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鹿子霖说话爽快:“嘉轩哥我给你还礼报恩来
了。”白嘉轩不失庄重他说:“我哪有礼有恩啊”鹿子霖热情洋溢他说:“你给
咱兆鹏说下门好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终身大事”白嘉轩仍
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着说:“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有意许给孝文。我向冷
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没麻达。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轩
蹲在那里就哑了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说:“这事今日头回说破,我得先给老
人说了过三五日,我给你见个回话。”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场凶
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
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
于场院和麦田之间。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而是二
儿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
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
“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咱屋里急着用人不便出口的层意思是早抱孙
子。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要是八字合,订给孝武。”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
亲事,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就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
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
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
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
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
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
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种表面的和
谐亲密也是好的。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冷先生在个冬夜,订了菜,温了酒,请
来了两个亲家,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家。我这人
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
我是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我们三人,我长几岁,权且充个大货,说几
句老话: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俩人捏合好好百好。我
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白鹿原上只有个仁义
村庄,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
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
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交上腊月,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专程来拜会白嘉轩,自然由白鹿仓
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贤对何县长说:“你坐在仓
里喝茶,我让子霖把他叫来。”何县长说:“不用。我登门拜访。马拴在仓里喂着。”
县长的到来,使白嘉轩既感到突然,又深为感动,赶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递烟。
何县长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后坐下。这个举动使白嘉轩改变了
对这个穿身猴里猴气制服的县长的初步印象。县长戴顶藏青色礼帽,方脸,天
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儿,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和蔼而又自信。白嘉轩瞅着
县长心里不无遗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会更气魄,更像个县令了,可惜他却穿着
身猴里猴气的制服。何县长说:“白先生,我想聘请你出任本县参议会的议员。
”白嘉轩头回听到这个新名词,时弄不清含义,又不好意思问,因而也不便表
示同意或拒绝,但他几乎肯定猜断那是个官衔,就说:“嘉轩愿学为好人。自种
自耕而食,自纺自织而衣,不愿也不会做官。”何县长笑了说:“我正是闻听你是
个好人,所以才请你作参议员。”随之点燃支白色的烟卷,解释说:“卑职决心
在滋水县推进民主政治,彻底恨除封建弊政。组建本县第届参议会,就是让民众
参与县政,监督政府,传达民众意见。参议参议,顾名思义就是”白嘉轩还是
听不明白,什么民主,什么封建,什么政治,什么民众,什么意见,这些新名词堆
砌起来,他愈加含糊。何县长似乎意识到这点,语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与习
惯用语相对照相注释,“句话,就是要民众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国家大事就
是朝政,不是县长说了算,而要民众,就是百姓说了算。”白嘉轩听懂了,也就
不当回事了:“百姓乱口纷纷,咋个说了算听张三的听李四的,还是听王麻子
的张三说种稠些好,李四说种稀点儿好,王麻子说稠了稀了随便种,你说听谁的,
按谁说的下种子古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人嘛”何县长很感兴趣他说:“谁
说的有道理就按谁说的办。主事的家长要是个不懂种庄稼的外行,或者就是个不务
正业的二流子,你还能让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吗封建弊政的关键就在这里,登基
个开明皇帝能兴几年,传给个昏君就失丢江山,百姓跟着遭殃。反正以后的革
命政府推进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于此,上至总统总督,下至鄙人在内,民众相信你
就选举你,不相信你就罢免你”白嘉轩起先惊奇地听着,随之就又不当回事
了:“我的天越说越远,越没个边儿了”何县长仍然认真他说:“白先生不相
信这不要紧,将来的事实会证明我的话。我只说参议员不是当官,是代表民众说话
比方说,前任史县长收印章税的事,如果议员们通不过,就不会发出通告,自然也
就不会弓引发交农事件。”白嘉轩听到这件实际的事例,似乎听出了眉目,不由得
点点头:“这倒是句实话。”何县长说:“白先生在原上深孚众望,通达开明,
品德高洁,出任参议员属众望所归,请你不必谦让。顺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
已经应允了。”白嘉轩觉得立马答应了还不是时候,就笑着说:“何县长,你叫我
当参议员是替百姓说话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说句话,看你听得下听不下”
何县长豁朗大度他说:“十句百句你尽管说。”白嘉轩就说:“把白鹿仓里那杆
子出进都抱着烧火棍子的人撤走”
白鹿仓里自“交农”事件后,悄悄来了七八个扛枪的人,他们穿着黑制服,腰
里扎着皮带,白裹腿白帽圈儿,像死了人穿的丧服孝布。这些人每逢白鹿镇集日,
就扛着酷似烧火棍子式的枪在人群里晃荡,趾高气扬,横鼻子瞪眼,吓得交易自家
粮食布匹的农人躲躲闪闪。白嘉轩瞅着这杆子人在集镇上晃荡,就像指头里扎着
芒刺或是眼里钻进了砂粒儿样别扭。
田福贤直坐在边听县长讲民主政治,没料到白嘉轩头条就“参议”到自
己头上,有点不悦,却不紧张。民团的组建是何县长的指令,枪是县里发的,田福
贤不过物色来七八个团丁。何县长笑笑问:“为啥这些人胡作非为坑害百姓”
白嘉轩说:“倒是还没见坑害谁。白鹿原上自古还没扎过兵营。清家也没在镇上驻
扎过兵卒。那几个人背着枪在镇上晃荡,庄稼汉们看见了由不得紧张害怕。没
有战事,要这些人做啥,”何县长爽然笑起来:“白先生,看不顺眼眼的事看多了
就习惯了,这些团丁是为加强地方治安,保护民众正常生产的。”白嘉轩心想,庄
稼人自古也没叫谁保卫过倒安宁。何县长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白狼
闹得厉害,不能不防”白嘉轩吃惊他说:“白狼白狼早给天狗咬跑了。”何县
长说:“白狼是个人,是帮子匪盗的头领,闹得河南民不聊生。据传,白狼打算
西来闯进潼关这个白狼比嘈传的白狼恶过百倍那个白狼不过吮咂猪血,这个
白狼却烧杀滛无恶不作,有上万号人马,全是些白狼你说,咱们该防不该防,
”白嘉轩哑了口,他不晓得上千上万的白狼正在叩击关中的大门,这样严峻的事,
使他不再非议不大顺眼的白鹿仓的团丁了。他答应了何县长的聘请,腊月中旬就参
加了本县第届参议会。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仍然穿着长袍马褂,只是辫子没有了。他进门就听见阵
杀猪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这是女儿白灵缠足时发出的惨叫。他紧
走几步进厦屋门就夺下仙草手里的布条,从白灵脚上轻轻地解下来,然后塞进炕洞
里去了。仙草惊疑地瞅着他说:“双丑大脚,嫁给要饭的也不要”白嘉轩肯定
他说:“将来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脚儿哩”仙草不信,又从炕洞里挑出缠脚布来。
白灵吓得扑进爸爸怀里。白嘉轩搂住女儿的头说:“谁再敢缠灵灵的脚,我就把谁
的手砍掉”仙草看着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睁大眼睛惊叫说:“老天爷你的辫子
呢,看看成了什麽样子”白嘉轩却说:“下来就剪到女人头上了。你能想来剪了
头发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我这回在县里可开了眼界了”
正月里,皮匠领着妻女回乡下来拜年。嘉轩打他们进门就闻到股皮硝味儿,
二姐碧霞已经剪了头发,仙草证实了丈夫说的女人也得剪掉发纂儿的话。二姐夫居
然也穿上了身制服,头上留着公鸡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发。白嘉轩原以为制服是
革命政府发给各级官员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猎皮的皮匠也堂而皇
之地穿上了制服,于是这制服就在他眼里钱不值。他心里想,你个做皮鞋的穿制
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样还是个皮匠,身上还是股皮硝味儿二姐更不入辙,人
已经发胖了,却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么窄,胸脯上的奶子圆滚滚地鼓撑得老高,说
话时不停地拨浪着剪到肩头的短发,言语间又不断冒出些新名词,白嘉轩最反感
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虽然引着两个女儿回城了,但给这个家庭造下的影响却依
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学堂的表妹的影响,也提出要进城念书,而且借口说:
“兆鹏兆海早都进城念新书去了。书院里的生员不断减少。”白嘉轩说:“人家去
城里让人家去。书院只要不关门,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书。”孝文孝武再不敢强求,
背着被卷又去白鹿书院了。女儿白灵又大胆地提出:“爸,我也要念书”并拿两
位表姐作榜样,而且提出要进城去念新书。白嘉轩为难了,他对稀欠的宝贝女儿的
要求难以拒绝,因为他不忍心看她伤心哭闹。灵灵长得太叫人心疼了,细嫩的皮肤,
聪明稚气的两只忽闪水灵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爱。白嘉轩常常忍不
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儿哎哟直叫,揪他的头发,打他的脸。他把疼哭了的女儿架上
脖子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仙草埋怨说:“你把事儿弄颠倒了,
女子该当严管,你可是尽性儿惯她。”白嘉轩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应该严加管教
的道理,只是他无论如何对灵灵冷不下脸来。仙草禁斥道:“念书呀上天呀快
坐到屋里纺线去”白嘉轩还是哄乖了灵灵,答应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学堂去念书,
并说:“你大小,进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长大了再说。”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
堂的时候,村里人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灵灵大模大样跟着父亲,能引起那么多男
女看自己,使她觉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轩前天送来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书案跟前,以便监视,也免男
孩子马蚤扰。虽然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却忽视了个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白灵
的拉屎尿尿问题。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课的学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墙外边
的茅房,因为全是男孩子就没有分隔男女。白灵尿憋急了,又见徐先生不在,就跑
到祠堂外,看见儿个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裤子,就又跑回来。个男孩说,祠堂后边
有个小茅房,没人去。白灵又跑到祠堂后边,果然有个断砖烂瓦垒的小茅房,早早
解开裤带,刚跑进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裤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头。徐先生
“哎呀”声,就慌忙提起裤子夺路而出。白灵看见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见
了威严的徐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
这件事有声有色地在村子里传播,说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来的屎撅子带进
裤裆里去了。仙草得知这件事后就要中止灵灵上学:“这还了得这样惯下去不成
疯子了”白嘉轩找来块小木牌,钻了孔,系了绳儿,边写个“有”字。在另
边写个“无”字,让女儿进茅房时翻到“有”字的面,出来时翻出“无”字。
白灵觉得好玩,从茅厕出来故意不翻牌儿,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么办
徐先生出来走到茅房门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来。她回到桌前刚坐下,徐
先生就走出学堂门,急慌慌走过院子,到了夹道处竟跑起来。
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地发现她十分灵聪,几乎是过目
不忘,遍成诵,尤其是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儿只描摹了半
年,就临帖字儿写起来了。两年下来,单是白灵的毛笔字就超过了徐先生的水平。
徐先生说:“嘉轩,这是个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书院去。”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
人各写副对联:“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
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
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
自成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股豪放
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
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
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我今年该
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
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下子愣坐在那儿,“哇”
地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
字板他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
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
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
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
匠铰皮子用的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
子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
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
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
”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世糊涂时。”
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刻,他似乎
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
就显出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副与己无关的冷
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
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
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道要紧的岤窍,落下了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
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
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
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
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声脆响,鞭梢
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手功夫,他是常常在
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
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
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
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
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扑就趴上鹿三的
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任她爬着,
勉强地应着。有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
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
去什麽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
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
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句哄骗女子的话:“晤
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
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
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
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
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
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巴
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
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
“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
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家四口
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
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
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眼:“
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句说句,不准抢话说,没
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
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大笼青草送回马号。年
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来想让
他再学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些。现在交上十七岁
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
“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
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
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
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规矩,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说,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
三训斥说,“渭北人生地不熟。咱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高低,不管财东大小,要紧
的是寻到个仁义的主儿。”
黑娃说:“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鹿三不耐烦了:“嘉道嘉道,你尽听嘉道的话我给你说,像你嘉轩叔这样仁
义的主儿家不好寻哩我是眼见为信。你爷爷就在白家干了辈子,连失牙摆嘴的
事也没有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还没下世,也好经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这话咋说”鹿三也睁大眼,“白家没亏待我也没亏待你嘛你割草
给你麦子哩嘛”
黑娃说:“我不是说亏待不亏待谁的事”
鹿三追着问:“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语:“”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说:“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
随便雇的。”
黑娃说:“我没说嘉轩叔不好不仁义。我还记着嘉轩叔给我出钱让我念书。我
还记着你不要我念了,嘉轩叔拉着我的手送到学堂”
“对对对,这就对嘛”鹿三说,“你既是记着嘉轩叔的义举,那为啥不去”
黑娃嗫嗫嚅嚅:“我谦”
鹿三追着问:“你嫌啥不行”
黑娃说:"我谦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
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弯腰直做啥”
黑娃恳求说:“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
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说着竟哭了。
母亲帮黑娃说话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悦意就甭去了。娃说的也还
在理。”
鹿三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二年,经见儿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
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屁话了”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望无垠广阔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
摆渡过了混浊的渭河
不足年,黑娃引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下子惊呆了。鹿
三从第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边严加审问:“哪儿来的搭眼
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清白”
黑娃说得从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大小两个女人。
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
媒把她嫁给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将此事请教于白嘉轩,同时提出进祠堂拜祖宗的礼仪之事。白
鹿村的新媳妇进祠堂拜列祖列宗是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白嘉轩对这件婚事不
置可否,只是说:“你跑步路,去问问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问
了嘉道再说。”鹿三直叹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门的事都忽略了。第
二天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当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时候,已经脸色如
灰眼睛充血了,进门就抽了黑娃记耳光,自己同时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
被救醒后,断然说:“你快快把这个表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儿,
你就立马滚出去永生永世都甭进我的门”黑娃求告无用,黑娃的母亲也哀告丈
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转意。黑娃连夜引着媳妇出了门,走进村子东头孔破塌的
窑洞。他随之掏五块银元买下,安下家来。
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在道叫
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下了将军坡,土
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
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
没留住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
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
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年到头白吃草料,有的年里几乎连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
汉特别喜欢骡马,繁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
过严格筛选汰劣存优的结果,个个部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位武举,会几路拳
脚,也能使枪抡棍,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宫路上奔驰,即
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由你吃,很
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尻子上嘟嘟嚷嚷罗罗嗦嗦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过近十年
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几。另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不大说话,见谁都
抿嘴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
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掏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
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肉或者
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
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
笑:“你想不想骑马”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
着骑上遛遛。”黑娃骑上了红马,陪着郭举人在官道上遛着,竟然不觉丝害怕。郭举人
边勒缰扬鞭,边喊着指导着黑娃控制马的要诀;两匹马在乡村官路上奔驰。
晚上,三个长工都睡在马号里的大炕上,溜进被窝就开始说女人。这时候沉默寡言的
长工王相就活跃起来:“头儿,今黑该说四香了。”长工头儿李相洋洋自得地笑起来,
装得本正经他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鹿相教瞎了咋办鹿相娃娃还没见过啥哩”王相
却像背书样说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讲过的内容:“李相我说说四硬你看对不对木匠
的锛子铁匠的砧,小伙儿的胺子金刚钻。还有四软,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猪尿
胖。对不对”李相这时就被逗引起来:“四香嘛你听着,头茬子苜蓿二淋于醋,
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几乎噎气,又重复诵记起来。
黑娃却毫无察觉,甚至莫名其妙:“头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腊汁肉我尝过口,真香
死人了。姑娘的舌头有啥味气唾沫涎水还不恶心死人”李相就对笑得失了声的王相说:
“黑娃是个瓜蛋儿咱们得给他启蒙。黑娃哎你将来娶下媳妇了,你咂了媳妇的舌头,你
就尝出味儿来了,你就会明白最香的还不是腊汁肉”长工头李相装了肚子有关男盗女
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隐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无遮掩。黑娃有的听不明白,有的就听得浑
身潮热。长工头李相煞有介事地问:“黑娃,你看咱们主儿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脸
色红堂堂;啥身板硬邦邦;说话像敲钟,走路刮大凤。你说人家为啥这么结实你要是
猜着了,我把年的薪俸全给你;你要是猜不着,罚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
桶。”黑娃连着说出了主儿家吃白米细面,山珍海味,鸡鸭猪羊肉,以及遛马又不干重活这
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绷着脸儿连续说着不对。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
来,刚开口自己倒先笑得说不成话:“郭举人吃吃吃泡枣儿”黑娃不以为然他说:
“泡枣有什么好烧酒泡人参才养人哩”王相诡气地笑着:“泡枣儿比人参酒养人多了。
你听李叔说怎么泡枣儿吧”长工头压低声说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要娃,专
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浸泡夜,第二天早上
掏出来淘洗干净,送给郭举人空腹吃下。郭举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枣儿,这二年返老还童了。
黑娃听了觉得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憋得堵得胸脯发胀。王相突然伸过手来
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着向李相报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笋”黑娃
下子羞了。
第二天早,黑娃起来照例扛上长柄扫帚去打扫庭院,看见郭举人的小女人提着只瓷
盆倒尿回来,进了厢房,窗子里传出撩水洗脸的声音。黑娃竟然不敢抬头,当他扫完前院直
起身准备走出院子的当儿,忍不住瞧了眼敞开窗扇的窗户,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
油油的头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举着木梳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
的衣袖就倒将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
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捅
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
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
了。他提着空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
儿;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回
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李相责
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说:“大概想讨颗泡枣儿”
黑娃不由地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样,急忙解释说自己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
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洞去下榻。微明的
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会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窖洞去睡个把时辰的套觉,此后
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他睡觉。
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
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
格的法纪,每月逢初十二十进小女人的厢房去逍遥回,事完之后必须回
到窑洞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
想再来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洞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去绞水也
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上的神色活泛了,
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
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只条盘托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
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
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那天早晨,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对鸽子,那是老交情潘老大送给郭
举人的对棕红色的凤冠头儿,回来错过了饭时。李相和王相。已经吃罢饭上地去了,黑娃
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萌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长工吃饭不准进入厨房自拿自舀,这也是
郭家的规矩。小女人在厨房门口说:“鹿相,你稍微等下下儿,饭凉了我给你热下再
吃。黑娃有点紧张,只剩下他个人就有种莫名的紧张,装出无所谓的口气说:“不怕不
怕,不用热了不用热了这热的天,吃凉饭才好哩”小女人却说:“天热倒是热,冷饭还
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下下儿”风箱响起来,房顶的烟囱冒出般蓝烟。黑娃坐着
等着,心却无端地阵阵跳。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碟辣椒和碟蒜泥放到青
石桌上,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娄花镯锡的光洁白净
的手腕就次又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转身回到厨房又端来了小米稀饭。黑娃看见她省
去了条盘,双手托着走来了,黑娃连忙站起去接。四只手交接在只黄色大碗上。黑娃的手
指触到了钩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瞬间,黑娃的心就猛地跳弹起来,竟然不敢看她
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嘱说:“鹿相,你款款吃。吃好。出门在外,饭要吃好。”黑
娃吃不出饭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馍馍嚼着就像是团泥巴。他的喉咙淤塞,胸
腔憋胀,顿然没有丝食欲了。小女人又走到玉兰树下,把盘腌渍蒜苔放到石桌上说:
“你看你看,我忘了给你搁菜了。”黑娃却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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