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升高,太空衣又慢慢变小。内门开启了,如仪急忙跨进去。
还是那个熟悉的太空球,她在这儿生活了五年,对球内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爷爷这会儿在太空球的对面,也就是在她的头顶上,基恩正在他脑后忙着什么。习惯了地球的重力,乍一走进太空球,总觉得眼睛无法适应这里的怪异。头顶上的基恩仰起头,笑容满面地说:
“稍等一下,吉先生的睡眠马上就要结束,我来帮你脱掉太空服。”
“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脱掉太空服,沿圆球内面小心地走到爷爷那儿(从心理上她摆脱不了“走向天花板”的错觉)。爷爷还闭着眼睛,两片磁极还贴在太阳穴上,这种强力睡眠机在地球上曾风行一时,但很快就被淘汰了。现在,只有对失眠症患者才使用这种机器。但爷爷一直用着它,他要与死神赛跑,完成那部巨著:“与哲人的对话——过去、现在与未来”。爷爷睡得很安详,睡梦中仍显得很威严,这种威严是与生俱来的。这时基恩对如仪做了个手势,取下老人太阳穴上的极板,果然,爷爷眨巴眨巴眼睛,醒来了。睁开眼,他就把目光盯在如仪脸上,透出惊愕的表情。
如仪大笑着扑到他的怀里:“是我,是如仪,爷爷,我来看你啦。”
她亲亲热热地蹭着老人的脸。爷爷显然很欣喜,不过仍像过去那样不让感情外露,表情淡淡的,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臂搂住孙女。也许,他不能完全忘却“宿怨”,不能忘却孙女儿对自己的反叛。rb基恩收拾好睡眠机,走过来,用他没有指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如仪的柔发。如仪站起来,高高兴兴地同这位童年玩伴拥抱。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快乐氛围中,不由想到自己那晚的担心是多么可笑。
她仔细端详着爷爷,七十九岁老人看来十分健康,面色红润,动作利索,根本不带老年人的迟缓。他吩咐基恩:“准备早饭吧,如仪一定没吃早饭。”
基恩扬扬眉毛,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走开。二十分钟后,他端着食盘走进餐厅,在如仪面前摆上煎蛋、豆沙包子、热咖啡和小米粥,笑着说:
“十五年没有为你做饭了,我怕不合你的胃口,刚才特意向你家的电脑索取了你的家常食谱。怎么样,还对你的口味吧。”
“谢谢你,基恩叔叔,你做什么饭菜我都喜欢。”
她不安地发现,基恩往桌上端咖啡时,手指明显地颤抖着。其实刚才她已经发现,基恩走路时身体前倾,动作迟缓,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这未免不正常。b型智能人与自然人类有同样的身体结构,同样的寿命,而基恩才刚刚43岁。她关心地问:
“基恩叔叔,你的身体不好吗?你的手指为什么发抖?”
基恩面色变白了,他偷偷看看主人,勉强笑道:“没有的事,我的身体很好。”
但他的手指分明抖得更厉害了。吉野臣横他一眼,冷冷地说:“早在几年前基恩就明显衰老了,今年更甚,已经不能胜任工作,只有报废了。显然他是一件不合格产品,我已经向类人交易中心提出索赔,他们答应赔偿一个新的b型人,这个月就要送来。”
rb基恩的面色更见苍白,沉重地低下头,步履蹒跚地回到厨房。如仪不满地低声喊:“爷爷!……你不该当他的面谈论这些。”
爷爷刻薄地说:“为什么?你怕他伤心?你要记住,不管他多么像人,归根结蒂,他仍是一件机器,他的‘生命’是人工制造的,生生死死对他而言只是预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轻人中廉价的博爱!这种貌似高贵的感情实际上是贬低了人类的地位,把人类与机器并列。”
如仪暗暗叹息着,没有同爷爷争论。十五年没有见面,爷爷的古怪偏执并未稍减。如仪悄悄转了话题:“爷爷,你的身体好吗?我在地球上索取过你的健康资料,从资料上看一切正常。”
“我没有什么毛病,只有头皮常常发胀发木,隐隐作痛。不过也不要紧,是老毛病了,八九年来一直这样。”
“晚上我给你详细地检查一下。爷爷,你孙女儿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啦。”
饭后她在爷爷膝下聊了两个小时,午饭前特意到厨房帮助做饭,她想找机会安慰安慰可怜的基恩。但基恩十分达观,没有主人在身边,他显得开朗多了,一边炒菜,一边轻松地说:
“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说得对,我知道自己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无药可医,很快就要被销毁了。”
如仪难过地问:“为什么?你只有四十三岁呀。”
“不知道,我是2号工厂第一批b型人,可能那时合成人的质量还不稳定。”
如仪低声说:“你跟我回去,我为你医治。”
“没有用的,除非更换大脑——但换过大脑后我实际上还是不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换一个基恩2?”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担心,b型人的生命是人工赋予的,我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运的是,吉先生的身体很好,七十九岁的年龄仍然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就像四十岁的盛年。小姐,你已经同他聊了很久,你感到他有丝毫老态吗?”
“没有,他甚至比我离开这儿时还年轻。”
“有没有病态或其它异常?”
“没有。”
“看,我没说错吧,他一定能再活二十年,写完这部巨著。”他扬扬眉毛欣喜地说:“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主人身体健康,我会笑着走进气化室中。开饭了,走吧。”
午饭后她要通了剑鸣的电话,太空球的图像传输不太稳定,剑鸣的头像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横移,好容易才稳定下来。虽然刚离开才一天,但由于空间上的遥远,如仪似乎已与恋人分别了很久,拿起电话说个不停。她说了与爷爷重逢的欣喜,爷爷的偏执(当然是压低嗓音说的),基恩的病情和他的处境。她很可怜基恩,想起他很快就要被销毁,心里沉甸甸地不好受。通话时剑鸣在屏幕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两人谈了很久,剑鸣仍然连声问:
“还有要说的吗?还有要说的吗?”
如仪终于恍然大悟,来这儿后只顾沉醉于重逢的欣喜,她已经忘了走前关于植物、动物和危险信号的约定!不过那本来就是孩子气的玩笑,难得剑鸣还记得牢牢的。于是她大笑道:“还有我屋里的花!你不要忘了浇水啊。”剑鸣这才笑了,挂上电话。
太空岛已经进入地球的阴影,下面现在是灯火辉煌的北美大陆,五大湖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如仪走进电脑室,打开屏幕,电脑中立刻响起一个悦耳的男低音:
“如仪小姐,你好,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你好,尤利乌斯,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当然,除了在网络上。”
“对,你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谢谢你的夸奖,尤利乌斯,我想查查爷爷的健康档案。”
“乐意效劳。”
屏幕上调出了爷爷的有关资料。如仪想为爷爷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从人体自动监测系统的数据和图表看,爷爷的身体状况相当不错,大脑的状况尤其好,没有老年人常见的褐色素沉积、空洞和脑血管硬化。她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关闭电脑。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惊呆了。爷爷脑部的超声波图像上有一圈极其明显极其齐整的裂纹,正因为太明显太齐整,她在下意识中把它当成图像上的技术错误,几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没错,是一圈异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说,爷爷的脑盖被人掀开了,现在只是“黏”在头颅上。接口处的光谱分析表明,黏合剂是一种从蛤贝身上提取的生物胶。
看来爷爷对此毫无觉察。这不奇怪,虽然大脑是人的感觉中枢,但大脑本身并无痛觉,它是人体上最大的感觉盲区。如仪觉得牙齿得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缓缓往下滚落。她在地球时也查过爷爷的健康档案,当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么,或者是当时忽略了,或者是有人捣鬼,向网上输入了作过假的资料。
是谁?答案再明显不过。她想起rb基恩亲切的笑容,实在不愿承认他是凶手。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作案环境太封闭了,容不得对他的辩护,在如此封闭的太空球内,绝不可能是外来者作案。如果忠仆基恩的确是一个阴险的凶手,那么他的假面具实在高明。
她又回过头检查了脑组织的图像,没有发现异常,仅在额叶部发现了一条极细的接痕,非常细,几乎难以觉察。关上电脑,她沉重地思索着,rb基恩究竟要干什么?像某些科幻小说中写的,一个机器人阴险地解剖和观察人类?当然不会。在研制b型人的这五十年间,作为模本的人类大脑已经被研究透彻了,所有资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终端中轻易地索取出来,用不着去干“揭开头盖骨”的傻事。就拿基恩来说,他的身体就是对人类的逼真仿制。这种仿制是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制定那项关于指纹的严格立法。
也许这就是作案者的动机,是一种反抗意识,他们在智力体力上都不弱于人类,却生来注定作驯服的仆人,如果再摊上一个孤僻怪诞的老人作主人,这个b型人就更不幸了。如仪又想起基恩的病情,几天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类人来接替他,而基恩注定要走进气化室。也许他想在死前作最后一搏?如仪不敢在电脑里长期查寻下去,这么大的动作,很难说主电脑尤利乌斯没有参与其中。无疑这是一桩险恶的阴谋,如果他们知道秘密已经暴露,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的。
她步履滞重地来到爷爷的书房。爷爷正在写作,仰在高背座椅上,闭着眼,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脑电波接收板,大脑中的思维自动转换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动的速度很快,如仪勉强看清了其中几句:
“……即使在蒙昧时代,人类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们是上帝创造的,是万物中吃了智慧果的惟一幸运者。从达·芬奇、伽利略到牛顿、爱因斯坦,人类更是沉迷于美妙的智慧之梦、科学之梦,科学使人类迅速强大,使人类的自信心迅速膨胀。
“伟大的中国哲人庄周曾梦见身化为蝶,醒来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类从科学之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甚至不理解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人?
“人类是地球生命的巅峰,秉天地日月之精华,经历亿万年的机缘、拼搏和生死交替,才在无生命的物质上升华出了智慧的灵光。但现在,恰恰是人类的智慧腐蚀着人类的自尊。这会儿,人类智慧的产物——一个叫rb基恩的b型人正垂手侍立在我的身旁,除了没有指纹外,上帝也无法分辨他和人类的区别。但他却是一堆无生命的物质在生物工厂里合成的,他在三个小时的制造周期里获得了生命四十亿年进化的真蕴。他会永远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后吗?
“上帝,请收回人类的智慧吧!……”
看到爷爷的独白,她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内心一直对b型人怀着深深的戒备和敌意,难怪他对基恩一直厉颜厉色,这使如仪的心境更加沉重。爷爷一直没有发现她,她俯下身,悄悄观察爷爷的脑后。没错,爷爷的头盖上有一圈隐约的接痕,掩在头发中,不容易发现,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的。如仪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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