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的时候发现谢端在寝室里啃面包,坐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从她身边走过,看了她一眼,才发现这个女孩子吃东西的表情特别专注,看着手里的食物,一边慢慢的咀嚼,吞咽,像一只满足的、不急不慢的小松鼠。
“你就吃这个?”我随口问一句。
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噎住了,脸涨的通红,我赶紧倒水递给她,同时心里想,她是不是用脑子消化东西的?怎么跟她说句话也能弄成这样。
“小心烫。”我提醒她。
谢端喝了两口水,脸色逐渐平缓,眼睛却红起来。这个情况让我很有些尴尬,一向我都认为哭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他人如果不小心撞上,就要像旧式君子见着良家妇女手腕以上的肌肤那样,含蓄而自觉的避退三舍,把对方不小心走光的脆弱当名节保管。
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深呼吸,然后没话找话:“你就是本市人?”
“对,你家呢?很远?”
“不,不远,溧城。”
“哦,溧城啊。”我说:“我知道的。”
谢端嘿嘿一笑,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离开过那儿,可没见过世面了。”
她挨得很近,我看着她交头接耳又心无城府的小模样。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非常靓丽的一个姑娘,鬈发,腿很长,嗓子很亮:“哟,都来啦?我上午跟这儿还扔棍子打不着人呢!”
她这个开场白可够风格化的,典型自来水它胞妹,自来熟。我冲她笑笑,反正一个寝室的,总会知道她名字,不着急问。
果然她大咧咧地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我姓曾,曾小白,经院市场营销系。”
然后她把两张名片递过来,烫金的字,宛转的花叶在白底上暗暗起伏,“资深客户经理”一行下,是她的芳名与bp机号码,我捏着它看了一眼,心里想,这人是学生么?
“弄着玩的。”曾小白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笑。
“我可没名片给你,直接跟你说吧,庄凝,凝结的凝。法律系。”
“我跟她一样。”谢端接道。
“连名字都一样?”曾小白挑一挑眉,很诧异地说。
“啊不,我叫谢端。锦瑟无端的端。”
“哎,这个我知道,咱们高中上过的,你家人挺有文化的啊!”
谢端不好意思地笑:“我妈,我妈给起的。”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她提到自己的母亲,这对母女感情一定是非常好。我想起我自己那位风风火火的妇联主任。
当天下午去领军训服,晚上回来我见到最后一位室友,叫苏玛的小个子女孩,人不大,眼镜度数不浅,念的金融系。她的年纪让我们都惊了一下,十六岁差两个月,高考拿的身份证还是临时的。
“你四岁就上学了?”曾小白坐在床沿,吊着两条长腿掰手指问她。
“五岁。”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那边小学只上五年。”
“那你一定特别聪明。”谢端穿着hello kitty图案的睡衣,在桌前梳头发,一边笑眯眯地说。
对方一点不谦虚,点点头:“还行吧。”
我刚洗完澡,坐在那里听她们聊天,夜风像冰凉的丝缎拂在皮肤上,室内很洁净,有淡淡的香皂味儿,我看看这几个要一起共度四年时光的姑娘,在日光灯白而强烈的光照下,她们,包括我,都像年轻的玫瑰一般娇嫩,我觉得很愉快。
青春断代史(之五)
接下来两个礼拜我们军训,赶上了秋老虎,每天在烈日下站几个小时,spf15的防晒霜遇到这种情况,简直比二战时候的马奇诺防线还要派不上用场,军训前大部分姑娘都是剥壳鸡蛋,没过几天,个个都像在茶叶水里煮了一遭。
另外,学校派发给我们的军服,不知是照哪个民兵团量身定做的,绿里透着说不上来的灰头土脸,裁缝不知师从哪个流派,针脚及其抽象。
这一身行头下来,竟然有五分之一的女生在军训结束时名花有主,你不得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哲学水平了得,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军帽下开了缝的茶叶蛋能发现美女。
更传奇的还有,曾小白同学只去了头两天,剩下的时间都请了假,结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她领到红彤彤的证书,在一众晒的皮塌肉陷的倒霉孩子里,白鹤一样姿态出尘地上了主席台。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发现我们的教官在楼下等她,这男的据说是国旗班退役,眉眼俊朗,腰细腿长,对着他发花痴的小女生不是一个两个,真算起来,得按吨称。结果被我们的资深客户经理给拿下,曾小白一战成名,作为她的室友,我们真是与有荣焉。
国庆后正式开课,宿舍区每晚十一点准时熄灯,对面寝室的男生,一到这个点就开始在阳台上学狼嚎敲饭缸抗议,一时此起彼伏。
我们开头觉得很有意思,没过几天就无趣了,翌日还要早起,就有女生隔着夜空对对面喊:“叫什么叫,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隔了一会儿,对面有了反应,有男生捏嗓子学她声音嗲声嗲气地喊回来:“人家不要睡觉!”
女孩子气得发疯:“无聊——!”
整个男生寝室楼都被这两个字挑起了性子,荷尔蒙在这个秋日夜晚空前高涨,吹口哨又跺脚,每间阳台上都至少攒了四五个人影,一直闹到夜深,学校出面干涉为止。
大概两天后,苏玛熄灯前出门去收衣服,没过十秒钟,我们就听见她飞快跑回来,恨恨地把门一带:“靠,有人拿望远镜在往这边看!”
我们都认为这个问题严重了,曾小白却懒懒的躺在那里:“看,让他们看,看得见摸不着。”
她就这样拿前国棋手的感受不当回事,我们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她大小姐已经改了主意,坐起来:“要不咱们安个窗帘——我能拿到特别漂亮特别好的货样,价格还公道。”
没隔几日宿舍果然安上了布帘,白底紫色小碎花,夜晚在楼下能看见灯光温情脉脉地穿透过布料,后者微微的一个拂动,就如同一朵一朵落英漾在春日的水面上。
这些时刻,往往是我上晚自习,或者从院里值班回来。我从小受妇联主任和纪委书记的双重影响,开学没多久我就加入了院学生会,别的没什么,入党评奖学金什么的多点儿优势。
头一次值班,新晋主席骆婷就对我说:
“这学校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可千万别去后山,除非你想被保研。”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什么?保研?”
“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学校里还在大兴土木,进出门卫基本不管,一堆闲杂人等在里头混,光去年就有两个女生就在后山那里……”
她声音低下来,鬼鬼祟祟的:“你懂,是吧?”
她这个表情我就是单细胞的草履虫也不能不明白:“懂。”
“懂就好,我跟你说,基本全中国的大学对这种事就一个处理方法,压下去,不是让你保研就是赔你精神损失费,你可得好自为之,不想的话没事就别往那边去。”
我一个社团新鲜人,初来乍到的就接受了如此黑暗的教育,回寝室的时候,路上人迹寥落,我看谁觉得谁形迹可疑。
原本是不至于这么迟的,但就在这个晚上我学会了炒地皮,几位学长杀到性起,我等只能奉陪到底。
行政楼距离宿舍距离不短,偏偏学校心思独特,每每在植物密集之处,都装有绿色的照射灯,把整片灌木映的活像地摊上廉价的赝品翡翠,在这样大而无当的黑暗与寂静里,很有几分恕bsp;我急惧攻心,步子一快差点把自己绊倒,前头有个人靠在花坛那里吸烟,此时抬头看看我。
这里是16栋的背面,住着大四的师姐,要毕业的人了,这会儿正是妖孽和传奇倍出的时期,她们的疯狂劲儿我们见识过。
可眼前分明是个男性,光线幽暗,他侧影修长,短短一瞥之间,我发现这是很年轻的一张脸,路灯下白皙的过分,眼睛里非常淡漠,他看我一眼,就低头继续地陷入自己的沉默。我踏实下来,总算见着个活人,也没啥恶意的样子。
绕过楼角,我几步奔上28栋的大厅台阶,功德圆满。
门卫阿姨披衣服给我开门,很没什么好声气:“下回注意,再这样我们就得往系里报了啊!”
我往房间走,一边犯愁,寝室门是上插销的,这会儿估计她们都睡了,我还得把她们敲起来,太扰民了。
结果我刚刚到门口,门就开了。我眼前是瓷娃娃一样的谢端:
“庄凝,你回来啦?”
在夜的阴影和走廊灯光的合力下,她真是漂亮的毫无瑕疵。
“你还没睡?”我用气声问。
“我边背单词边等你,没事儿的。”她轻轻地说:“我听见你脚步声了。”
我关门时触到她柔软的手臂,凉的像一块玉:“你不冷吗?”
“还好。”
“行了,你去睡吧。”我握着她胳膊,然后拍拍她:“谢谢你啊。”
“应该的。”她攀到上铺,接着又想起来似的,从床栏那儿探出头:“对了庄凝,今天你那个朋友,沈思博给你打电话了。”
“知道了。”我往卫生间走,一面答她:“快睡吧。”
洗澡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身体,年轻的,光洁的。我把额发撩开,我的眼睛从镜中看着自己,黑亮而澄澈,不能不说不漂亮,却又似乎有所欠缺,我承认,刚刚那么美的谢端,甚至让我有一点心动。
我要是像这个女孩那样,沈思博,你会不会更喜欢我?
说完我自己笑了,想什么呢,你是你,沈思博怎么会喜欢上变成别人的庄凝?
我就把这个念头忘记了,洗完澡去床上躺下来,一面想明天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很快的,就睡了过去。
青春断代史(之六)
沈思博就读于这个学校的德语系,外院和法学院鲜有课程交叉,开学之初我就和他交换了课表,即时通讯还不发达,万一有个急事也大概知道彼此身在何处。
由此我知道他这一天有整整一天课,下午最后两节在逸夫楼,正好本系三点钟在那儿举行模拟庭审,我就和班里同学去旁听,预备散场后去等沈思博下课。
这个活动由院方定期举办,每年一次,议题偏尖锐热辣,参与者大多为大四准毕业生。本次设在多媒体教室,内容老早传开,是被称为“世纪审判”的辛普森一案,大陆法系下的审理及判决。
这还是相当有噱头的,我来之前就想,能有什么辩护余地?证据确凿,又不需要去说服一众陪审团,而权威都说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法官会认为辛普森无罪。
模拟法庭各种角色一应俱全,整个流程滴水不漏,我们到地方的时候,正是审判长开始发言,之后先由公诉人陈述案情,再由公诉人及辩护律师当庭提问,双方各自举证完毕以后,就进入庭辩环节。
诉辩两方都是法学院的精英,相持间隐约听得见语锋触碰的诤诤声,简直比香港无线的法政剧还要华丽。我屏息静气,想每个字都听清楚,结果身边一个花痴不停念念叨叨,那个师兄,好帅,哦!他又发言了,庄凝,庄凝,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站在辩护人席后的青年,高而挺拔,宽肩细腰,他语速稍快,每个字却清晰有力,不见丝毫含混或迟疑。
我烦的要死,想,他哪里好看了,光看他不出声的时候,唇线绷的那么直,一点儿不柔和,就不是我喜欢的型,单单是气度从容一些,声音好听一些,仅此而已。他今日触动我的,是对律例的熟谙,和对庭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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