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看看你。”爸爸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热热闹闹的,我却特别闹心,突然很想有个家人在身边。”
“爸,别难过了,我一直在你身边。”
“好、好、好,有你就够了,爸爸养你一辈子,爸爸养得起。”
“爸,那你可不可以每天从店里给我带一个柠檬,我敷脸。”清绘撒娇。
爸爸的手机响了,是员工催促他快去新店,马上就要揭牌剪彩了。他的手机铃声很煽情:我终于到达,但却更悲伤,一个人完成我们的理想……
“好、好、好,我马上到。”爸爸连声答应,转身爬上车,朝清绘挥挥手,“再见。”
爸爸的语气有些凄凉,仿佛诀别。
汽车呼啸而过,卷起一地黄叶。秋天来了又去了,天晴了又阴了,离我们以为痊愈的时间,到底还有多久呢?
第四十八章 '本章字数:2116 最新更新时间:20110326 19:33:33。0'
妈妈要结婚了,清绘见过那位老师之后,还是想不起来,他哪一年曾经教过自己。老师倒是记性很好:“我记得你,你是于志文同学的同桌。”
“你觉得他怎么样?”送走老师,妈妈推着清绘走在熟悉的老街。
“很好啊。”清绘由衷地回答,老师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戴一顶旧旧的鸭舌帽,老派的文化人。
“跟你爸比呢?”
“我爸比他年轻多了。”
“他还没你爸年龄大。”
“他戴着帽子显老。他是不是没头发,或是头顶有个洞,还是像顾城那样怕这喧嚣尘世污染了他的思想?”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没想过为什么,就是习惯了,就一直戴着。”妈妈回答,“他说你要不喜欢,我就摘了。他很迁就我。”
“爸爸不迁就你吗?”
“迁就啊。”妈妈的声音难过起来,“我很后悔没能和你爸牵手到老,所以找了个跟他很像的,凑合凑合,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没几年了。”
妈妈推着清绘沿着柳湖路走走停停,遇见下棋的阿伯停下来看一会儿,遇见张家阿婆在生炉子,又聊一会儿。蓼岸荻花中,那一座隐映的离亭,有人弹着一首筝曲,有人拉长花腔咿咿呀呀应和,多么熟悉的旧时光,恍如昨日。
“你出生的那一年,家里很困难,每天吃馒头吃到想吐,为了换换口味,你爸爸就把馒头放在煤炉上烤给我吃。我喂着奶,啃着焦黑的馒头,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倒是你爸很难过,我还安慰他,啊呦,不哭,等以后有钱了你一定会对我好的,对吧?”
听着妈妈有一句没一句闲话那些久远的往事,清绘感动到想哭。那时候的人真美,我爱你,所以万苦不辞。
回到家,爸爸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迁居。
扬州挖掘盐商文化,张家这一片旧宅邸被重先规划、修缮、复建,企图恢复往昔繁华。可是,过去就是过去了,再繁华,又怎会重现?
“见到他了?”爸爸把清绘背上楼。
“见到了。”清绘趴在爸爸肩膀上回答。
“怎么样?”爸爸又问。
“很好啊。”
“很好就好。”爸爸这样回答的时候,清绘感觉到他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爸,楼上我自己整理就好了。”
“你行吗?”
“当然。”清绘推开爸爸:“去帮我把轮椅搬上来。”
清绘打开衣柜,木材香味混合着浓浓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贴着冬衣棉被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木头玫瑰,全都被刮去了油漆,露出清晰的纹理,仿佛和人一样,也有着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
清绘一朵一朵装进行李,这样多好,没有颜色,就永远也不会褪色。
不知不觉,天便黑了,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如一片青色的柠檬切面,阑珊依依。一切都还是四年前的模样,让人觉得恍惚,这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许安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中间那段错失的时光,如烟云一般,只是一场幻觉。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门口,爸爸指挥工人先搬大件的东西,手机响起来,是妈妈打过来的,让爸爸赶快去学校,阿咪出事了。
爸爸匆匆赶到,看见阿咪灰头土脸站在教务处,头发被烧焦了一缕,狼狈地垂在额角。
“你是家长吧?”班主任老师看见爸爸进来,站起来说,“她把学校门口的邮筒给烧了。”
“邮筒烧了?”爸爸奇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是啊,把邮筒烧了,我做了半辈子老师,什么学生没见过?但我就是没见过烧邮筒的学生。”
“你烧邮筒做什么?”爸爸转身问站在一旁的阿咪。
阿咪不说话。
“你别问了,我问了半天了。她倒有地下党的资质,坚决不说一个字。”
“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又问。
“我的信投进去,拿不出来了。”阿咪终于开口。
“什么信?你给谁写的信?”
“给我自己。”
邮局的工作人员过来了,爸爸认识他,他一直负责柳湖路那一段的邮件投递。他的嗓门依然唱戏一般:“嘿,太灵异了,我昨天晚上看了一篇小说,说有个女孩儿给暗恋的男生写信,投出去又后悔,所以烧了邮筒,今天居然遇见真人演绎。”
邮递员打开邮筒,里面湿漉漉地冒着青烟,那些来不及烧完的信件、树枝、碎纸片,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班主任拨弄着:“哪一封是你的?”
“这里没有,已经烧光了。”
有一封烧去了一角、又被水淋透了的航空信,上面写着“于志文 收”,爸爸认识阿咪鬼斧神工的字迹,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烧光了就烧光了吧。”
爸爸还没有回来,搬家公司的工人装好车,在廊檐坐成一排,边聊天,边等他。一个胖胖的工人跑来清绘旁边,“喂,我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清绘摇摇头。
“我是许安的老乡,我见过你好几次。”
清绘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在“熟脸”哭二师兄的那一个。他比从前胖了更多,圆脸变成了团脸,有赶超团团圆圆的趋势。
“你们还在一起上班吗?”清绘问他。
“不在了,做木匠没前途,我和几个老乡组了一个搬家队。”
“那他好吗?”
“不好,我上次回去,听他妈说,他腿伤发作,只能在家躺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离婚了,两个人腿脚都不好,活不下去了。他老婆不肯走,是娘家人用绳子捆着抬回去的,嗷嗷地哭得像杀猪。”
人海茫茫,终于听到他的消息,原来,他过得也不好。她的心硫酸侵蚀般强烈地痛。她还是想他们能好好在一起,也许,他们可能开始并不相爱 但是渐渐的她成了他的亲人。
“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我怕酸,一酸就掉眼泪。”清绘坐在轮椅上,手里静静地握着一只柠檬。
“可是你还没有开始吃。”
清绘不再说话,举起手里的柠檬,对着阳光,仰起脸来看,像是握着一只鸡蛋在阳光下看它的内因。幼瘦的腕上,那只求恋爱好运的小瓷猫轻轻摇摆。她就一直那样的看,那样的看,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不敢低下头,她怕一低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第四十九章 '本章字数:2281 最新更新时间:20110326 19:34:00。0'
午夜的月光被婆娑的树影筛成碎银,路灯整齐蜿蜒地延伸向远方。爸爸开着车穿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的光柱,像是穿越了一幕一幕寂静的舞台剧。白色的五座车,空旷得只有副驾驶的位置放着一个柠檬。它孤独地随着前路的崎岖起伏,滚来滚去。
爸爸还是很背,买了一辆车,前脚付完款,后脚购置税就减一半,好事总是轮不到他。而且,他开车很菜,才几天就蹭了三次。第一次,被人追尾,对方全责。第二次,爸爸直行,出租车强行转弯,对方很能扯皮。爸爸说算了,那我全责好了。第三次,两个人都转弯,碰在了一起。爸爸说你走吧,懒得去计较到底是谁的责任,反正有保险公司。可是,已经很久了,爸爸都没有去修理,就那样开着受伤的车到处跑,到安稳了。原来,越怕受伤,越容易受伤。
前几天,爸爸收到罚单,北柳岗不按信号灯指示行驶。北柳岗便是妈妈现在住的地方,他闯了红灯,居然浑然不知。有时候,想念也是悄无声息的吧,如影随形,说不清,道不明,看两则笑话就以为忘记,听一首情歌,下一场雨,又会卷土而来。
人真的很奇怪,原本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却说分开就分开了,从此以后,只能面对着各自的伤口,过着各自的生活,捧着各自的那杯茶,冷暖自知。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爸爸把车停在妈妈的楼下,从车厢里捧出一只八磅的生日蛋糕。蛋糕太大了,捧在手里都看不见脚下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
“你怎么来了?”是妈妈的声音。
“来给你过生日。”爸爸说。
“你一个人吗?”妈妈问。
“是啊,二人世界。”爸爸笑起来,装无赖。
他把蛋糕的一角搁在旁边一辆汽车的尾厢上,这才发现妈妈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戴一顶灰灰旧旧的鸭舌帽,手里提着一只2寸的袖珍蛋糕。
“介绍一下吧。”那人对妈妈说。
“这位是阿咪的爸爸。”妈妈对他说。又指着他对爸爸说,“这位是清绘的初中老师。”
“你好你好。”爸爸托着蛋糕一角,没办法与他握手,这蛋糕着实大得令人尴尬。
“我们刚准备去肥佬那边吃甜品,你要不要一起去?”妈妈说:“就是以前和我们住一条街,经常来扫货的那个肥姥。”
“我最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广东那边请来的师傅,要不去我那边坐坐吧?”爸爸邀请。
“不用了,下次吧,还是肥姥那边的杨枝甘露比较地道。”妈妈笑笑地拒绝,妈妈今天举止优雅,甚至有点害羞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那好吧。”爸爸悻悻地道别,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又一栋楼的转角,来不及难过,手里的蛋糕突然轰地坠地,原来是该死的车主恶作剧地突然发动车子蹿出去。
爸爸打开盒子,蛋糕已经崩塌,烂成一团,他难过地蹲在地上。妈妈已经不再是那个刻意忘记自己生日,而在爸爸生日的时候做一桌子盛宴的傻瓜麦特了,记忆里的童话已经慢慢融化。
恢复了部分建筑的高?寺香火重又鼎盛,每逢月初都会在瓜洲古渡搭起柴棚,布斋施粥,各方善男信女趋之若鹜。
连日阴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清绘却央爸爸带她去高?寺。无神论者如今已深深迷上了佛学,欣然应允。
经殿前,清绘虔诚地匍地磕头,求来的签诗写:“别后相思隔烟水”。
“什么意思呢?”
寺里的僧人微笑不语。
“是离别的意思吗?”清绘问他。
僧人点点头,“也许吧,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所以,两隔烟水,也是缘分。”
“什么才是缘分?”清绘从口袋里拿出许安送给她的第一朵木头玫瑰。
僧人双手合十:“随心所遇,随缘而安。”
“那我们会有来生吗?”清绘又问。
“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只问今生,不问来世。”僧人永远笑得淡然,又高深。他的香龛上摆着一本张爱玲的传记,还有一本余秋雨的《心中之旅》。
这位僧人,便是当年接许安来高?寺的那个小沙弥。他认出了清绘掌心里的玫瑰,坚如磐石、千年不腐的紫檀,佛的指尖开出的玫瑰。
从经殿出来,雨已经停了,在院子里走一走,草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碎碎的桂花。
那段时间天空总是这样,刚刚还秋雨潺潺,风一吹,又蓝得透明,淡橙的微光,有洁白的航迹云,蜿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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