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眼前是那个风情万种、万笔难述的精致女子。这次倒不是旗袍,换了一身素白色宽带束腰短裙,杭绸的料子,质地精良,薄如蝉翼。u形领口围绕着一圈墨绿色的长舌叶子,是小巧且昂贵的湘绣。苏绣是大众产物,而湘绣却是手绣中的极品,世上只有一件,永远不会遇见相似的款式与花样。
石天明打趣,你以后可千万别这样出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富婆包养了呢。
顾南欢撇嘴俏皮地做一个鬼脸,她在他面前没有丝毫国际服装设计大师的风范,她在他面前,只想做一个小小的人儿,只想有着小小的拥抱,然后是小小的幸福,小小的一生。南欢是来接天明去挑选戒指的,其实戒指早就已经定好,这次只是去看一眼而已。石天明去找领导请了假,南欢等得不耐烦,嘟囔着说:“我爸也真是的,非把你安排到这样闷死人的地方来,他有那么多战友,随便挑个都是千万富商,高级政客,就是让你做个董事也是简单的事情嘛,这一代人的脑袋就是太死。石天明,你也完全不用过来,你就是到我的工作室来打杂也比呆这里强。”
石天明淡然一笑,避开南欢的小埋怨。他知道她不会理解父亲那一辈的人思想,他也知道她其实也是不明白他的,他不喜欢那些名利场中的尔虞我诈,不喜欢官商政客的那一套所谓锦绣繁华。他有自己的小生活,有自己的小理想,有自己的小安逸,闹市深山,两三境地,你都是过客而已。然而这些道理他也不与南欢说,每个人有自己的轨迹,滑行或者旋转都是一场有始有终的行走罢了。说与不说,其实毫无意义。石天明接过南欢手中的钥匙,坐在驾驶座上,这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南欢开车过来,都是由他来开。
南欢把座椅放了下来,躺上去,闭上了眼睛。
两人看完戒指已经黄昏,出了专卖店,放眼一地残光余照。南欢如孩子一样拉着天明的手说着要他请客吃东西,晚上就不用回家了。石天明说:“你这样的人物,竟然要我请你吃东西,明显是给我难看。煎饼果子喜欢吗?”
我还是请你喝点饮料吧。他看见路旁正好有家装饰精美的奶茶店。
南欢撅嘴道出一句:“小气。”却又拉着他的手呼呼地钻了进去。
奶茶店很小,全木质结构的装饰,很有南疆民族风味。奶茶端了上来,石天明看着南欢低头喝奶茶的样子,就突然想起了迟素颜。离开芍药湖监狱也就是一个多月,石天明却突然感觉过了好久,他想到这里心里一疼,才知道那个小小的人儿已经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扎下了根。
那是石天明第一次意识到迟素颜对于他的重要。那种重要是一种轻微的疼。在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扎根、发芽、生长,并在某一天成为参天大树,冲破心脏,蹿入云霄。
程远方就是在这天出的狱,但是他并没有先去看望素颜,而是回了小镇,他见了芍药,然后见到了老黄的孩子,芍药却让那孩子喊他爸爸。程远方当时打碎了酒杯,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他不可能再如三年前一样去追寻迟素颜了。眼前这个叫芍药的女子已经认定了他是孩子的父亲,认定了老黄死前的嘱托。
等到程远方给石天明电话,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
这个时候南欢与天明的婚礼已经准备妥当,选定黄道吉日即是大喜之时。程远方就是此时把电话打过来的:“石警官吗?我是程远方,我出来了。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迟素颜出事了。”
夜未央。远处天边厚重的云朵缓缓移动到楼顶的位置,轰隆的雷声过后,雨点落了下来,结实地砸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
南欢在这天的下午参加北京的服装行业内部交流会,然后又是一场酒宴,直到半夜方才结束。当她醉醺醺地走进停车场,眼前幻影重叠,知道自己不可能安全地开回家去,便给了石天明电话让他来接,石天明赶过来,把南欢扶到后车座上,她来不及坐稳便轰然倒下。石天明无奈地摇摇头,车子缓缓上了街道,向着南欢家的方向驶去。车子在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南欢醒来,她爬上来从后面抱住了石天明的头,嘴里模糊地说着什么,双唇如提前来临的暴风骤雨般落在他的脖颈处,石天明把车子停在路边,转过身来对南欢说:“南欢,让我送你回家。”
南欢却充耳不闻,伸手抓住了石天明的衣领,猛地一下把他拉了过来。石天明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夜如此深沉,南欢没有回家,而是和石天明回了她的工作室。两人一路热吻,进了房间的时候已经一丝不挂,两具赤裸的肉体终于燃烧起来,再冷的风雨也无法将之扑灭。
他挂上电话后,看向这个刚刚与自己欢愉过后的女子,如孩童般蜷缩着睡去。而他再也无法安然落枕,程远方的电话对于他,无疑是一场更加骤急的风雨。他走向阳台,于凌晨的时候,俯视北京的夜景,因这一场暴雨的洗刷,往日干燥的空气湿润起来,夹杂着一股半空中尘埃的味道。这个空阔的城市里,究竟有着多少人如他这般的百转千回。他努力地揉开双眼的疲倦,极力地想找寻到一个开启这片广袤宇宙的黑色洞口。远处苍茫的楼群遍地盛开,此起彼伏。许久之后,他终究还是无助,摸索着抽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烟雾缭绕,随风而去。
那是,远方。
18。 第18章 第伍长梦回影转 (1)
她想着,从此不见,便不纪念。
可是我们总是做不到,总是这样的。以为不见的事,以后就会不再记起。
他说:“沧桑,你看呀。你看那些似乎注定的事,那些让人绝望的事,那些念念不舍的事,那些让人疯癫的事。 ”
“沧桑,你看呀,你看那昔日如花美眷,今夕似水流年。”
天色完全地暗了下来,石天明艰难地直起身,腹腔里的清水咕噜作响。他打开灯,才发现沧桑已经斜倚着沙发沉沉睡去。
发丝遮住了眼睛,随着睫毛的抖动微微地起落着。他悄悄地挪步到厨房,着手准备两人的晚饭。有前日买的一尾鲈鱼,正好用来做汤,鱼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生物,清煮起来有着更加引诱人的味儿,只需放少许的盐料,把葱花叶切成细细的丝儿,香菜叶子要用手撕下来,不能用刀切的。然后捏一小撮放入锅里,如果有一两朵干菊就更好了。这样清淡的汤却又是那么的浓香。冰箱里还有一把生菜,两三个番茄。便切成段做了一道沙拉。
上周在超市买的假泰国香米已经不多,蒸完也就刚好两碗。石天明忙活完这些,回到客厅,发现沧桑已经醒来,她揉搓着眼睛,把凌乱的头发顺手别到耳后,看见穿着围裙的石天明,再回头看窗外,才知已经入夜。
已经入夜。
有些人真的希望永远不会懂,有些事真的希望永远不得知。它们间的区别在于不懂的人是无知,不知的事是装作无知。
石天明完全可以做一个对人情世态不懂的人,对于程远方的来电装作是无知的事。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素颜出事了。她是出事后给程远方打的电话,这个时候她只能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值得托付,而这个人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石天明后来想起这些,心里就翻滚起来,似乎自己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过。
那天晚上九点的时候,迟素颜下了晚自习课,像往常一样走出教室回寝室,教室在二楼,下楼梯的时候一群打闹的学生就这么从背后撞了过来,素颜就一下子滚了下去,直接晕倒不省人事。惹了祸的学生急忙送她去急诊,其实迟素颜只是撞了下后脑勺,稍微的有一点脑震荡,以及腿部有一些擦伤,当时是因为惊恐才晕厥过去的,医生过来给擦了伤口,挂了点滴,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可是等第二天素颜醒来,杜月茗正紧张地看着她,默默地坐在床边上一句话也不说,她长的娇小秀气,却是火爆脾气,整天没有住嘴的时候,她的性格和素颜相反,一个爱动一个爱静,却是素颜在大学生活里最要好的一个,两人一个班级又住在一个寝室里,经常打打闹闹。所以现在的杜月茗是很不正常的。
素颜问:“月茗,你别这么看我啊,似乎我要死了似的。你整天那么多说都说不完的话呢?白天黑夜的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没了,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乖了。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也不关心关心我,你天天那么能说,今天我给你个机会,你讲个笑话给我听吧?”
杜月茗还是不说话,她向前挪了一下,抓住了素颜的手。只是抓着,紧紧地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
素颜问:“月茗,昨天晚上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搞清楚没有?难道我摔下来,脑子都没坏,却摔着你的脑子了?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以前唧唧喳喳地烦得我要死,可是等你突然安静下来,我还真的有点不适应呢?你说句话好不好啊?
杜月茗依旧不说话,她已经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趴在了素颜身上。
素颜这才住了嘴,她是从来没有看见月茗哭过的,她是千金大小姐,只有她让别人哭的时候。她这才明白可能出事情了。
杜月茗的父亲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正好接了来救治的素颜,当时以为素颜摔得很重,挂了点滴后还进行了血液化验,也就是这次血液化验,才知道素颜病了。杜月茗一整晚都守候在素颜身边,直到早上父亲把她喊走。
父亲问:“你知道你同学得病的事情吗?”
杜月茗当然不知道,摇摇头问道:“她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你们昨天晚上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还能有什么病?”
父亲的表情沉重起来,他领着月茗朝偏僻的地方又走了走,才回答:是绝症,一种血液病。这种病很罕见,病人的血液会慢慢地凝固,最后因为血管堵塞导致心脏功能彻底丧失,然后死亡。
杜月茗张大了嘴巴,眼睛睁到了最大。愕然看向父亲,她当然是相信他的。可是她不能相信这是发生在素颜身上的一个事实。素颜才二十二岁,这样的豆蔻年华,怎么就能宣布死亡了呢?
父亲拍了拍月茗的肩膀,让她回去吧。
杜月茗转身就要回病房,迈出一步又转身问:“我是不是该隐瞒着她。”
父亲却是摇摇头:“隐瞒能有什么用,已经是晚期了,也就是一年的生命了,你还是找机会和她说了吧。”
杜月茗是在素颜坚持要回学校的时候说出来的。素颜起身决定回学校。
杜月茗说:“不行,你得休息休息。素颜坚持不愿意。这个时候,她想了再想,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她说:“素颜,你就别去学校了,你得病了你知道吗?”
素颜身子一抖,她就知道月茗的确是隐瞒了她的。便问:“什么病,能把你吓成这样。”
杜月茗就把父亲对她说的话给素颜说了。素颜没有她预想的那样,或者突然发狂,或者大哭,或者久久回不过神来。
素颜都没有,素颜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真的吗?”说完自己乖乖地躺了下去,头转了过去背对着月茗,眼睛正好瞅见了病房的那扇窗户,窗户打开了,外面阳光充沛,绿树葱荫。
杜月茗没有看见,素颜的泪就那么悄悄地从眼眶里滑了下来。泪水模糊了眼睛,外面的阳光朦胧起来,黄灿灿的,绿树的影子开始摇摆着,成了双儿。
我怎么那么简单地就得了病呢?怎么还是一种罕见的绝症呢?后来,迟素颜不止一次这样问着石天明。
素颜再转过身来时,眼泪已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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