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人数将超过大宋人口的六层,彻底的社会变革的基础才算是正式形成。
至于现在……
赵与莒几乎可以肯定,若是他现在就大肆鼓吹赵景云的观点,那么首先来的便是士大夫们的集体背叛,就连魏了翁算是开明的,都无法容忍赵景云的观点,何况其余?然后是近卫军的分裂,作为一支他控制的决定力量,他目前能掌握近卫军,原因在于近卫军将领对于他这位“圣君”的忠诚,若是他自己都否认“圣君”的存在,那么近卫军将领必然要起异心,这不是他们惯于背叛,实在是人性使然。第三步便是大摊牌,目前占人口数量不过一成半左右的中间阶层,就要面对强大的反对力量……甚至他们内部,便会发生分化。
这个赵景云,倒真是个闯祸精,当初他到哪儿哪儿便会出状况,现在干脆便是自家惹事生非了!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内侍与宫女低声问安,赵与莒听得出来,那是杨妙真来了。他从太师椅上坐正,四娘子来了,自己还想静下来想事情,那就不可能了呢。
果然,门上轻轻地敲了两声,然后听得杨妙真唤道:“官家,官家!”
赵与莒应了声:“进来吧。”
杨妙真走进来时怒气冲冲,她虽是三十许人,却风韵犹在,薄怒轻嗔的模样,倒让赵与莒食指大动。
“四娘子为何怒气冲冲,莫非哪个内侍宫女惹恼了你?”赵与莒柔声问道。
“不干内侍宫女的事情,我只是恼了那不知好歹的赵景云!”杨妙真答得很爽直:“陛下便是一昧宽厚,将这般腐儒都惯得没了上下,若无官家这般圣君,他们的狗头便早被那些蛮人异族取去,哪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对我官家指指点点!”
杨妙真不是赵与莒,看不到未来的发展方向,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对于一切反对赵与莒的东西怀有恶感。她并不是很关注报纸,只是今天听得天子勃然大怒,将宫女近侍都斥退,一个人缩在博雅楼里,连丞相魏了翁都被召来骂了一番。她寻人打听原由,知事是赵景云那篇文章掀起的风波,又去看了那文,然后便怒气冲冲地过来。
“咦?”
赵与莒并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生气,所以对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哑然笑道:“连你也惊动了……”
“如何不惊动我,再这般下去,官家这身龙袍都要被那大胆腐儒夺去!官家,我向来不问政事,谨守后宫不应干政之礼,但那赵景云那厮却不守人臣之礼,官家便是一向宽厚,也不应纵容之!”
“依你之言,当如何是好?”赵与莒问道。
“为后世子孙计,当诛之。”杨妙真斩钉截铁地道。
杨妙真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森冷的味道,赵与莒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凛。赵景云的说法太激进,几乎就是将皇族逼向绝境,就是杨妙真,也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赵景云现在只是否认圣君的存在,可下一步便是否认君主制度本身,到那个时候,那要么是无数皇冠落地,要么是无数人头落地——无论是哪一种,都将伴随着大量的流血。
只是真要将赵景云这具有先驱性的家伙除掉么?
赵与莒轻轻拍了拍杨妙真的手,沉吟许久:“赵景云其文虽大逆,其人却有大功,况且若是此时将之除去,岂不是向天下臣民宣告,朕怕了他的那套谬论?”
“况且国朝三百年来,只有以言取士的,未曾有因言杀士的,若是以其大谬之言杀之,日后再有人面刺朕之过失,是否也要杀之?”
赵与莒说这两句话时很平静,杨妙真有些不知所措,分明是听得天子大发雷霆,怎么自己进来后反倒是他在宽慰自己?而且,从他的口气来看,他虽是怒极,却产并不想杀赵景云?
“为人君者,一言一行,都关乎国之气运,不可不慎之。今日我杀了一个口出狂言的赵景云,明天便可以有子孙以此为例,杀那些敢于直言进谏的忠义臣民。相反,朕之威权,已经在金人、蒙胡和外敌争斗中立起,朕不处死赵景云,有谁会以为是朕怕了他,有谁会以为是朕拿他无可奈何?”
赵与莒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说给杨妙真听,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处死赵景云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天下臣民也没有谁会蠢到认为天子当真不忍杀或不敢杀一区区书生,更不至于因此而产生背叛之心,相反,他们只会因为天子宽厚而勇于进言,让臣民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才是赵与莒希望得到的结果。
“官家之意,就此放过赵景云?”杨妙真问道。
“自然不是……若就此放过他,朕又心有不甘,而且对于天下一心向朕的臣民来说,岂不是巨大的不公?”赵与莒嘴角抽动了一下,浮起一丝冷笑来。
既是求仁,那么便让你求仁得仁吧。
第二天晨。
积聚了一晚上的阴云,还没有变成雷雨,空气依然沉窒得让人喘不过气,象是将块石头压在人的心上一般。
往常这个时候,大宋时代周刊公署前应该是人来人往分外热闹,前来领取报纸的发行商们,怀着希望远道而来献上自己文章的儒生们,到周刊公署来帮工磨练自己的太学生们,他们可以将公署前两棵大樟树上的鸟儿惊得吱吱喳喳乱叫不停。
但今天却不同,公署门口站着近卫军士兵,他们的枪上了枪刺,雪亮的刀尖泛着寒意,虽然值了很久的班,可是个个还是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相反,那凌厉的杀意,让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绕开来。
“这大宋时代周刊要倒楣了!”
有行人窃窃私语,昨日的事情,在临安这样的地方可是守不住秘密的,才短短的两日,便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因为有近卫军在的缘故,今天倒没有谁来泼粪,邓若水起来后听着门房小声地禀报,心中倒有些为近卫军的到来而高兴了。
昨天傍晚,这队近卫军赶来后一语不发,任他如何询问就是不搭理,往门口一站,有如塑像一般。邓若水还没有自恋到以为这些近卫军是来保护他们的地步,大致能猜出,近卫军的到来,实际上是为了控制住他们的行踪,不让他们到处乱跑。现在就只等临安府提点刑狱司派人来捕他们入狱——也有可能是军情司的人来,他心知难以脱身,反而觉得坦然,只是原本与此事没有太大干系的吴文英也被卷进来,实在是有些可惜。
想到吴文英,便听得他的声音:“邓公,邓先生!”
“昨夜睡得如何?”邓若水收拾好身上的穿戴,便向吴文英道。
“昨夜睡得甚好,此地极是安静。”吴文英笑着答道。
吴文英对于赵景云的文章,也是不尽赞同,但他有一点是意识到的,那便是圣君贤臣不能解决一掉问题。当今天子算得上圣君了,朝堂上群臣也是人才济济一时之选,可以算是贤臣,天子也好朝臣也好,都反复告诫地方官吏要亲民爱民,可是地方上的那些官吏们当中,总能出现一些歪嘴巴的和尚,将好端端的经都念乱来。象是让他险些丧命的京西行省矿难事件,天子与朝臣只能在事后进行补救,虽说迟来的正义也是正义,可毕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只要官员一昧靠迎合上意来升迁,那么圣君贤臣也无法杜绝类似事情发生,哪怕不是杜绝,只要别象现在这样普遍也好。
“君特……”邓若水微微一沉吟,终于还是开口道:“昨夜我反复思量,此次周刊万无幸理,龙有逆鳞,我等此次是披了逆鳞。”
“邓公不必多说,我虽然与赵曼卿观点并不完全一致,但此次事情当中,我也觉得只靠官家一人,这天下永远海宴河清之日,曼卿所言民知、民有、民治、民享,乃是大道。更何况此事因我之文而起,我若是置身事外,不免为世人所讥。男子汉大丈夫,当勇于任事,岂可临事苟且!”
吴文英不等邓若水开口劝说,便拒绝了他的意思。
邓若水还待再说,赵景云却皱着眉过来,李仕民笑嘻嘻地跟在身后,他怕赵景云误会,便不曾继续往下道。
“今日竟然无人上门,倒是件稀罕事情。”赵景云目光闪烁不定,打了个哈哈道。
“曼卿有什么话便直说,何必如此作态!”邓若水笑道。
“邓公,却是我连累了周刊与诸位……”赵景云抱拳向他施礼,才直起腰,便听得外头一个声音道:“哪只是你,如今在外头,你挨的骂反倒没有我挨的多。”
随着话音,张端义满脸苦笑地溜达进来,众人当中,他年纪与邓若水较大,满面皱纹挤在一起,显得甚为苍老。一见着他,邓若水便顿足道:“你来做甚,我给你的电报,你未曾收到么!”
“正是收到了才来,如何能让你替我担责。”张端义摇了摇头:“这番事情,实是……门口那些近卫军是为何而来?”
“不知,昨日便到了,大约是怕我们逃了吧。”吴文英笑道:“先生可是张正夫?”
无需介绍,这个时候仍然如飞蛾扑火一般来到周刊公署的,除了他们这些人外,再无别个了。
“人似乎都到齐了……”邓若水看了看众人,也忍不住有些心神激荡,他猛地一拍桌子:“我去让人送桌酒席来,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怕是没有哪家店铺愿给咱们整治酒席啦。”张端义嘟囔了声,他在列车上可是听得那些商贾们对于自己文章的批评。
声音虽小,却让众人都听得清楚,众人面面相觑,情知这是定然的事情。正犹豫间,门房的老头儿却苦着一张脸走了过来,他恭恭敬敬地向邓若水行了一礼,期期艾艾地开口道:“邓先生,小老儿得幸为周刊守门,实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原本应当留下与周刊共患难的,只是方才家中犬子来了,死活要让小老儿先回去……”
邓若水微微一笑:“自然使得,放你七日假……工钱你先去帐房上结了吧。”
“小老儿知道这是不该,只是听人说起……说起……”门房老头又看了赵景云一眼,摇了摇头:“这位赵先生毕竟年轻,那文章实是不妥,咱们的天子官家,不就是圣君在世么,他不妥,实在是不妥!”
赵景云面上抽动了一下,看着那门房,露出淡淡的失落来。情形至此,也远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自己文章一出,天下便是不云集响应,也应该会有赞同之声,可没有料想的是,他文章中原是替着那些小民说话,可那些小民却并不理解他!
“我来晚了么?”就在他伤感之时,忽然听得有人道。
“这人是谁,声音如何这般熟悉?”张端义心想。
注1:崔杼弑其君,杀史官兄弟二人亦不得改其文,而欲杀其三时,南史氏已至宫门之外矣。我华夏读书人,远距离革命家向来是不少的,但这种勇于牺牲者也不少。慷慨赴死者,即使理念未必正确,可他们这种精神,正是我华夏正气不绝的缘由。作者笔力有限,这大难临头之际的气氛,可能写得不是很好,但花费这么多笔墨,能让读者骂一声迂,那便是达到目的了。
三四四、从容偷生难
来的人正是张端义在列车上见到的金陵大学的年轻人,张端义与他不熟,赵景云却是极熟的:“易生,你怎么也来了!”
陈安平懒懒地摊了摊手:“有热闹的地方,自然有我陈安平啦,看情形,我来得还不算晚。”
话说完之后,他又正了颜色:“如今情形如何了?”
“不知道。”
众人给他的回答都是三个字。
他们确实不知道情形如何了,如果昨日被捕,那么一切都好说,可直到现在,朝廷派来的近卫军也只是在门口站着——他们更象是来保护周刊公署的,而不是来缉捕人犯的。
到了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往常已经到周刊公署来干活的人们都没有来,只有他们这几个人仍然聚在公署之中,好在赵景云与张端义都不是远庖厨的君子,在厨房中随意开火,总算早上没有饿肚子。见形势如此,邓若水更是皱紧了眉,他将人都召集来,语速甚慢:“此次周刊只怕不能幸免了。”
“却是我太过大胆……”张端义懊恼地道。
“与你何干,若我不发你们的稿子,也不会有这番风波。”邓若水摇了摇头,他道:“此时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等当商议一个对策才是,切不可坐以待毙!”
“正是,我以为,此事原是我引起,我去临安府自首便是。”赵景云点头道。
“若自首可以让周刊免祸,我也愿去。”张端义道。
“错,若是自首,岂不自承有罪?”陈安平摇头道:“荃翁先生的文章并无大碍,无非是对朝廷重商之策有异议罢了,言辞虽是激切,却并无多少可怪罪之处。曼卿兄的文章,便是未曾说到天子,这场风波也是一定的,原因无它,曼卿兄文章已经掘着士大夫的命根子了!”
他这几年来反复思量,总觉得大宋工业化进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最突出的便是新兴阶层的政治地位问题。原先富商巨贾依附于权贵和士大夫,自然不会有自己的政治要求,可现在随着大宋重商政策的推行,富商巨贾相对独立起来,他们对于政治权力的要求便变得迫切起来。再就是新兴的那些工人和职员、退伍的近卫军将士,他们是天子一手培养出来的新阶层,不仅仅有一定的财富,而且都识字,懂得国家大政,也关注时局,他们也希望朝廷的政策能向他们倾斜。此二者之间有矛盾,但同时又与把持着大半朝堂权柄的士大夫有矛盾,三方关系极为复杂。在看到了赵景云的文章之后,陈安生这才恍然大悟,随着这两个新兴阶层的崛起,他们登上朝堂是不可避免的。
士大夫如何甘心拱手让出权柄,赵与莒花上十余年功夫进行蚕食,也只是从他们手中夺来一部分权力,而且赵与莒做得甚为隐蔽,虽然安插了不少他培养出来的人,可总体来看,士大夫通过科举、常选两种方式步入仕途,仍然掌握了大多数权力。
故此,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士大夫们还可以沉醉逍遥,一边吟赏烟霞一边指点江山。但赵景云的文章揭破这一点之后,士大夫们立刻警觉起来,必然会对赵景云这种分权与民的观点进行反扑。
故此,这次的关键倒不在于天子,而在于士大夫们。
听得陈安平分析之后,众人面面相觑,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到现在缉捕他们的人还没有来:天子在等士大夫们的反应,而士大夫则在等天子的反应。
“若是如此,我们只怕更惨……历朝以来,党争便是大忌。”邓若水苦笑着道。
赵景云也是冷汗涔涔,与张端义对望了一眼,两人既然来到周刊公署,那便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的,但若是这场争论演变成党争,对于好不容易出现如今局面的大宋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测的变数。
“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邓若水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是懊恼不已,只是学术之争,只不过是他们几人倒楣罢了,可若是变成党争,大宋的朝政时局都有可能受之影响,他们便是真的大错特错了。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决然道:“诸位,如今这情形下,诸位肯来公署,都是能慷慨赴义的壮士,只是自古以来,慷慨赴义便不是什么难事,苟且偷生才最为艰难。”
“慷慨赴义,不过是一死而已,苟且偷生,却要将自己余生背起死者未尽之事,甚至可能会因此而身败名裂。程婴杵臼,都须有人去做,我老矣,余年不足惜,赵曼卿为此番祸事之源,必不得脱身,我二人愿为杵臼,诸位可为程婴乎?”
他话一出,张端义第一个出来反对:“若说祸事之源,我也是其中之一,如何能只让你们二人慷慨赴死?我也老矣,没有精力去与腐儒纠缠,请让我也与二位一起!”
“那便这样,邓公、荃翁与我,便去做这杵臼,你们几位为程婴。”赵景云是个果决的性子,他立刻站起来,不待陈安平、李仕民和吴文英反对,便大声道:“之政,你们三人中你最年长,若还当我赵曼卿是朋友,你便带着他二人离开。易生,当初我曾带你去乡间采风,你这些年学识大增,已经远胜过我,这为平民鼓吹之事,我便交与你了。”
“君特,你也有事要做,周刊此次怕是不能幸免,若周刊不在,还有谁为我大宋百姓奔走呼号!”听得赵景云交待后事,邓若水接着对吴文英道:“周刊停刊之后,你再办一份报,休叫人间无正气!”
“我不要!”吴文英脸涨得通红:“邓公,赵曼卿,何其小看我等!”
“休得义气用事,我等家人,还须托付给诸位。”赵景云一拍桌子:“事有大义小义,为大义而舍小义,若连这个都不懂,休要说是我赵景云之友!”
他们正争执间,突然听得外头哗哗的皮靴声响,透过窗子,他们看到一队军情司的军士走了进来,邓若水情知最后时间已经到了,一拂衣袖站起:“便这样定了,荃翁,曼卿,我们走吧!”
那队军情司军士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子,为首者神情冷竣,打开一份公函:“陛下有旨,着军情司捕拿赵景云、邓若水二人,你们谁是赵景云,谁是邓若水?”
他明明是认得这二人的,但此时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邓若水和赵景云仔细听他说话,待听得只有他二人时,面上都是一喜,齐齐应是。
“荃翁,你帮着吴君特一些。”邓若水交待了一句,那军情司军士已经上来,一把将他扣住,赵景云也是一般被戴上枷锁。这些军士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片刻间就将二人带了出去,张端义这才反应过来,忙跟着跑了过去:“我是张端义,为何不拿我!”
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张端义又叫了声,可军情司的军士已经出去了。
张端义回头看了看吴文英他们,面上既是羞愧又是恼怒:“为何会如此!”
他话音未落,又听得外头杂乱的脚步声来,这次进来的却是一群刑部护军,他们杀气腾腾,一进来便大叫道:“奉刑部之令,缉拿人犯赵景云、邓若水等,查封大宋时代周刊公署,尔等当中,谁是赵景云,谁是邓若水?”
众人不禁愕然。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赵景云被从内监中提了出来,他最初以为是要审他,但跟着军士走了一段便察觉不对,这去的方向,并不是哪个官衙公署,而是皇宫里面。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是天子要见他。这让他甚为不安,上次天子见他,还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当时他从海外归来,天子特意召他入宫,还赏赐了许多书籍。
时隔一年多之后,再次见面时,他从被天子赞赏鼓励的功臣,变成了笼中之囚。
赵与莒仍然是在博雅楼,也就是上次见赵景云的地方见他的。除了龙十二,他身边并没有别的人,赵景云稍稍有些放下心来,他最不敢面对的,就是被他连累的老师魏了翁了。
“赵卿做得好大事。”赵与莒凝视着跪在面前的赵景云许久,然后叹息道。
赵景云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垂首。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向来胆子大的么,圣君都可以不要的人,为何对着朕时,却一言不发?”赵与莒冷笑道:“朕想知道,你这胆子究竟是从何而来!”
“臣……”赵景云为他言语一激,竟然抬起头来:“臣的胆子,来自古人,来自当今,来自陛下!”
“哦?古人?当今?朕?”
这个回答出乎赵与莒意料,赵与莒背着手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你说,古人、当今和朕,是如何给你这胆子的!”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赵景云道:“孟子敢言之,臣便敢言之!”
“当今之世,善政有之,善教尚不及,臣以一家之言为小民呼号,何罪之有?”
“陛下曾多次告诫臣,要敢言事,不可和光同尘,臣为陛下收民心,抛砖引玉,以求长治久安之策,此臣忠于陛下这职分,岂不是陛下赐臣之胆?”
他不慌不忙地说着,抬着看着赵与莒,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心中有些惭愧,所以他并没有仔细窥看赵与莒,现在再看,比起一年多前,皇帝额头爬上了好几道非常明显的皱纹,虽然并不显得老,但赵景云还是觉得,官家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疲倦。
他慷慨陈辞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相反,赵与莒脸上露出丝许厌恶。
“朕来问你,你说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士大夫要放权与百姓。”赵与莒回到了座位上,轻轻拍了拍桌上的奏章:“看到这些没有,这全部是士大夫写给朕的奏章,他们没有一个想要自觉放权与百姓的,你说当如何是好?”
“今日他们不主动放权,来日必为百姓所迫放权,那时臣恐有不忍言之事!”赵景云应声答道。
“不忍言……你为何不直说,便是百姓会起来造反,将士大夫和朕都推翻来?”赵与莒嘿然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便是改朝换代,新的王朝建立,那些百姓成了新的士大夫,然后等待下一批百姓造反……循环往复,我华夏菁华,便在这每三百年一次的内耗中损失殆尽,然后让周边蛮族乘机入侵,再来一次五胡乱华,对是不对?”
赵景云心中一凛,却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算是熟读史书的了,东周之时,列国纷争,结果戎狄纷纷南下,乃使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汉祚衰微,黄巾乱起,三国鼎峙,滚滚长江之中,流的全是英雄血,待得中原元气大伤,然后便是五胡乱华,关中膏沃之地,因之皆成烬土。唐末之时,藩镇混斗,黄巢竖子,流寇中原,然后方令契丹党项之流坐大,由藓芥之患成心腹之害。”赵与莒并未因此中止,进一步紧逼道:“你以此倡乱之言,挑拨士大夫与百姓关系,致使官民内乱,而异族乘势而起——你为祸之深,自己尚不知道么?”
赵景云冷汗涔涔,他只知道民众需要权力,却并未仔细想过,若是民众与执政的士大夫发生冲突,是否会便宜异国他族。
“臣……臣思虑不周,实是有罪!”他倒不是一昧地倔犟,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便深深拜下去。
“自古以来,王朝兴革无有不流血者,你要平民也登上朝堂,否认君王士大夫的必要,这是比哪一朝兴革都要大的变动。往常鼎革之时,天家和百姓遭殃,士大夫们不过是改换门庭便罢,太祖受禅之前,冯道历仕五朝,都是三公之上的大员,便是一例。你的文章一出,要推翻的可不只是朕的江山,更是士大夫的江山……朕便是能容你,士大夫们也不能容你!”
“臣不畏他们,臣只惧因臣之言而起内乱!”赵景云听到这个,却是不以为意。
“嘿嘿,你当然不惧……你知道么,朕前脚派人将你带来,刑部缉拿你的人后脚就到了……刑部缉捕你,可是未曾奏报于朕的!”
提起这件事情,赵与莒也有些恼怒,官僚士大夫们,更看重的不是赵景云所说的“圣君不足恃”,而是“贤臣不足恃”,故此刑部迫于压力,在未曾奏报的情形下便派人去缉捕赵景云、邓若水,自赵与莒亲政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形,偏偏他们走的程序都合乎制度,赵与莒也无可奈何。
“陛下将臣交与他们便是,臣愿以性命,赎臣之罪过!”赵景云又道。
“你以为你一人性命就可以赎么,蠢材,朕这些年来循序渐进布置的大计,被你一嚷嚷尽数弄砸了!你以为朕怜惜你一条命么?一来是你这些年积了功劳,朕还未曾赏赐于你,二来你落入他们手中,必然要引发党争,朕没有精力听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整日里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不休!”见他仍是这副倔劲,赵与莒有心上去踹上一脚:“滚滚滚,朕见着你就来气。”
喝退赵景云之后,赵与莒又坐回到椅子里,轻轻敲了敲桌子,长长吁了口气。
如何既严惩赵景云这种草率行径,又不至于引发太大的动荡,这是他要伤脑筋的问题。
注1:程婴杵臼,可见《赵氏孤儿》,另,荃翁为张端义自号。
注2:善政善教之语,同样是孟子所言,原话如下: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注3:冯道这个人是个很有意思的官僚,如果抛开对所谓“忠”不谈,他其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三四五、分化
赵葵站在宫门之外,面皮绷得紧紧的,再迟钝的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也知道他非常生气。
因为已经入夏的缘故,宫城内的各种树木上,栖息着不少知了,它们疯狂地叫嚣着,声嘶力竭。赵葵在行军时就很讨厌这种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昆虫,现在更是厌恶,恨不得遣人去将它们全部驱走。
那个招惹来大麻烦的赵景云,便也是这般令人生厌。
赵葵与赵景云并不陌生,当初余阶在他帐下参赞,赵景云与余阶交好,而且在灭金之战中献计献策。那个时候赵葵很是为大宋庆幸,又多了这么一个允文允武的人才,没料想不过是几年时光,那个让他击节赞叹的书生,却成了搅得大宋风声鹤唳的祸源。
“搅屎棍一个!”他愤愤然地想。
他此次来见天子,目的只有一个,将邓若水与赵景云从天子内监中提出来,转到刑部大牢之中。不仅仅是赵葵,几乎所有的士大夫们都认定,赵景云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人,若是没有人指使,他绝对不敢做出如此无君无父之举!
“哼,若圣君名臣尚不足恃,这世上还能指望谁,指望那些小民么?”想到赵景云文章中的谬论,赵葵心中就极度地不舒服。
赵葵自己是将种世家,父兄都是名将,但他却一向以士大夫自诩。这和他家学渊源有关,他的父亲赵方虽然是以知兵事而著名,可出身却是淳熙八年的进士,可以说是士大夫世家。从他的父祖辈开始,便以天下为己任,很有开万世太平之报负。他自幼随父出征,历经光宗、宁宗两位皇帝,其中光宗甚至是个得了臆症的精神病人,因此对于“圣君”,他心中是不大相信的,但对于名臣,他却很固执,这或许是象他这样几代人为国效力的最终目标——在史书中留下某朝名臣的美名。
“陛下可允见我?”
内卫小跑着从宫里出来,赵葵跨了两步,凛然问道。他在地方上为将多年,言谈举止中并没有多少文臣的内敛谦恭,相反,倒有些武人的凌厉气势。那内卫立正,向他行礼,然后摇了摇头:“官家说,这些时日正忙着处置大宋时代周刊谋逆案,此事干系到天子颜面,不可小觑,故此无暇见尚书相公。”
赵葵抿了一下嘴,目光闪了闪。
内卫转述的理由,他不相信,他背后的士大夫们也不相信。
若不是赵景云这篇文章,赵葵等人还不曾发觉,就在他们不知不觉当中,天子通过“常选”与“恩宠潜邸旧人”这两个方式,将众多年轻的臣子提拔到了重要的位置上。他们当中,有位高如统管东北数行省之地的耶律楚材、户部侍郎陈子诚、工部侍郎萧伯朗等,也有位低者象户部、工部和廉政司的那些小吏,这些人出身,耶律楚材勉强可以算是北地的士大夫,萧伯朗只是个秀才,而陈子诚和其余诸人,则根本就是平民——可不正是赵景云所说的那些“民”么?
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是他们能容忍的极限了,虽然自科举取士以来,便不乏有贫门子弟通过科举而平步青云的事情,但那些人读的可是圣贤书,接受的是正统儒学,而不是现在混杂着诸多功利的智学。朝堂之上,唯有儒学为体,智学为用,才是正途!
赵葵呆呆地想着,却让那内卫惊着了,天气这么热,这位刑部尚书大人又喜欢保持军人本色,在宫门前等候的时候,还是站在太阳底下,现在不言不语的,莫非是给晒坏了?
他向前扶住赵葵:“尚书大人,你没事吧?”
“哼!”赵葵推开他,看来,要想从天子那里弄来赵景云与邓若水是不太可能的了,天子无论是想要保这二人,还是真正想从他们背后追究出幕后指使,都不可能将二人交与刑部。赵葵寻思了一下,若是杨太后还活着,原可以通过杨家通禀太后,让太后向天子施压,可现在……
他想到还有一个人可能会有影响,便是天子的生母全太妃。
除了全太妃外,还有天子亲弟荣王,前些年荣王门客很是惹起了番风波,虽然不是民怨,却也让朝廷上很伤了一番脑筋。若是依着赵葵的意思,将那门客抓了杀掉以平民愤,可天子却以“未有律法可责之”为由,放过了那门客,便是荣王,也只是受到了告诫。天子对于这个弟弟的宠爱,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不过赵葵是刑部尚书,而且他的兄长还在外手绾兵权,所以他不好直接去找荣王,必须有一个将他的意思传达给荣王。
想到这里,他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马车穿过御街,到了公卿聚集的清河坊后的一处宅院停下,赵葵下了车,径直走向那户人家的大门:“禀报大宗正一声,说我赵葵求见。”
“尚书大人来得不巧,大宗正前日便被官家召入宫中,连着两日未回府了。”那门房认得他,赔笑着道。
赵葵来找的是解了兵部尚书职司的赵善湘,在赵与芮门客引发的风波了却之后,因为杨太后故去,赵与莒为了更好地约束宗室,便免了赵善湘的兵部尚书之职,拜为宗正卿,因为宗正卿比不得兵部权重,为了避免有贬罚的嫌疑,赵与莒还同时给赵善湘加了太傅的荣衔。对于曾经为史党一员的赵善湘来说,能够以此职致仕,也算是到了人生的顶点,因此他甚为欢喜,从此便闭门谢客,除去宗室的事情之外,几乎不与其余臣僚打交道。
“可知天子何事召大宗正?”赵葵凝眉问道。
“尚书大人说笑了,小人只是门房,如何知晓官家召主人何事?”那门房笑道。
赵葵觉得这门房的笑容中带着一股讥嘲之意,他忍不住想发火,但又忍了下去,愤怒地瞪了门房一眼,转身便又上了马车。
他不相信这个门房不知道天子为何召赵善湘,只是不愿意说罢。赵葵微微叹了口气:官家究竟是想做什么?
从缉捕邓若水、赵景云二人起,再到寻赵善湘,赵葵觉得自己似乎事事都落在了官家的后头,这让他很是不甘。
回到自己府中,没有片刻功夫,便有几位大臣来求见,虽然都不是六部九卿之类的重臣,便也是些科途出身的要员了。赵葵自然是好生抚慰,只说是天子正在亲自查问那件案子,他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他未奏明天子便遣人去缉拿邓若水、赵景云,一来是迫于这些人还有这些人背后势力的压力,二来在这件事情上他的作为完全合乎天子与群臣商定的政事处置程序,三来他自认没有任何私心。但是随着邓若水、赵景云被天子缉入内监,而连着几天都得不到相关消息,那些被报纸上的各种批驳文章撩得心火过旺的大臣们纷纷找上他的门,他便觉得情形不妙了。
都在临安为官,虽然时间有长有短,可是众人多少总该明白,当初宣缯之所以去了参政之位,便是因为和官员私下沟通向天子施压的缘故。从宣缯下台、崔与之为相以来,众臣便不再敢私下串联,可现在因为赵景云文章的缘故,他们又开始如此——这其实是在表明态度,谁都知道天子手中有些秘谍盯着诸位大臣,但他们仍然如此,便是告诉天子,此事过于重大,他们绝不退让。
而他赵葵,显然就会成为宣缯第二了。
“卿觉得如何?”
赵葵在家中闷闷不乐的时候,赵与莒却满脸是笑地看着赵善湘,两人面前摆着的是一堆纸,赵善湘满面通红,将目光从那堆纸上抬了起来:“官家竟然……竟然做了如此大事,臣却一无所知,臣实是惭愧!”
“国朝建国已近三百年,太祖、太宗支裔繁多,以前的时候是力有未逮,现在么,朕虽不能学先秦时分封,却总得替他们的生计做些安排。”赵与莒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此事办起来甚是艰难,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得,加之又易出意外,朕不得不慎重,免得徒招人笑。前日接着电报,朕确认之后这才将事情告诉卿,卿算出明细了么?”
赵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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