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一十三天,凤羽妖娆,自媚墙角,是谁,一袭紫袍依旧,执笔深描,丹青自现,窈窕身姿跃然纸上,绾三千青丝凭栏远眺。
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三生三世。
勉强撑着一旁柱子起身,凤九夺过香炉,踉踉跄跄便往外跑去,短短几尺,险些栽了跟头。
“凤九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去求证一件事,也许,彻头彻尾,都是我。”
语气渐显决然,微湿的眼角轻轻揩过,冰凉痕迹拭去,心口,愈渐滚烫。
“这不是凤九殿下么?”
前脚才跨出洗梧宫,五尺外连宋神君白衣翩翩,摇扇胸前,不紧不慢地缓声问道。他步履看似从容,却顷刻间已然立于凤九跟前,眉角几分沉重,顺势拦住凤九去路。
顿住身形,凤九急急垂下头,将香炉往怀中一带,屈膝行礼,“见过三殿下,多年未见本应好生同殿下相叙,但如今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往后,再来告罪。”
微侧了侧身,欲从连宋左首闪身绕过,不料他折扇一挥,堪堪挡过,淡淡说道:“你就这样冒失的去,能济得何事?凤九,你可知你怀里揣着的,是为何物?”
凤九抬首直视连宋,脸色虽苍白,但眸中晶莹透亮,倔强坚韧,字句铿锵。
“殿下既知,又何必拦着我。过去,是我太傻,而今,怎能次次相负?我不信,帝君当日言论,是肺腑之言。怕是早知有南荒一劫,才死活赶走了我。三殿下,凤九想明白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他。”
她说着话,胸口已不住起伏,一份悸动自骨子里蹿起,简单言语,是倾生誓言。
连宋叹了口气道:“你可曾想过,帝君为何屡屡推开你?”
“帝君以命护苍生,自断姻缘,若一日接受了我,这四海便不得安宁。不过殿下放心,凤九断然不会弃天下苍生于不顾,我明白帝君的苦衷,我只愿,长相守望,无需回报。”
她呼吸渐稳,语气舒缓,可舒缓中坚毅之气盈满每一个字儿。
连宋似被她此番话语所慑,半晌沉默,随后又是一声叹息,“唉,你纵有此心又如何?凤九殿下,事到如今我也不愿相瞒,虽说帝君他老人家始终不愿令你知晓,可你若再这般行事,迟早,把自己与帝君都给害了。”
凤九闻言,秀眉一挑:“三殿下此话何解?”
“三生石定天下姻缘,而帝君当初抹去名字,不过是,不愿命中有所羁绊而成威胁。所谓以命护苍生,是真。可他帝君他,并非不能有姻缘,相反,正因无所羁绊,他欲同谁在一处,苍天也管不了。”
连宋看了凤九一眼,只见她神色一震,双肩一抖。又接下去说道:“不过,这六界众生,人人皆有命定姻缘。或如夜华与你姑姑般缘定三生,又或如我同成玉,缘起缘灭。而殿下你自也不会例外,只是那命定之人尚未出现罢了,迟早,都会应了命定之数。试想,人人皆有命数安排,独独帝君一人,他必然只能孤寡一生。而殿下你,也有自身姻缘,若是强行与帝君在一处,便是违逆天命,当遭反噬,你仔细想想,可是每回与帝君更近了些时,便遭劫难?”
双手一抖,小狐狸落地,哐当应声而碎,白玉片片,赤金香丹滚落足边,恍若坠入深渊,无止尽的漆黑阴冷席卷而来,“帝君,他是为了护我周全无恙,才。。。才。。。”
“万年前法力尽失,帝君不得不将你遣回青丘,当年若水河畔你也明白,若非折颜上神赶到,殿下命悬一线,险些丧生红莲业火之下。那时,帝君他,便已明白,若他一日无力护你,便不能留你。万年过,帝君本已无碍,怎料天劫突来,帝君自损仙元强抵,甚又耗费心头血为你调养仙泽,本经数年调养当得复元。怎知,”
一路听至此处,心下早已冰凉一片,她恍若自言,接下连宋的话:“怎知南荒异动突发,帝君尚不及调理仙身便匆匆降伏妖尊,是也不是?”
“凤九,你且听清了。帝君,以半生修为为祭,启伏羲八卦,结死门,灭了妖族至毒。”
凤九眼神瞬间空落,脸上血色尽失,“半生。。。半生修为?”
“不错,帝君如今仙元大伤,虽无性命之忧,但若说要护你周全,断然再无可能。想来,他老人家是早已料到这般情况,才几次三番狠狠推你远离。凤九,帝君之苦之难,望殿下莫要再辜负。连宋话至此处,你,好自为之吧!”
语罢,转身扬长离去,徒留遍地玉碎,满心伤痕。
瓷石砖齐整漫漫,踏于其上步步皆寒,天宫一贯玉白宫墙,飞檐过处绯色渲染,彤阳泣血。女子一袭茜色烟罗,裙裾迤逦如火,委顿在地,拾起碎玉,亦仿佛拾起片片残心。
泪浸,痕干,新旧纵横,慢慢起身,平静无波眼底,是惊涛拍岸,翻覆心神,狠绝之心已定,步履蹒跚,但,每一个脚印都深深烙下永难磨灭之迹。
此生,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决然,不顾一切。
碎玉扎手,血珠密密渗出,恍若未觉,双手紧握,太晨宫门静静凝望前如隔三生。凤九合眼,再睁开,水汽弥漫,沾湿长睫,面容似雪,推门而入。
“帝君,九儿来了。”
三步走过,墙边一排艳艳凤羽正盛,猛然入眼,痛彻心扉。右首偏殿“兰泽幽芳”四字如昔,再难止住泪水,过去悲欢一一交错,满心斑驳。奔入正殿书房,空无一人,佛铃花丛后石门紧闭,亦无生息。
凤九只觉身子凉了半边,咬着下唇,进了寝殿,只一瞥,便失魂。榻旁,一盏茶犹有余温,一方砚新墨未干,案上一卷图纸,水墨丹青。那只手太晨宫外执的是神剑苍何,斩妖除魔;太晨宫内握的是佛经般若,入禅修心。此间,却持笔勾勒,笔下所及,女子风姿绰约娉婷。泪如雨下。
凤九四处奔走,却哪里有半分东华的影子?中庭繁花落尽,秋意萧瑟扣东篱。
她脚下一绊,跌坐在地,满面泪痕,滚烫晶莹仍自眶中汩汩而下:“东华,你究竟在哪里?你出来,出来哪怕让九儿瞧上一眼,一眼也好。。。”
早已泣不成声。陡然,一截青紫衣摆映入眼帘,猛地抬头,东华默然立于她身前,深深望着她满脸狼狈,表情看不清喜悲。
“帝君。。。”
颤声轻唤,只听头顶嗓音低沉清冷:“女君殿下同本君,上天入地,再无瓜葛,又何故出现于此?”
凤九闻言又是一颤,随即紧紧环住他腰间,手中仍握碎玉狐狸,鲜血淋漓的掌心滴落朱红液体在素白地面,东华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立刻又隠去。
耳畔,凤九带着浓重哭腔的哽咽传入:“帝君,是九儿不好,一切都因我而起。。。九儿都知道了,三殿下已同我说了。。。帝君,这次无论你说什么,九儿都不会离开的,到死都不会!即便只是待在一十三天,每日远远瞧着,也好,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东华身子一僵,眸中几经变幻翻腾,最终闭上眼睛,任凤九抱着他低低哭泣。天际有彩鸟横越,拖出缤纷云霞,淡淡橙云飘过,一瞬一生。
过了很久,轻拉起凤九鲜血直流的双手,捧在眼前,叹道:“不知道疼吗?”
凤九泪眼迷蒙,此刻却如朗星熠熠生辉,摇头道:“不疼。”
唇角绽开的微笑灿若春花,流风回雪。
东华心尖一颤,轻叹抚上她泪痕满布的脸颊,“九儿,你说,我当拿你如何?”
凤九却抹去泪珠,毅然道:“帝君放心,九儿从今以后,断然不会叫帝君为难。九儿这就去,将帝君心中忧虑铲除,日后,绝不再因此而烦心。惟愿长伴君侧,端茶倒水,守帝君一世。”
未待东华言语,她朝着东华一笑,荡漾在那样的流朱彩霞里,飞身而去。东华的手仍灿有她粉颊余留温度,些许怅然,些许无奈,和一丝说不出的忧虑。红衣身影已然不见,东华眉间暗藏温存,一颦一笑,不会再忘。
☆、生死
九天星光璀璨在彤云间,映的天色绯然似锦,纤云弄巧,织女手下层层锦绣。
东华望着天边,神思恍惚怅然,冷肃之气尽散,衣袂飘荡间,全是馨香兰玉息。
眼眸愈深,雾霭玄墨涌上,凤羽花自眼角闯入,心中一动,猛然惊醒,耳边回荡着那句:“九儿这就去,将帝君心中忧虑铲除。”
他倏地捕捉到些念头,眉心一跳,渐渐锁了起来,似是在思索,却又有些迟疑。那个想法太过骇人,他不信,她会那样做,可又隐隐约约害怕。
她于他,从来就是异数,没有一次令他不震惊。自林间邂逅起,每一步几乎都出乎意料。
数十万年,算尽天下,看淡生死,唯独她,始终让他手足无措。
一道红光闪过眼前,夜华携着白浅的手正自宫门跨入,眉头不禁一皱:“何人如此放肆,在天宫横冲直撞。”
白浅亦蹙了蹙眉头,忍不住朝红光所经之处多看了两眼道:“这个方向除却咱们宫中便是诛仙台,既非朝着宫里,便只能是诛仙台,但是谁胆敢擅闯?”
“罢了,诛仙台自有守将在侧。先进去吧,阿离等了这许久怕是饿了。”
白浅点了点头,心中却有股说不上来的莫名悸动,一路上频频回首。
“怎么了,浅浅?” 夜华察觉妻子的异样,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安。夜华,我想去看看。”
“好吧,不过你穿的着实单薄了些,先进屋披件衣裳再去不迟。”
“是,我的天下第一啰嗦太子殿下。”白浅见他如此细致嘱咐,不禁莞尔,从来,她都比他更像个小孩。
“什么人?” 诛仙台侧,银白铠甲的天兵一左一右执矛横过,话音堪落,眼前红影飞快闪过,眼前一黑,两人便软软倒下。
凤九缓下步伐,循着阶梯步步踏过。
茜红烟罗裙曳地,倒映一路浮华,半生零落。
曾经,她为一个卑微渺茫的心愿而来,求一段相守。而今,遍地支离沧桑,浮沉千秋,眼底森凉决绝。她不要再做他的软肋,他要守护天下,那她便随他身后就是,无牵无挂便无碍。
三生石巍巍矗立,那是命运最狰狞的微笑,密密麻麻的字,或两厢倾情,或一世纠葛。都是命。
凤九手一挥,“白凤九”三字金辉淡淡,深刻于上,一旁并排四字,她不愿多看,那四字于她便是洪水猛兽。
看了半晌,嘴角一抹近乎凄凉的轻笑,“苍天,你既无情,我亦何惧。凭什么但因几笔,便定宿命?太可笑了。从前无知,今时今日,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面笑着,一面抬起手,右手向前凝掌,左手搁在右臂上,暗暗运功,不一会儿,周身仙泽环绕,顺着手势慢慢汇聚至右掌心。
定定望着自己的名字,凤九抚上石面,猛一使劲,碎屑纷落,她掌心血珠随之滴落。原以为坚不可摧,终究,轻易灭于最坚韧的心志底下,抬手,倾覆。“白”字已然化作石屑,塌落脚前,凤九的脸色渐白,唇边犹带微笑,左掌一推,更绵密的仙力涌出,颤抖着往下,随着字在掌下形销体散,气力渐感不支,内息翻搅,手上却无丝毫暂缓之意,反倒更作心急,豆大汗珠沁出,湿了额间大片碎发。脸色愈发苍白,陡然一阵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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