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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帝君,为何将九儿的断尾携在身上?可是有甚么长存于心的?”

  凤九听他如此说,一颗心渐渐地便凉了下来,却又有些不甘,她不信,他真的就那般绝情。

  “青丘九尾狐的尾巴素有奇名,昔日你这断尾落在本君宫中,未曾问本君讨回去过。而今,既想了起来,便该当归还于你,携在身上,不过是怕忘了此事。先前诸多时候,有旁人在,总不便让本君拿了你青丘女帝的狐狸尾巴相还。”

  东华的声音平淡沉稳,彷佛在诉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但,那些叫他深藏在清冷神色背后的哀伤,又有谁来盖过?

  风太轻、尘太细,世间种种,抵不过一个情字纠葛。

  蓄满泪水,凤九双眼雾气迷蒙,东华的每一个字便如一根针,狠狠地扎在她心尖上,不出一句话,半生痴迷真情,千疮百孔。

  泪滴自眼角滑落,同往生海畔雨时花向地面蔓延,剩下的所有希冀执念,随之坠落。

  “帝君。。。如此说,可是。。。要同凤九。。。两清?”

  潸然泪落,颤抖艰难地缓缓道出这句她此刻极害怕的话,但她仍想赌,一赌他的心。东华闻言,浑身似震了一震,他眸中眼色变幻,本就略显倦怠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手中玉笛险些掉下去,但只片刻便整起纷扰心绪。

  嗓音微哑,声音透着难以道尽的荒凉,好似远古洪荒枯石:“两清?兴许女君这个词最为合适。”

  违心之言,他不急不缓娓娓道出,灵魂深处的失魂落魄,只能他自己咽下。

  凤九脚下踉跄,心突然便被掏空,连根拔起,这份深深缱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脑中忽地声出几丝清明,她木然地说道:“原来,如此。凤九明白了,前尘往事,便如云烟,这数万年,原也不过一个两清罢了。”

  说完竟笑了笑,校里蕴着的全是空洞,灵动的眼珠子陡然颓然灰败。

  有时,明白只消一瞬,这一瞬,她全都懂了。

  成熟是痛苦,而一个人在一段情中成熟,一是两人相伴相偕、知心知情,另一却是行将陌路、各自转身。

  三万年来,凤九就在这样的一个寻常的日子里,因着一段并无甚么翻腾的话语,生出了放下的念头。

  过去无论如何,她都是相信的,相信来日方长定有办法。

  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那些执着也许再没有必要,终究,这恩是报着报着,走到了相忘江湖的地步。

  碎发在风中扬起,同泪痕搅在一块,糊在面颊上。黏腻的触感,透入肌肤,是不清的惆怅,缓缓散开,成了一片莫名的惘然。

  泪已尽,情已断,方才泪湿衣襟,现下心念已残。

  东华静静看着泪水从她脸上逐渐被风干,胸口一阵钝痛,一颗心好似被剜去,不,是被刀剑一瓣一瓣地慢慢削下,几丝腥甜渡了上来,他口中含着血腥,道:“你明白了,自是最好。从今而后,本君同你,便算再没有纠葛。”

  凤九空落落的抬起头看着他,凄凄一笑:“是,有劳帝君了。从此以往,青丘东荒女君白凤九,同东华紫府少阳君,上天入地,便没有干系。帝君放心,凤九以后,再不会相扰,此生,一别两散。”

  纤纤素手接过东华手里的玉笛,有些无力,这话说得虽轻,却字句掷地。

  掷地,无声。

  并非要掷地有声方称的上宣誓,这番言语,堪堪入耳,一来一回地绕在往生海畔,久久不散。

  凤九纂紧玉笛,露出的一截狐尾晃了晃,她端详片刻,朝着东华行了一个周全的礼道:“这须臾万年,多谢帝君照拂。日后,我青丘仍与九重天世代交好,共守苍生,福泽万民。愿帝君福泽绵长,安康常乐。凤九,告辞。”

  决绝转身,不再回首,她的脚下所踏过的,是一条名为渐行渐远的不归路,是两人间的不归路,是从此放下的不归路。

  红衣背影纤细削瘦,却又在风中坚毅,来时惊诧,去时绝然,东华眼中疲惫覆盖,却仍见几丝欣慰。

  她终于,长大了,足以承起一方水土生灵,一颗通透的心,无牵无挂,便是无坚不摧。

  凤九长长迤逦裙摆没入仙障之中,那个以全心烙印下的身姿,自此无再见之期。

  东华口中满是腥甜,嘴一张,大口鲜血溢出,伴随剧烈咳嗽,他右手握拳紧紧抵在唇边,脚步一阵虚浮,左手扶在一旁的桃树干上,咳的弯起了上身,一张俊朗的面容清减憔悴的厉害,脸上血色全无,吸吐之间尽是急促剧咳,唇边赤金的血色更衬的嘴唇白的可怕。

  倦怠灰败之色袭卷,东华眼中的悲凉尽显,耳边遍遍响起凤九所言:“从此以往,青丘东荒女君白凤九,同东华紫府少阳君,上天入地,便没有干系。帝君放心,凤九以后,再不会相扰,此生,一别两散。”

  生生两端,却将彼此站成两岸。思慕是情深,无缘是福薄,终归是注定。

  到底,是缘是劫?到底,谁是谁的执念?

  相思本无解,到头,还是应了那句,你若无心我遍休。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凄凉别后两应同。

  ☆、真心

  任凭日月如何流逝,注定亘古的便怎么也不会变,只是这世间有太多意料之外。以前凤九从来未曾想过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了后更不曾想过放下,毕竟那般倔强的性子打小便是固执。

  不过,风云聚散,寥寥数日间,天地不曾变色,就算是青丘道旁的枝芽都不曾更加茂盛,她那颗心,却忽然便静了,过去种种,痴梦一场。

  床前恭谨挂着的四海八荒图端正古雅,笔锋凌厉,勾勒江山无限。

  凤九静立在画前,手指轻轻抚摩过泛黄的纸,墨色依旧,带有那人的过去及天地苍茫,另一只手中,玉笛紧握手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一道红痕,和血珠滚落,滑入玉笛吹孔,顺着空心的笛管,滴在那截狐尾上。

  “帝君,今时今日,我方才明白。果然,数十万年的风云,什么在你眼中都显得渺小。过去,是我没看清,也许,这么些年来的坚持,只是因为从来没明白过来。”

  她自顾自笑了笑,看了眼染血的玉笛,低声道:“本以为,最起码你心中尚留有我半分分量,此时看来,是我多想了。这玉笛同狐尾,约莫便是你我最后一丝羁绊吧,既然还了我,此心此情,也算是尽数归还了。帝君,我不会后悔曾经做过那些事,只是今日你倒教会了凤九,淡漠无心,便不会再有心伤心痛,教会凤九,放下原也并非那般难。”

  搁下手中物,将方才不小心掐出的血迹擦拭干净,半晌,轻叹了句:“三万年,权当年少轻狂。两清,原来也没有怎么艰辛。”

  凤九自此,变得沉静许多,平日里眉眼素淡,神色清明,双眼一片澄澈。活泼飞跃之势逐渐隐去,女君的模样更显大器,迷谷看着,便有些感慨,这一直莽撞的小殿下,是同姑姑越来越像了。

  从青丘回了太晨宫,夜里辗转反侧,十数日没能稳妥入眠,怀里帕子每日都要换过,因一夜之间,往往雪白的素帕,几个时辰后便斑红点点。当夜华偕同连宋来寻他商讨南荒异动时,愣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东华的病容再掩不住,眼窝和额间淡淡一层异样的青色,双颊陷了几分,薄唇失了血色些许骇人,眉梢眼角倦意难藏。

  “帝君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连宋惊得折扇啪地落到地上,东华扫了一眼地上的扇子道:“你这扇子有什么不合意的,如此摔了?”

  一句话将连宋的话堵了回去,随即双手微微一揖:“太子殿下请坐。”

  夜华看见东华的脸色亦是大惊,只不过他素来沉着,是以并未有太多震荡。

  两人分别上座后,夜华一拱手道:“本君此来,是同帝君讨教南荒妖尊缈落异动一事,此妖物是帝君亲手封印,如今异动我等不知当作何应对?”夜华强压下心中惊诧,恭敬地问道。

  “太子殿下放心,缈落是本君亲自封印,如今有所异动同本君便是脱不开的责任,本君自会解决。”

  说至此处,忍不住皱起眉轻咳了几下,夜华见状忙道:“帝君仙体抱恙,不如本君改日再来,以免扰了帝君歇息。”

  东华淡淡挥手:“无妨。囚住缈落的阵中充满天地妖息,如今阵法破裂,些许浊气散出,太子殿下还须尽早派人,将浊气锁在南荒。倘若散进凡尘,伤人事小,倘若缈落因此集了诸多妖息,便会棘手许多。”

  “是。”

  夜华走后,连宋收起扇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桌面,东华眯着眼望向他,几分玩味。

  “夜华走了,帝君合该同我解释解释吧?这一身伤病。。。你去时尚未如此啊!”

  连宋无视于他逐客的意思,有些激动地站起了身,走近了东华一些。

  突然,他发现那曾日日不离身的狐尾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

  旁人不知,他连宋君却是一清二楚,东华万年来恍若不在乎的冷漠,都是自欺欺人,那截狐尾是当年凤九为爱成痴的证据,一直以来,他从不离身。说话,喝茶,下棋时,修长手指经常便不经意地抚上去。

  帝君是何等人,狐尾不在了,只能是他自己给拿的。

  东华顺着连宋看向自己腰间的目光,缓缓说道:“还了。终归是她的,我如今。。。”话没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帝君同凤九殿下究竟都说了什么,何至如此伤了心绪?”当东华说还了时,连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她说,同本君两清罢了。上天入地,自此再无干系,一别两散。”

  嗓音低迷,半垂的眼眸读不出情绪,只隐约有巨浪翻腾之象。一番话云淡风轻,闻不见喜悲,殊不知最深沉的疼痛,早已深植。

  连宋看着东华,神色复杂,最终叹道:“这是何苦?帝君,你们何须这般两厢伤情?”

  这九重天上,他连宋是个极少数通透的神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事事洞悉,这些年,凤九同东华的纠缠,他尽数看在眼里。东华的心,凤九都不晓得,他自己都不晓得,但连宋却一清二楚。

  东华又是一阵咳嗽,缓过来后,声音滞涩喑哑:“你可知,她原有自己相应的姻缘,而并非没有姻缘?”

  连宋一怔:“什么?”

  “那时我便瞧见了,她姓名一旁深深刻着文昌帝君四字,这才该是她的姻缘。同我纠缠不清,便是违逆天命,这三万年本安然无事,可自她飞升以来屡遭奇险,便是因为又同我站到了一起。我自毁姻缘,本是同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可她不同。”

  东华有些虚弱的声音中,漫漫无边苍凉。

  “所以,帝君便每每推开了她,以求保她周全?”

  连宋摇了摇头,暗叹造化弄人。

  “我护得了她一回两回,却护不得她时时刻刻,如今我这般情形,断不能再让她同我牵扯,早日断了她的心思,方为良策。”顿了一顿,轻轻笑道:“她倒也不负我所望,这回多半是彻底死了心,同我两清了。”

  清风徐徐,凉了茶,犹有余香;字句戚戚,失了心,再无颜色。

  来时路,归时程,红尘万丈人已远,暗语凝噎,几段唏嘘,几多喜悲。

  数月弹指即过,青丘近日越发一派安宁祥和,百姓向来对白家一贯的无为清明很是称道,如今这位年轻的女君殿下,同从前的姑姑是更加相像了些,淡然逍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