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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品:起风了|作者:淘气|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0 02:55:31|下载:起风了TXT下载
  “嗯,往后我多多少少会干点……”我闪烁其词地说。

  ——说的对,我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顾及自己的工作了。如今不管怎么着,都得尽量开始工作了。

  一念及此,我的情绪变得昂扬起来。之后我们静默无言,伫立于山丘之上,仰望天空。无数鳞片状云朵,不知何时已从西边天际扩展到了天空的中央。

  片刻后,我们穿过树叶已尽数转黄的杂树林,从后方绕回到医院。那天仍然有两三个小工在挖土丘,当我们由旁边经过时,我不动声色地淡然说:“据说这儿正打算建一个花坛呢。”

  日暮时,我一路将节子父亲送到停车场。回来后只见病人侧卧在床上,猛烈的咳嗽令她难于喘气。咳嗽到如此猛烈的地步,此前从未有过。等到咳嗽声略微缓和,我问她:

  “怎么了?”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病人仅能简单回答我,“请给我一杯水。”

  我将长颈水瓶里的水倒入杯中,端到节子的嘴边。她一口气将水全部喝干,暂时平静了下来。可是这样的平静只维持短暂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咳嗽,又一次侵袭了她。我见到她的身体痛苦颤动,几乎要落到床外了,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问:

  “要我把护士叫来吗?”

  “……”

  她在咳嗽过后的片刻安宁中,仍然保持着因痛苦而导致的身体颤动,双手遮在脸上,点头表示同意。

  我快步去唤护士。护士跑在前头,把我抛在身后。当我尾随其后,进入到病房时,护士正用两手从背后搀住节子,将她的身子调整到略微轻松的姿势。然而节子似乎浑然不觉,木然地大睁着双眼,咳嗽的发作应该是暂时停止了。

  护士慢慢地逐步松开搀着她的手。

  “咳嗽已经停止……请保持目前状态,不要随便乱动。”护士说着,将揉乱的毛毯整理好,“我现在请人来给你打针。”

  护士一面走出病房,一面对不知该站在哪里、最终呆立于门旁的我,轻轻耳语说:“咳出点血痰了。”

  这时,我才靠近她枕边。

  她有些麻木地睁着眼,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她已沉睡。我一边帮她把散落在苍白额头上的、像小漩涡一样的卷发向上理好,一边用手在她那满是冷汗的额头上轻抚着。她仿佛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边泛起迷人的微笑。

  绝对安静的日子继续着。

  病房的窗户统统被黄色的凉棚所遮盖,房内变得昏暗。护士们只能尽量踮起脚尖慢行。我几乎和病人的枕边粘在了一起,就连夜间的看护也一个人承担。有时节子会面向我,仿佛有话要说。但我为了不让她说话,立即将手指竖在嘴上。

  如此的沉默,将我们分别拖入各自的思绪中。可是,对方心中所思,我们彼此间都能非常痛苦而清晰地感觉到。就在我对这次事件中节子为我所做的牺牲的那一部分,转变成眼睛能见的东西进行思索的同时,我清楚地感知到节子正因为自己在一瞬间轻率地打破了我俩迄今细心再细心培育出的东西而懊悔。

  然而这种不将自己的牺牲看成是牺牲,却只怪责自己轻率的心情,使我十分揪心。我将这样的牺牲视作病人理所当然付出的代价,就在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变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病人一起品味着生的快乐——我们坚信没有其他什么能给予我们更加幸福的东西了——那果真是能让我们满足的东西吧?此际我们觉得是幸福的事物,难道不比我们所坚信的更空幻短暂、更趋于反复无常么?

  彻夜陪护,使我颇感疲累,在微睡的病人身旁,我翻来覆去地如此思考着。似乎正有什么将要威胁我们的幸福,我不安地感觉到了。

  但那样的危机,只过了一周,便消散了。

  某个清晨,护士终于除去了病房的凉棚,让窗户敞开后,就离开了。秋日的阳光耀眼地射进来。“真是舒服呀!”节子醒来后,在床上说。

  正在她的枕边翻阅报纸的我,一边默想着:给人生带来重大冲击的事情,竟然在消逝时,会了无痕迹,仿佛全然与己无关。一边瞅了瞅这样的她,不由得以调侃的语气说:

  “等你父亲来了再这样兴奋,比较好些吧。”

  她脸上略显晕红,对我的调侃坦然接受。

  “下回父亲再打算来,我就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你能做到才好……”

  彼此间开着这样的玩笑,我们互相安慰着对方的心情,一道如孩童般,将所有责任统统强推给了她父亲。

  随后,我们绝非刻意地,将这一周里所有的事情,以轻松的心境,认定为都只不过是个失误,并将直到方才还不仅仅在侵袭我们的肉体,连带着侵袭我们精神的危机,都若无其事地甩脱掉了。至少我们是这么看的。

  某个晚上,我在她身旁看书。突然,我合上书走向窗户那边,深思了一阵子。然后再度回到她身旁,又拿起书开始阅读。

  “怎么了?”她仰头问我。

  “没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答道。大约有数秒,我的注意力都被书吸引了,但终于还是开口说:

  “自打到这儿后,就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了。因此我想今后要找点活儿干了。”

  “是啊,工作是必须的。父亲对此也挺担心呢。”她神色凝重地说;“请不要只关心我的事。”

  “不,你的事更要多考虑。”我一边将当时瞬间浮现于脑海的某部小说的模糊轮廓理出思绪,一边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我打算把你的事写一部小说。至于其他的事,目前我不会考虑半点分毫。我们这样地互相给予对方幸福——由这个人们都认为的终结之处开始的重生的愉悦——让这份他人都难以明了,只有我们拥有的东西,转换为更确实、稍稍成形的东西,懂了么?”

  “懂了。”她就像遵从自己的想法那样遵从着我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答道。但随即撇了撇嘴,微笑着说:

  “写我的话,只管放开去写吧。”这话稍稍显得有些敷衍。

  但我仍然率直地接受了这句话。

  “啊,我当然会放开去写……不过这次的作品,必须借助于你的大力协作才行。”

  “我有什么事能帮上忙呢?”

  “嗯,你呀,希望你能在我工作期间,从头到脚都满是幸福,不然的话……”

  相比一个人发着呆想心事,这样两人一起思考的方式,使我的头脑和灵感别样地活跃起来。我就像遭压抑后突然文思如泉涌一般,不停地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一直待在病人的身边,会变得没精神的……要出去稍微散散步么?”

  “嗯,我要开始工作了!”我两眼炯炯有神、精神抖擞地答道,“散步自然也是必需的。”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对面被大沼泽隔离的森林,八岳山麓一带,在我眼前没有尽头地伸展开。在前方,与森林边缘紧邻的地方,一座狭长的村庄以及倾斜的耕地,横陈在那儿。疗养院的建筑位于其间的一部分中,几个红色的屋顶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尽管望去已变得十分渺小,但依然一望便即明了。

  我从清晨开始就不清楚都走了哪些地方,也不明白是如何走过的,只管任由脚步前行,全身心沉浸于自我的思考中,从这片森林彷徨到那片森林。可是现在,在秋天澄净的晴空下,疗养院的小小影子,出乎意料地突然闯入了我的视野。那一刹那间,我感觉就像是骤然由附着于自身的迷离中苏醒来一般,得以从置身在那建筑中、被数不清的病患包围着、每一天都无所事事地度过的异样中,解脱出来,独立思考。从刚才起就在我身体中奔涌的创作欲望,不断地催促着我。于是我将我们在此地度过的那奇妙的日复一日,演化为一个异常悲哀而又宁静的故事。“……节子啊,直到此际为止,我都不认为两个人可以这样地去爱。而我也……”

  我的梦想,在我们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上方,时而迅速掠过,时而一动不动地停滞于某个地方,无论何时都在徘徊着。虽然我远离节子,但这段时间里我仍然不停息地与她做心灵的对话,并听见了她的回答。拥有这些的我们的故事,与生命的本质一样,永无穷尽。然后不知不觉间,那个故事将会因自身的力量而有了生命,离开我,随着它自己的意愿恣意发展。动辄就停滞于某处的我,将被丢弃在原地。仿佛故事本身也期待着那样的结果般,编造出重病的女主人公令人悲伤的死亡——预感到肉身将要湮灭,仍竭力使人快乐,努力高尚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怀抱于臂弯中,为生者的悲痛而悲伤,而自己则切实地幸福地逝去的女孩——这女孩的影像,就像描绘于空中那样,清晰地浮现出来……

  “男子为了让他们的爱变得更多一层纯粹,劝使身有疾病的女孩前往山中的疗养院。但死亡逐渐威胁着他们,男子遂日渐怀疑他们想要得到的幸福,就算是完全得到,可果真就是能够满足他们自身的东西么?——但女孩在承受着死亡的痛苦中,感激男子直至最后依然守护着自己,因此而心满意足地病逝。男子也由于帮助了如此高尚的死者,终于得以相信彼此间的小小的幸福……”

  这故事的结局,仿佛就潜伏于某处,在等待着我。然而猛然地,那濒临死亡的女孩的影像,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向我撞击。恍似梦魇中醒来,难以言说的恐怖和羞耻感袭击着我。为了将身体从这梦境挣脱,我立即从原先所坐的山毛榉的裸根上站了起来。

  太阳已高升在天空。山、森林、村庄、田野——所有的这一切,都于秋日的日光中,得到了安宁的呈现。即便是远方望上去渺小的疗养院建筑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日复一日地在做习惯性的重复。突然地,在那些生疏的人当中,那被摒弃于往常的习惯之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等着我的节子的孤寂身姿,登时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忽然为她而忧心忡忡,急忙走下山道。

  我穿过后方的树林回到疗养院。然后迂回阳台,来到最里头的病房。节子完全未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用手指梳弄着秀发,同时以有点悲伤的眼神,望着天空。我本打算用手指敲窗户,但立即放弃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全神贯注地瞧着她。

  她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某种威胁却又在尽力容忍。那副模样,使人觉得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呆滞的神情……望着我从未见过的这种神情,我感觉内心被紧紧揪住了……突然,她的脸色明朗起来,仰起脸,甚至有了微笑。她发现我了。

  我由阳台走入病房,靠近她身边。

  “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听上去似乎不是她的声音回答道。

  接着我就不再说任何话,心情沉郁地保持着静默。她用仿佛寻回了往常自我的亲密声调,说:

  “你去哪儿了?去的时间真长。”

  “对面。”我随手指向阳台正对面能望见的遥远森林。

  “啊,去那样的地方呀……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嗯,嗯……”我十分冷淡地回答后,又回归于先前的静默相当一段时间。此后我突然用略微拔高的音调,问她:“对于目前这样的生活,你满意么?”

  她对这样突兀的质问,表现得稍微犹疑。而后就扭头凝视着我,似乎要让我坚信般,点着头,反问道:

  “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一直感到目前的生活,是我处事任性的结果。这样的事,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如此一来,你也……”

  “这种话真令我讨厌!”她急切地打断我,“说这种话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无法满意这些话的样子。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