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琳故意放重脚步，周青叶没有动静。
心里一紧，“周青叶？”
她一动不动，好像一杆枯萎的茎。
“青叶？”苏琳的嗓音发颤，“你没事吧？”
手电光上下移动，她不敢让光亮集中在一点上，害怕突兀地照出一具狰狞的尸首。仔细看，发现周青叶的肩膀微微起伏，苏琳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扳过她的肩，“你怎么了？”
一条惨白手臂滑下来，周青叶唇上发灰，眼睛睁着不动，活脱脱一个死人。苏琳吓得要喊，对方的睫毛及时眨了下，两行晶莹顺下来，苏琳这才注意到冰冷月色下，周青叶那一脸清透的泪痕，碎掉此间的恐惧。
“怎么了？”苏琳低声问。
周青叶愣愣地望着侧上方，苏琳也顺着看过去，发现窗子大开，暖风微熏，擦出漫天星灿。喧嚣都市中的旅人疲惫坐倒，蓦然抬首，九天仙境。
“真美……”苏琳喃喃自语，竟然在城市里望见这样干净的夜空。
“苏琳，”周青叶轻声说，“我和鸿子完了。”
“为什么？你们不是挺好的吗？鸿子最近脾气不好，但他重情义，可能只是一时——”
周青叶冰冷的目光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劝解。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苏琳低声而庄重地问。
周青叶说：“你知道我和鸿子是怎么好上的吗？刚毕业的时候，我们在同一家大公司工作，老板好色，几次轻薄我，我害怕失去工作，想想他也没做实质性的事，又给了丰厚酬金，就皱着眉头忍下去。结果那人以为我好欺负，又打听出我一个人漂在这里，无亲无友，就变本加厉地骚扰。终于有一次，加班到九点多的时候，办公室没别人了
那人就把我喊到办公室，想对我……是鸿子冲进来揍了他，我真没想到鸿子跟个女人一样的身子居然能爆发那么大的力气……后来他被警察带走，再后来我俩都被公司辞退。他被释放后因为留了案底，再也找不到好公司，只能屈尊到卖场当销售，很不如意。这时我找到了他，说我们在一起吧。他同意了。其实在那之前我们没什么交往，只是见面点头的普通同事。可是当他出手的瞬间，我就觉得这个人很可靠。苏琳，咱们这些人漂泊在异乡，求的就是个安稳。”
苏琳从没想到鸿子和青叶是这样好上的，她握住周青叶冰凉的小手，心中愀然。
周青叶却坐起来，抽出手，燃了一支烟。苏琳惊讶地看着她点烟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畅快。她吸完第一口后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夹着烟，坐望星空，优雅从容。
此时的周青叶已不是苏琳长期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周青叶了。她娴熟的吸着香烟，抚弄长发，轻巧地抬着下巴，微微侧脸，眼中不再单纯，只是魅惑，就像一个风尘女子。
“陈佳涵说的没错。”她说。
苏琳的心直坠谷底，“不。”
“我在场子里上夜班，陈佳涵看见过男人送我回来，她没冤枉我。”周青叶吐着烟气，轻轻道。
“那……那……”苏琳不知该说什么，“鸿子他……”
“他知道了。昨天请假，他怕我的老板会为难我，背着我翻了手机，偷偷给我老板打电话解释，然后他知道那个公司倒闭了，我其实失业了。”周青叶淡淡道，“他翻看我的手机，找到那些男人的电话，打过去就都知道了。”
苏琳用了好半天才寻回声音，“失业也没什么，机会多的是，为什么不告诉鸿子？再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烟气缭绕着她柔软的睫毛，“钱。”
啊……
苏琳绝望地捂住眼，自己竟眼睁睁地目睹一个在云雾中翩跹的曼妙仙子坠入泥沼，那一层层雪白被涂满一道道血痕和黑印，揉得皱巴巴地踩在脚底。她的心在抽痛，这纸醉金迷的城市，这可恶丑陋的城市！那一刻她是多么怀念家乡——小镇虽然闭塞，却有淳朴的泥土气息，野花随意地缀满蔓蔓绿草，蜻蜓点过的池塘还在泛着微漪。
“青叶。”苏琳艰难地开口，“好吧，一切都过去了。我相信你是个好姑娘；我相信你只是被残酷的生活所迫，一时糊涂才这样；我相信你心里还是很单纯的——”
周青叶的冷笑打断了她，“苏琳，你太天真了，我已无路可走，你想不到的，想不到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警钟在苏琳的脑中鸣响，“周青叶！”
她掐灭烟头，一缕烟气袅袅在她细长的指间，她躺了下来，愣愣望着星空，“苏琳，答应我一件事
”
“你说。”
“告诉鸿子，我是真的爱他，我愿意用最大的代价回报他那时对我的付出。我全身污浊，大半颗心都已肮脏，但我一直在心底保留最干净的一块，那是给他留的。”
苏琳强行拉起了她，“够了！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人生本就不是顺风顺水，世界上不是只你一个周青叶苦了、累了、受委屈被诱惑堕落了，多少人也是如此，可只要好好活着走下去，一切就都有个盼头，青叶，不要——”
周青叶望着苏琳，幽幽道：“连毫无生命的沙发都和我一起流泪了，我心内的伤痛是你无法想像的。”
流泪的沙发？！
“你说什么？”
她推开苏琳，美丽的脸贴着红色的沙发背，亲昵的磨蹭。月光洒在这一人一物上，人面雪白皎洁，沙发艳红若血。苏琳心内的恐惧油然而生，仿佛看到一个寄生在沙发上的魅惑妖精。
周青叶依恋着说：“苏琳，在我最悲伤的时候，我看到沙发流泪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都陪着我一起流泪了，这是怎样深切的痛啊！”
“闭嘴！”苏琳惊恐地喊，“不要再说这句话！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她扯着周青叶，要她回去，今晚她们就睡到一起，谁也不许离开。而她就任凭苏琳粗暴的拉扯，带着恬淡的笑，浑身软绵绵的，仿佛失去生命。
苏琳知道周青叶不会睡陈佳涵的床，就挤到青叶租下的那个四平米的小隔间。真奇怪，这两个平日不怎么相熟的人竟然搂着睡到了一起。原来伤痛并不总是寒冷，它们也可以用来取暖。
入梦的时候，苏琳痴痴地想：一切都会过去，青叶只是一时软弱一时堕落，鸿子只是一时愤怒一时悲伤，但他们毕竟相爱，给点时间，给点忍耐，给点宽容，给点慈悲吧上天！
第二天清晨，苏琳发现了周青叶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九章 周青叶的遗书
从噩梦中惊醒，没看到怀中的周青叶，床上是被褥枕头，独独床单不见了。
让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苏琳慢慢地走出房间，梦游般，她一直走到电梯前。
她看到窗户开着，晨光透亮。她嗅到属于清晨的味道，七分阳光的温煦伴着三分清风的舒心。
沙发旁侧翻着那只三足圆凳，周青叶悬吊在暖气管下，朝阳灿烂了满身。
真狠心，竟然用床单把自己吊在上面。
苏琳仰着头，看到周青叶安详闭合的眼和青色的唇，耷拉的舌，舌尖小巧玲珑。
苏琳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从体内拉出来，飘飘忽忽，在虚空中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坐在地上哭哭笑笑，喊喊叫叫，张牙舞爪，似个疯妇。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跑了过来，他们惊恐地喊叫。人间如此嘈杂，青叶，你是受不住了吧？你是否已经飘到了满天星斗的仙境俯视身后的是是非非呢？
她升起来，升到和青叶一样高的地方，注视着青叶的面庞，真奇怪，同样是窒息，佳涵狰狞而不甘，青叶的面容却一点都不可怕，只有平静、坦然。一如她昨晚坐在沙发上点着香烟，从容优雅，幽幽一口烟气，恬淡闲逸。
青叶，你是看透一切当真累了，还是决意付出所有去回报？芸芸众生如许多，就真的寻不出一副肩膀任你靠？
苏琳悬浮在空中，看到下面自己的那具身体正在猛烈抽打鸿子，鸿子就像一具木偶，大钊冲过来抱住她，哭着拉开了她，还有很多人都在呼唤她的名字，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吐，有人在打电话，有人躲在后面看。
但是没人想到把青叶从这里带下来。
突然有人喊“这里有遗书！”苏琳低头看到一个租友从沙发上拿出一封信，这个租友平日浓妆重彩，大吸男烟，与苏琳等人十分不合，此刻她则带着一种猎奇的兴奋打开信，大家都静下来。
“致警察：
陈佳涵和电梯工曾经看到那些男人开车送我回来，知道了我是个妓女。对此我一直很心虚，尤其是那个电梯工，屡屡暗示如果不给钱，他将把这事捅出去让我无法做人。陈佳涵则更加直白地把这事说了出去，我早就恨她了。
大前天的深夜，大概快十一点的时候，我回了家。碰巧遇到刚下楼的陈佳涵，她似乎正在气头上。我俩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她骂我就是一只敞腿走路的鸡，我气怒上头，想起她平日的颐指气使，看着她此刻的嚣张跋扈，一时昏了头，随手就抄起一层杂物堆里的一条麻绳勒死了她。她一直在反抗，但是我想起她平日对我的辱骂，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知道用力、用力、再用力。
人死了。我很恐慌，这时候我才知道怕，知道悔。但是为时已晚。
我惊恐地环视四
周，慢慢的，我发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我想一来这里生活的大都是老人，该是早早休息了；二来电梯间离一层住家和保安岗亭都有好一段距离，估计是没人听到。
我开始冷静，当时想的就是要脱罪，反正我知道楼里没有安装监控器，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认为如果要脱罪，最重要的就是得转移警方视线，把他们导入歧途。考虑一会儿后，我脱下陈佳涵的黑色高筒袜，用它做手套，将她的尸体放到电梯里，再把她的提包拎带用力扯断，将里面的贵重物品拿走，伪装成抢劫杀人。
然后我将一根木棍卡在电梯门之间，使电梯无法工作，这样是为了避免她的尸体被下楼的人过早发现。同时为了避免外面回来的人乘坐四号梯上楼，我离开的时候将四号梯的电梯牌放到了三号楼门前。
但是，当我做完这一切，乘坐二号梯的时候，我意识到前来锁梯的电梯工可能发现了我调换电梯牌的举动。我试探了几句，他暧昧的回答让我更加怀疑他目睹了什么。想到他一直对我的勒索，我决定杀人灭口。
前天晚上，警察走了后，我下楼去三站地外那个脏乱差的小市场买了包毒鼠强和两瓶饮料。然后我找到电梯工，我用身体诱惑他并许诺给钱，具体数额他可以再找我谈。
他上当了。
昨天中午十一点，他应约找我。我俩坐在四号梯前的沙发上，我让他喝下掺有毒鼠强的饮料，当时他以为自己要发财了，毫无戒心地喝了下去。
他死后，我拼命将沙发扣过来，幸好那个老沙发并不沉重，随后我将电梯工的尸体塞了进去。我知道迟早会被发现，但我当然希望他能晚点被发现。幸好我的舍友们都上班去了，没有人知道我早已找到赚钱更多的夜班工作，而每个白天，我都在游荡。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用纱巾裹着手，所以我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但是现在，我愈发感到我的罪孽深重，我眼前不断出现陈佳涵和电梯工死去的模样，很可怕，他们纠缠着我，来找我索命。
沙发都哭了，沙发都哭了啊！
我受不了这份罪恶的压力，决定以死谢罪，我在此发誓，我的死和旁人无关。
因为太过害怕警方的侦查手段，作案时用的麻绳、纱巾、陈佳涵的物品以及她的那双黑色高筒袜，我并没有毁掉，目前放在我的抽屉里。请警方查实后，还给她的亲人，就当是我最后能做的事了。
我以生命向死者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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