧不清,对方不管不顾急如星火,脚下健步如飞似履平地,修长手指力大无穷,铁钳一般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拧断。待到他俩终于偃旗息鼓停下步子,对方猛然将手松开,湛华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强自抬头东张西望。身后的追兵一时竟未追上来,他仓惶茫然望向远处,漆黑暮色遮掩住轮转阎王殿,心中不由得一阵紧,道不出是幸是憾五味杂陈。湛华镇定神魂将头转回去,眼睛直勾勾对上搭救自己的魂魄,却见对方容貌秀美异常,白皙面孔好似深夜绽放的百合花,细长双目璨若璀辰星,身着一袭细绸子长衣,一路上奔波逃亡仓惶匆忙,楚楚衣冠却未有一丝狼狈。他呆怔怔心中一动,偏过眼睛暗暗想,瞧这一样人物,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未待湛华打量清楚,远处又传来阴兵追捕的声响,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瞧着四周层层荆棘铁刺,腿软得几乎迈不动。刀剑击鸣近及耳侧,眼瞧着打头的阴兵端着长枪即要冲到身前,正是千钧一发迫在眉睫,那魂魄忽然躬下腰,薅住他的衣领高举过肩膀。湛华只感觉脚底离地身体腾空,猛然之间天旋地转,眼前一串明暗交错,好像有一团火焰扑到脸上,忽的被对方远远甩出去。他闭紧双眼等待自己狠狠摔下地,哪知足过了半晌都未感觉到疼痛,身体安安稳稳好似被托住,待到满心疑惑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望见四周熟悉的一切,不由目瞪口呆面无颜色,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被摔成了傻子,满眼所见的都是虚幻。原来那魂魄将他猛然丢出去,身体从地府上空越过,竟是从冥界一路落回到人间的家中。他这时毫发无伤倚靠在床上,惊慌失措打量屋子上下,桌椅陈设与先前无异,外面大门仍然虚掩着,临走时匆匆卷起的棉被仿佛还沾着余温,一切得意切都未有改动,唯独缺少钟二郎。湛华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面颊,脑中忽然跃出个闪烁念头,心想或许在地府一切都未发生,连及钟二郎性命不存化作魂魄也是虚无不存在,自己不过昏睡魇进噩梦里,平白无故生出这许多癔念。
他正细细琢磨自己的想法,客厅里电话忽然响起来,湛华打个激灵站起身,一摇三晃往外面走,浑浑噩噩接起电话,依然以为自己徘徊在梦里。电话另一端来自廖家临近的医院,对方是个老道麻木的护士,言语生硬懈于迂回,开门见山告诉湛华,十几小时前院方救回两个人,双方身体都都被利器所伤,经过抢救仅活下一人,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身份的证明,沿着线索拨拨打电话通知家属。湛华的心脏几乎挣破胸膛,脚底一软跪倒在地上,声音吐出来化作漂浮的泡沫,有气无力晃到眼前。他筛糠一般全身颤抖,心想既然自己能够莫名其妙从地府返回人间来,钟二郎一定也会平安无事,一只手攥紧了衣角,抖着牙关轻声问:“活的,活下的……是哪一个?”电话里面一阵沉默,对方似乎拿了簿子查实一番,湛华仿佛足足等了几百年,凝神屏息目眦欲裂,护士好一会儿后淡淡回答说:“叫钟二的送来之前便过世了,另一位伤者伤势更严重,不知为何反倒神智清晰,是他爬起来挣扎出宅子,走到临近的住家向人求救……”湛华听得这话眼前一黑,电话从手中摔到地上,糊里糊涂再不懂得事。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也随之坠入无底的深渊,原以为钟二的死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却陷入更绝望的境地,自己回不到冥界的入口,钟二郎却困在地府中等待转生,这时候定然满心憧憬下一世如何再相逢,却不知彼此之间早隔开无垠的鸿沟。
湛华挣扎着要立起身,奈何精疲力竭不堪支持,“扑通”一声又栽倒在地,全身震颤长久不能动弹。往事像潮水灌进脑子,钟二郎的影子依稀仍在房中飘荡,喜怒哀乐触手可及,果然伸出手极力挽留,那幻影却转瞬破灭了,指尖停留在半空中。他悲痛欲绝跪伏在地上,腰脊背向上弓起,漆黑发丝蒙住面孔,双手扒着地板拼命挠抓,喉咙里泻出呜呜的呻吟,好像野兽陷入阴深沼泽中,恐惧绝望垂死挣扎。湛华生前不过是个自私的活人,死后依然是个自利的鬼魂,向来只计较自己的得失,沿着无边孤独颠簸行走,有一天偶然遇上钟二郎,仿佛阳光透入乌云中,春暖花开严冰消融,潺潺溪水蜿蜒流淌,随风润入自己的血肉。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挣扎出死亡的黑暗,将全然交付依托,在活人的世界小心翼翼,待到终于渐渐习惯快乐,那些许安欣却在眼前化作乌有。湛华好似挨了千刀万剐,灵魂第一次尝受如此的疼痛,皮开肉绽血泪模糊,比孤独徘徊更无助、比死亡更苦楚。他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痕迹,咬紧嘴唇悄声赌咒,然而自己本就一无所有,为了再见一眼钟二郎,又能付出些什么?他再耐不住所有变故和无措,身体蜷缩放声痛哭,任凭天塌下来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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