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它是甚么精灵鬼怪,这种非人妖魔,怎可让它留在全弟身边?」萧桂眼见他一副灵顽不灵的模样,心里焦急,转眼便又要提起棍杖来「棒打鸳鸯」。
「那么只要是『人』便可以了吗?」还是太守机警,一见姐姐动气,连忙便解下了外袍往狐狸身上一披,蹲下来又提起它的耳朵暗道。「照六,你会变吧?」
狐狸听了他们这一出闹剧,正感到满心郁结无可舒解,适时耳内又传来太守一番劝说,便更是恨得牙齿发痒。好啊!你道是小爷是禽兽,你道小爷是鬼怪嘛。哼!要变就变,还看小爷还吓不吓死你阖家子孙!
狐狸心内主意已定,脸上却越发恭顺起来。点点头,轻把耳朵从太守指间抽出,披着外袍住外走了两步,渐渐便在烟气当中走出一个与太守齐高的身影来。
「这是?」萧桂杏眼圆瞪,一众家人亦匆匆回头,几百只眼睛竟同时往太守看去。「全弟!」
你道狐狸变了甚么,致使萧府上下人畜难安?原来那阵烟气过后,里头竟走出一个彪形大汉来。只看此时狐狸身长肩宽、腰厚臀实,两臂弓张支在腰间,怎看也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加以那一脸胡须张扬,更衬得狐狸英气勃发,放在街上,堂堂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只是与男子合欢,也不见得比和畜兽燕好优胜许多。萧桂一看满屋上下都是人,而弟弟做的却尽是羞辱家声的事儿,气便不打从一处出来,张嘴却只喝得出一声:「全弟,你是铁了心要留这东西?」
狐狸一见萧桂生气,心里便倍感雀跃起来。哼,瞧见小爷厉害没有?就把小爷赶走哦,反正我也不想待在你们这破旧院落。来啊,赶走小爷啊!小爷迳自出去寻欢作乐不好,谁稀罕守你们的三规五教,做你们的老实活儿?来啊,赶走我啊!
它一计得逞,实在得意至极,不觉便垂眼往太守看去,就要看他失落吃鳖的模样。岂料太守但作微笑姿态,抬头看了看狐狸,便低声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当美女呢。」
「小爷本来就是公的!」太守本就与它有一夜之好,又看遍了它的真身,岂会不知这事?狐狸一路上受尽太守摆弄,郁闷已久,此时再受他言语轻薄,不禁便大声喝了出来。
这下倒好,满堂子的人听了,是笑不是,是哭也不是。可怜他们萧家一根独苗,从此就栽倒在龙阳道上,那一炉香火也就此断了想念,空落得一檀尘灰。罢、罢、罢,若只是这样也罢,偏生他们萧家命途不济,招个男的也算了,还要是个妖孽。乱了人畜六道,九泉之下,又怎好向祖先交代?
他们一屋子人思虑及此,不觉人人垂头丧气,便连原来的惊惶也顾不得了,青白着脸几乎要抱头痛哭。
此时被众人围绕的两口子,明明置身风波当中,看起来却似是处身事外。只听狐狸一声骂,太守一声笑,一番打打闹闹下来,竟十足世间寻常夫妻,享尽那种种嗔怪怨怼的情趣。尾末只见萧太守大手一伸,紧紧便把狐狸的指掌捉着,狐狸挣脱不得,亦只得从了太守,一脸悻悻然地跟着主人上前。
「桂姐,照六我是留定的了。」萧太守也不管姐姐正火上心头,一改往日的嘻皮笑脸,摆出那副天生的冷脸孔来便慎重的道。「它本性顽劣,若再放出去,不日便会闯祸。其时若有高人收复,恐怕会性命不保。桂姐你是拜观音的,亦当明了,天下众生,应同以慈悲心相待。」
「可它个妖魔啊……」萧桂当初拜观音,不过是为求得一场好姻缘。可既然萧全当下提了出来,她亦不好在丈夫面前自己捅破自己,坦白自身根本没半点慈悲心肠,初一十五还偷偷吃荤吧。由是萧桂亦只得瞪圆双眼,紧缩鼻子,以示立场不改。
眼看这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僵持不下,正担心要不成文章,偏偏柳暗花明,处处皆是转机。当下萧太守手一紧,便把狐狸的厚掌牢牢贴在掌心,他用手指摸着那块冰冰的厚肉,抬眼便与姐姐对视:「桂姐,多说无益。我与照六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同床之实。男子汉要从一而终,绝不始乱终弃,那还不是桂姐你教的吗?怎么如今却要迫我把照六赶走?」
萧桂一听不觉白眼齐翻,满腔感慨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生为女子,见尽世间男子薄幸姿态,自不想弟弟亦沦落到那一帮负心人的行列。自小一有机会,便与他诉尽女子之苦,严训太守日后定必要收心养性、善待妻儿。然而当时的百般教训,可不是为了今日让他讨个公狐狸而准备的啊!
她心焦,气郁,却又反驳不得。最后只得吐出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那么说来,姐夫娶你时亦可百般恩爱,娶你后却去花天酒地了?」萧太守厉眼一瞪,却转向呆立在家门前的男子。
「那怎么一样呢!」
萧桂苦苦按住额角,别人都说择善固执,偏生她弟弟长了个榆木脑袋,却是事事固执。正是苦恼时候,躺在竹椅上的老夫人竟又幽幽转醒了,张嘴便喊:「全儿、全儿……」
「娘。」萧太守见了娘亲,霎时竟如孩童一样,张嘴便要大人来评理。「怎么我就留它不得?」
老夫人看着太守与狐狸相牵的手,又定睛看着狐狸那一脸横肉,半几扳直身子呆坐了一会,霎时两眼一翻,竟又往后倒去。
十一 同住难
狐狸落户之事,如今说来崎岖,娓娓道来,倒也是历经一波三折、七十二难的苦行。你道萧桂是如何发落狐狸,原来又是靠老夫人下地的手杖一捶定音。当日老夫人不经折腾,一昏再昏,早就闹得家里人仰马翻,谁又有空再管狐狸存亡?到回过神来时候,太守早就拿着兜盘来替狐狸讨饭了,由是狐狸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了萧家门内。
「唉,唉,唉。」如今府中人说起此事,少不免是先叹三声,再自伤其身。家里出了妖怪,怎能使人安心?再者这妖怪又是个不怕人,每每大白天便跑出来,一点也不顾念妖怪的道义和尊严。
「你说小少爷是怎么想的?唉,老夫人也真是的,竟又由着他了?」负责扫地的李季一边拂着无边落然自他脚边转过,一根大尾巴喜洋洋的在空中拂扫,未几还用后爪踢起一抹土来,尖起眼睛便朝他道:「你们家的朱砂痣……在哪里办公呢?」
「这、这时辰,大人应该是在衙门吧?」李季浑身寒毛倒竖,正想往走廊上的湘儿看去,那个丫头却连影儿都没了!
他心里发急,又想要逃,可看见狐狸拦在路中心,一双腿脚又顿时发软。眼见四下无人,风声寂寥,难道小命就此休矣?李季思虑及此,不觉便连声朝狐狸拜道:「大仙,我、我不好吃的……」
「小爷有说过要吃你吗?」狐狸这个把月来在府中行走,早就嫌烦了这种对答,一时眉头紧皱,不情不愿地又问道。「衙门要怎么走?」
「咦?」李季心头一颤。不会吧,难道是要我带路?
狐狸见他一脸犹豫,越发不耐烦起来。一时尾巴急往旁边掠去,亮齿便斥喝道:「还不走?诅咒你哦!」
由是一个影儿速速往前面跑去,后面的四条腿脚缓缓便踏起步来。萧府离衙门不远,不过转两个街口便到,平时送水送饭的,倒也方便。只是如今后面跟着一头狐狸,那路就走得不平凡起来了。李季硬着头皮,丁点儿也不敢往后面看去,害狐狸走着也一脸无聊,连平素那些吓人把戏也没耍得出来。
他们俩低头一径走着,不一会便走到院衙之前。李季绕过了用来鸣寃的皮鼓,一边便推开了左侧的蓬门。别人都说「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便是晓得少爷人在前堂,李季还是特意绕了远路。天地菩萨保佑,但愿后的大仙并不知情,不然知道自己带着它绕圈子走,一怒之下说不定就把自己吃掉了。
所幸狐狸走在后面一盼三顾,倒似是一无所觉。他们沿着那条狭道走着,很快便又碰上一名靠在后门休憩的衙差。那衙差见了狐狸倒是高兴,一边把茶水往嘴边抹去,一边便朝李季笑道:「李哥儿,是带大人的狗来散步的吗?」
「咦?狗?」李季还是头一次带着狐狸出门,一听到衙差这样不知好歹的问话,不觉心惊。家里人谁不知狐狸最恨别人喊它作「狗」,初来那回儿,不就因此和大小姐吵过翻天?如今这么被人一叫,说不定就……
李季颤抖着肩膀看向狐狸,狐狸却似是熟门熟路地翻过门坎,连招呼也不打便摇着尾巴走了。独留李季一个在后门胆战心惊,它自己倒悠悠闲闲地直往前堂走去。
「哎呀?」率先看到它的人还是卢元。其时卢元正在整理衙门中的宗卷,正忙得不可交支。可见了狐狸还是放下了手上功夫,半蹲下来柔声便道:「来找大人吗?大人在小书房里看着案卷呢。」
狐狸听了,也不露出丝毫感激之情,迳自又跨过了地上的卷轴直往书房走去。只见煦煦日光之下,一个官儿打扮的人靠在斜椅上,手中垂着宗巷却似在打盹。狐狸见到他的舒服模样,不觉心里怨恨,重重便踏进门来。
也就是这么一踏,朱砂痣一双细长眼睛便就此拉开,温和的目光低垂,转声便往狐狸问道:「来了?怎么不作声啊?」
「不是你让小爷在衙门不要说话的吗?」狐狸垂下尾巴,顺从太守招着的手,一下子便跳到斜椅之上。
太守顾着摸它的耳朵,一听到它这话,不觉便轻轻笑道:「我也让你人模人样的来,你又有听我的吗?」
狐狸不语,伏在自己的爪子上,便靠着太守的前腹睡下了。
「又有甚么惹你不高兴的了?」萧太守瞧见它一张臭脸,倒又显得高兴起来。似是料定了狐狸这番前来断不会是为了睡觉般,一边逗着它的耳朵一边又道。「你若老老实实当人,大家又岂会如斯怕你?便是要当狐狸,只要闭起嘴来,便谁都不在意了。你瞧衙门的人,不晓得你会说话,不都待你很好吗?」
「他们是把小爷当狗。」?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