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了解石抹广彦的性子,他既是亲自来,必然是准备还上那一万贯了。否则,他便会遣人送孩童来,而不是亲自出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赚回本钱,石抹广彦的本领倒不容小窥,赵与莒原本准备自己出外迎接,转念一想,如今自己不过是孩童之身,便是迎出十里,也未必能得石抹广彦尊敬,反倒让他小瞧了。
“将义学孩童们叫齐,整好衣裳,迎接新人!”心念一转之间,赵与莒便有了主意。
加上一个李一挝,一共是三十六名孩童,清一色的衣衫,清一色的打扮,清一色的神情,当他们分两边站着的时候,赵与莒心中突然有些激动。一年之后,这些孩童,总算有些模样了,无论是他们的学问还是他们的姿态,都让他看到了希望。
石抹广彦看到这分两列站着的孩童时,也很是吓了一跳。
这些孩童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既无人交头接耳,也无人动手动脚,就连呼吸时胸部的起伏,仿佛都是如同一辙。
若是霍佐予见了这一幕,定然会又教训霍重城,当初孙武子为吴王练兵,以宫女为阵也不过如此。
“石抹东家,一路辛苦。”直到赵与莒笑吟吟的声音传来,石抹广彦才将目光转到郁樟山庄的小主人身上,他身材高大,看着赵与莒时须垂头低眉,本来有些居高临下的优势,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这倒象是在垂眉顺目聆听教诲了。
“这……这些便是去年的孩童?”石抹广彦心中怦怦直跳,向赵与莒问道。
“石抹东家带来的,难道说自家不认识么?”赵与莒仍是淡淡一笑。
“少君……倒是小可失礼了。”石抹广彦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未与赵与莒见礼,他恭恭敬敬抱拳,向赵与莒深深做了一揖。
赵与莒还了礼之后,向石抹广彦身后望去,那后头的八辆大车之上,坐满了孩童,男孩坐了六辆,女孩也坐了两辆,一双双目光望过来,都是怯生生的,偶尔还有胆小的发出抽泣声。石抹广彦顺着他目光也向后看,再看看郁樟山庄前这两排孩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若是让他来训这些孩童,练得他们站直无声倒是没有问题,但象这般气质,却不是他能教出来的。郁樟山庄之中,果然隐有高人,也不知道那位高人究竟是何种身份,训这些孩童只是为了陪这位小主人读书玩乐么?
若是能让这位高人助自己……
想到这里,石抹广彦心中不由得有些热切,他所谋甚大,若是有个卧龙凤雏般的人物相助,必是如鱼得水。
石抹广彦心中盘算着如何自郁樟山庄中将那人请出,郁樟山庄虽是对他有恩,但让那人在此训练一帮孩童,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只须好生说服山庄主人,应当能借他一用。
他正盘算着,突地听闻孩童中一人怒喝:“行礼!”
随着这一声怒喝,三十六名孩童,无论男女,双目眨也不眨,盯在赵与莒身上。石抹广彦先是大惊,接着面色灰白,摇了摇头,他虽是不知这是后世的注目礼,但那自郁樟山庄挖人的心思消了。
这些孩童盯着赵与莒时那目光,分明是死心塌地地敬仰忠诚,能将这些孩童训成此番模样,那人自己也定然是对郁樟山庄忠贞不二的,自己请他帮忙筹划一二或有可能,但要将之挖走,恐怕无此可能。
虽是如此,石抹广彦心中还是有些为那人叫屈,有如此本领,当在庙堂之上安邦定国,或是于两军之间运筹帷幄,却不应陪这些孩童们玩过家家的把戏。
与他同样被惊得面色灰白的还有那些新来的孩童,望着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他们手足无措,就连迈步似乎都不会了。
穿过这三十六个孩童,赵与莒转过身来:“立正,领他们去后庄,陈任,龙十二,陈子诚,韩妤,李邺,孟希声你们六个负责,解散!”
随着赵与莒一声令下,这三十六个孩童终于散了队伍,迎向那些新来的。随着石抹广彦来的伴当也未曾见过这等事情,个个目瞪口呆,待得回过神来,这些孩童竟然都被带走了。
“子曰,招呼好石抹东家的伴当。”赵与莒又命令道。
赵子曰垂手肃立,应了一声“是”,便开始招呼石抹广彦的随从。
“请!”赵与莒又转向石抹广彦,笑吟吟地摆手。他虽是长了一岁,可也不过八岁,这年余来营养加锻炼的缘故,身高大约长了两寸,却还是个小孩儿模样,可他做出这如同大人般的手式,石抹广彦不但未觉异样,反倒以为理所当然。
三十五、迎新(下)
“少君……”石抹广彦直愣愣地盯着赵与莒,觉得自己又须对这位郁樟山庄的小主人刮目相看了。
“石抹东家,中原情形如何了?”
这次赵与莒是在书房中与石抹广彦谈话,全氏自然不曾出现,起初石抹广彦还有些愕然,但听得赵与莒出言询问,他立刻跳起来,极是失礼地指着赵与莒道:“你,竟然是你?”
他心中郁樟山庄应另有高人,全氏不过一介寡妇,自然不是这位高人,而赵与莒年方八岁,被他自动忽略。他与赵喜打交道次数最多,故此也将赵喜排除在外。可方才赵与莒开口询问中原情形,却让他恍然大悟。
屋子里除了他与赵与莒,便只有两个郁樟山庄的仆人,这二人怎么也不象是有心机的,故此赵与莒如此发问,绝非问给旁人听,而是他自己想知道。若是普通孩童,便是再聪明,最多也不过知晓左近之事,哪有询问千里之外的中原情的!
他如此大惊,赵与莒却神情坦然,石抹广彦得了他万贯,不但没有卷款跑掉,而是依他所言送孩童来,证明这人是可堪信任的,让他知晓些郁樟山庄之事,一来坦诚相待以结其心,二来也是进一步试探此人。
即便是石抹广彦仍有异心,知晓了这些事情,也于郁樟山庄毫无伤害,毕竟操训些壮丁有可能是谋反,可操训些孩童谁会以为有违国法?
石抹广彦盯着赵与莒望了好半日,正容做揖,一躬到地:“少君瞒得小可好苦!”
赵与莒微微一笑,石抹广彦是聪明人,聪明人多自负,而自负之人觉得被戏耍之后,难免会有几句怨气。
“少君不知师从何人?”石抹广彦终究还有些疑窦,在他看来,能教出赵与莒这般聪明者,应是更了不起之人,便出言试探道。
“石抹东家何必多此一问,还是与我说说中原情形吧。”
虽然自后世历史书中赵与莒知道此刻中原正一片狼烟,但终究要自石抹广彦嘴中证实了才好,他毕竟有过不少举动,没准便引起什么蝴蝶效应了。
“中原板荡,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大厦将倾!”石抹广彦听他问得慎重,便不再纠缠自己心中的疑惑,用了十六字形容如今中原情形。
原来去年八月之后,铁木真避暑完毕,乘着秋意直逼中都,在野狐岭一战击破金国三十万大军。此后金国便困守坚城,而铁木真则分兵掳掠,到得年底,铁木真带得抢掠来的财物子女北归。可吃了猪肉的豺狼如何甘心放走卖肉的屠夫,将抢掠来的运回之后,铁木真再度卷土重来,北路攻入辽阳,南路进逼黄河,金国虽说仗着城池之险坚守,可城池之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盗匪横行,便是山东一带,也成了蒙古人出没的场所。
“胡人所到之处,几乎斩尽杀绝,男女老幼,几无幸免。凡是可携之物,便是一钟一鼎,他们也不放过。”石抹广彦虽是痛恨金国,可说到中原惨状时,脸上也不禁惨然:“金国那帮昏君佞臣,御侮抗敌不成,祸害起百姓来却是一个顶两,他们所作所为,与胡人也相差无几!”
赵与莒紧紧抿住嘴,这一切他都知道,虽是在他穿来的那个时代里,教科书中讳而不言,可如斑斑血痕,又岂是一两代人能抹杀的!史笔如刀,刀下尽数载着化不干的血腥与散不去的悲鸣!
“大金当日伐宋,也是如此……”石抹广彦说得后来,自家也黯然神伤,只是撇下这一句,便闭嘴不言。他还算是为祖先避讳,他祖先大辽取幽燕攻澶渊,年年打草谷,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北方那野火烧不尽的大片原野,有一只饥饿的幽灵徘徊于其上空,随时窥探着南方,只待中原黯弱,它便会扑将上来,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自汉之匈奴至晋之五胡,自唐之突厥回纥至五代之契丹女真,概莫能外。赵与莒咬着牙,点了点头,他既是穿越而来,便要力挽狂澜改变将来之恐怖!
见赵与莒咬牙切齿,石抹广彦只道他忆起靖康之耻,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多谢石抹东家将中原情形告之于我。”赵与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知石抹东家此次带回多少孩童?”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只粗粗估算了一下,约是七八十人之多,因此这才出口问道。石抹广彦笑着递来一折小册,册上却是用端正的小楷写着的姓名籍贯。为了方便,石抹广彦还在每个名字之前编了号,共是七十四名,五十八个男孩,十六个女孩。
“这名册上尚有两个男童留在临安。”石抹广彦指着其中两个名字道:“秋爽、李云睿这二人。”
赵与莒有些好奇,其余人都送来了,为何这两个却留在临安,当下便随口一问。石抹广彦也有心抬举一下这二人,便将二人倔犟义气之处说了,赵与莒听了不置可否,只是道:“待那李云睿病好之后,还请石抹东家遣人将他们送来。”
“那是自然的,小可如今也顾不上他们。”石抹广彦眼中寒光一闪:“回临安之后,小可便要再度北上。”
“石抹东家若是想给大金找些麻烦,我倒有一个主意。”赵与莒知道他此次北上,可能是去联络铁木真,心中颇为忌惮。石抹广彦深知金国大宋虚实,又善敛财,若是为铁木真所用,恐怕日后会成为自己的麻烦。因此,他说道:“石抹东家可是有意去投胡人?”
他一语道破石抹广彦用心,石抹广彦倒不惊讶,此次来郁樟山庄,让他惊讶之事已经够多了。因此,闻言之后石抹广彦只是点头道:“少君所料不差,小可正欲去投成吉思汗。”
“此非上策。”赵与莒笑着摇头:“胡人重武功,石抹东家可是能上阵破敌,还是能临兵机断?若是不得胡人信重,只做个刀笔吏,石抹东家再欲脱身离开,怕是不易。”
“依着少君之意……小可当如何是好?”石抹广彦自己也明白如此,便又问道。
“我听闻金国青、潍、密、莒诸州,有叫杨安儿的起兵反金,石抹东家何不去联络他?”赵与莒微笑道:“何必舍近而求远?”
三十六、结纳(上)
李邺盯着眼前这几个孩童,觉得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惶恐不安,陌生好奇,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去年此时,自己初至郁樟山庄时,也是这般的心思。时间真快,转眼间便是一年了,回想起一年前的情形,恍如梦幻一般。
“秦大石?”他定了定神,瞧着自己手中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念道。
一个黑矮的孩童慢吞吞向前走了一步,李邺翻了他一眼,大声道:“秦大石!”
“俺是秦大石。”那个孩童说话的声音很沉闷,语速也很慢,看到他,李邺就想到龙十二,不由得撇了一下嘴。
他如今和陈任、陈子诚关系都变好了,唯独与龙十二,两人依旧是互不说话。倒不是李邺还记恨着龙十二,却是龙十二不理睬他,李邺虽是立志改过,却终究是少年习性,别人不理睬,自是不会巴巴地跑去拿热脸贴冷屁股。故此,李邺对龙十二也不怎么看得上眼,总觉得那人是个石头脑袋。
眼前这又是一个石头脑袋,连名字里都有石头。
“从今往后,你便是咱们郁樟山庄的人了。”心中虽是有些腹诽,不过交到他身上的活儿,李邺还是做得极认真,他始终记得赵与莒冬至日里将他从孩童当中挑出时的言语,那时让他激动得甚至当众失声。在他记忆之中,除了挨打时哭过外,那似乎是他唯一次当众痛哭了。
想到此处,李邺将胸脯又挺得高了些,他这般年纪见识,还不知“人主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道理,只觉得大郎既是如此看得起自家,那自家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丢了面子——自然,那接连两个月的杖责,也让他明白自家小主人并非下不了手的庸懦之人。
“我叫李邺,你们要叫我学兄。”他不自觉中,学着赵与莒与他们说话时的模样道:“那些女的,你们要叫学姐!”
“看上去俺年纪还小的,俺也要叫学兄学姐么?”有人混在人群之中问道。
“今日你们是第一次到,故此俺不怪你们不知规矩。”李邺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过会儿咱家小主人要来说话,你们须得站齐肃静,不得交头接耳,也不得吐痰放屁,更不得大声喧哗,不经请示,不得发言,不得离位,不得蹲下!”
他是个搞怪的性子,原本交待的只是须静立,他却一口气说了七个不得,那些孩童先是一阵躁动,接着被他挥动手中竹鞭一吓唬,安静了下来。
其中自然是有不服气的,只不过初来乍到,众人多少都有些眼色,又在大门前时为郁樟山庄那派头所震慑,故此不知李邺底细之前,越是顽皮的越不敢轻举妄动。见自己面前的十个孩童都老老实实地听了话,李邺心中很是欢喜:“先站成一排,过会便跟俺走,莫要弄乱了位置。”
和他一般正在整队的还有龙十二、陈任、陈子诚、孟希声、韩妤,若是单论成绩,欧八马原是也有资格在此带队的,不过因为他并非郁樟山庄买来的僮仆,故此赵与莒挑人时还是跳开了他。李邺看到自己是最先整好队伍的,免不了有些得意洋洋,领着他这队人便从龙十二眼前晃过去。龙十二是个闷闷的性子,说起话来自然不如他利索,见他晃过去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跟着龙十二的十个孩童眼巴巴地瞅着他,这让龙十二更加有些慌张,他只觉口中发干耳边嗡嗡作响,依着大郎所教,深呼吸了三次,才定下神来。
“过会小主人来说话,你们要肃静站直。现在列队!”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话说了出来,然后便见着这些孩童们乱七八糟地你挤我我挤你,不知当如何站好,他看不过了,伸手将个头最矮的那个拉住,放在第一位,又将第二个拉过来,放在第二位。他虽不象李邺那般能说会道,可这些孩童过了石抹广彦一道手,自然不是蠢得到家的,也都明白他动作的意思。当下便等着他来拉,一个接着一个,站好了自家位子。
待他这边收拾完之后,龙十二回头去看,发觉其余五个队都已整好入场了,他脸立刻涨得通红,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声“走”,便领着自己这队也进了场。
他们所站之地,便是新庄子东边,赵与莒拿来做教室的那排屋子之前。龙十二等人早就搬进来了,他们自己挑来粗砂,将教室前地面填平,故此有这个场子。场子不大,不过一亩左右,但站着这七十余个孩童,还显得有些宽敞。在场子正东,与充做教室的那排屋子之间,石匠砌了一座石台,那是赵与莒专有的位置,孩童们便是戏耍时,也不会跑到那上边去。
秦大石有些木木地瞅着李邺,这个自称为学兄的家伙,背手站在那儿,挺胸收腹腰杆笔直,看模样倒有那么几分气势,不过在秦大石眼中却是个花架子。
他虽是木讷,名字也土气,不过家世却非同一般。他原是凤翔(注1)人士,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他家原本便是凤翔将种,便是父祖,也在大金当了武官,不过胡人大举南侵,他父祖尽数战死,兵荒马乱中他独自逃生,途中为石抹广彦所收纳。家学渊源,他虽不过十一岁,却也有一身好拳脚,只是为人谨慎,未曾表露出来罢了。
他原本不怎么将李邺放在心上,可看到他保持站姿好一会儿,仍是那挺胸收腹双目平视的模样,心中也暗暗有些佩服。再看其余几位负责收拢他们的学兄学姐,也一个个肃立不动,便是韩妤这女孩,也是英姿飒爽,他心中的佩服便更增添了几分。
“方才在庄门口见到的那个,便是庄子小主人么,便是他要来说话,为何还不出来?”这群孩童中有人已经站不住,眼看着摇摇晃晃,不时地换只脚歇歇,秦大石心中暗想。他们这一路长途奔波,虽然不是乘车便是坐船,可终究旅途劳累,这般站着时间长了,确实也支撑不住。
注1:金之凤翔路,大至与宋之秦凤路相重,辖境今陕西秦岭以北、麟游、扶风、周至以西,甘肃葫芦河以东,崇信、平凉以西,和宁夏部分地区。
三十六、结纳(下)
他心中在想庄子的小主人何时出来,而赵与莒此时也在想着该见这批孩童了,便向石抹广彦道:“石抹东家若是不急,不妨在此住上一宿,我还要去见那些孩童,就先失陪了。”
“且慢。”得了赵与莒指点,石抹广彦心情大畅,听得赵与莒这番言辞,忙起身又拱了拱手:“少君,我自临安来,倒是在城里见着件稀罕物什,便买了带了过来,现今应搁在门房,少君让贵府管家搬来吧。”
赵与莒一愕,听石抹广彦说来,这应当是特意送给自家的礼物,只是不知他所说的稀罕物什,究竟是何种东西。便点了点头,命人去将东西搬来,不一会儿,赵子曰神情古怪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扛着木盒子的庄客。
只一看到这木盒子,赵与莒便知道其中何物,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物名为刻钟……少君何故发笑?”石抹广彦正要介绍自己送来的礼物,却看到赵与莒的笑容有些异样,再看到赵子曰也是一脸古怪的笑容,心中一动,出言问道。
“实不相瞒,这刻钟……却是我家做的。”赵与莒终于未能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抹广彦先是一愣,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买了别家的东西再送给别家,虽说有些尴尬,却也是无心之中的巧合。
“少君竟有如此神机……”石抹广彦笑过之后赞道:“听那金店掌柜说这用的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技,我原先只道是商家自吹,如今倒信以为真了。”
“家中新请的西席极善机巧之物,此物是他与几名巧匠,费了老大的力气,方制得出来。”赵与莒微笑摇头:“他倒未曾说这是木牛流马之技,只是他家中清贫,我见了以为此中有生意可做,便将图纸买了过来,又与左近一富户协力,制这刻钟补贴些家用,倒是让石抹东家笑话了。”
“少君,我有一不情之请。”石抹广彦此时已经没了自赵与莒处挖人的心思,他顿了顿,颇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身受少君厚恩,又得了少君指点,原应结草衔环以报,只是家中尚有血仇,不可于少君身前长久侍奉,只能以此聊表寸心。”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叠会子来,虽然不知是多少,但赵与莒猜想不会少于两万贯。此时会子两贯只值现钱一贯(注2),但这一叠,至少将赵与莒借他的还了回来。
“石抹东家,此为何意?”赵与莒淡淡地瞄了那叠会子一眼,然后直视石抹广彦:“上次东家来时立的字据尚在,莫非要我拿出来?”
想起那近乎儿戏的字据,石抹广彦哑然,他立字据原本是附应赵与莒之举,没料想赵与莒竟以此拒绝收纳他归还的钱款。他看着赵与莒好一会儿,摇头苦笑道:“小可欠少君的,看来是还不清了。”
赵与莒微微一笑,起身拱了拱手:“石抹东家信、智、勇,又是为父报仇的一片孝心,我是极为敬佩的,故此略助绵薄之力。我心中当石抹东家如自家兄长,还望石抹东家莫要见外。”
听出他言语中之意,石抹广彦只是略一踌躇,便抱拳长揖:“愿拜见令堂。”
以古人之礼,正式以晚辈之礼拜见他人之母,便是结为挚交了。石抹广彦自思若是两人结义,那自己年纪远大于赵与莒,应是大哥,只是如此定下长幼尊卑,莫说赵与莒未必同意,便是他自家心中也觉不妥。既是如此,只是以晚辈之礼拜见赵与莒母亲,与赵与莒结成忘年之交,便是最好选择了。
赵与莒闻言点头道:“敢不从命?”
“我字彦士。”石抹广彦指了指自己,却未曾问赵与莒之字,以赵与莒此时年纪,也确实没有字。
安排好石抹广彦拜见母亲之后,赵与莒轻轻吁了口气,为收揽这个石抹广彦,他投入不少时间精力,如今总算正式定交。自现在开始,他便可在大多数事情之上信任这位契丹后裔了。
石抹广彦并未多做停留,拜见过全氏便告辞离开,那座刻钟却依然留了下来,虽说郁樟山庄已经有了大大小小五六座刻钟,可总不能让石抹广彦又将之带回去。临别之时,赵与莒自然婉转地提醒石抹广彦,莫将在郁樟山庄见闻传出去,石抹广彦虽是不知为何如此,但赵与莒既是说了,他自然满口应承。
送走石抹广彦之后,赵与莒终于有空去见见新来的孩童了。此时这些孩童足足候了一个时辰,早已站得东倒西歪,有人甚至不顾禁令在窃窃私语,见赵与莒未出来,龙十二等人也未喝斥,只是远远见着赵与莒的身影之后,他们立刻喝道:“起身,肃立!”
秦大石极是佩服这几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多的学兄学姐,他们六个人却是从始至终都挺直站着,只是过段时间换只脚休息。听得喝斥后,孩童们乱糟糟地站了起来,队列有些歪歪斜斜,加之他们衣衫褴褛,看上去倒象是一群小叫化子。
赵与莒阴郁着脸,眉头微微皱着,快步走上了那石台。他向下望了望,七十余双眼睛都盯着他,有些人与他目光相对时,便不自觉地移开他视,只有两三个人与他对视。
这其中便有秦大石。
赵与莒暗暗记下这几个敢与他对视之人,这些人,若不是极为质朴,那便是胆量极大。他抿了抿嘴,目光便得更加冷竣,孩童们想起学兄学姐们的交待,虽说还是那乱糟糟的队伍,不过倒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今日初见,记住一句话,你们便可留下。”赵与莒给予这些孩童的见面礼,仍是他的两个凡是:“凡是我说的便都是对的,凡是我交待的便要坚决去做!”
孩童们原本以为他会唠叨好一会儿,没料想他就只说了这一句,便转向陈任等人:“教他们背家规,背完有晚饭,背不完便饿着!”
陈任等人凛然应诺,他们都想起自己初来时的情形,李邺与龙十二难得地对望了一眼,又相互翻了翻眼睛,无声无息地哼了一下。
注2:南宋滥发会子是一严重问题,孝宗时曾大力整治过,到了史弥远手中又故态复萌,两贯会子值现钱一贯,实际上已经是比较好的兑换价格了,至于此时(1212年)是否是这个价格,因为史料搜集不易的缘故,作者尚不能肯定。小说家言,读者姑且信之。
三十七、亲人(上)
秦大石大口大口地嚼着红烧肉,这么油汪汪的肉,他已经有许久未曾吃到了。
因为防止吃得太撑而出事故,每个孩童都是小半碗红烧肉,有些孩童甚至记忆中从未吃过红烧肉,迫不及待地便狼吞虎咽下去,也有些孩童细嚼慢咽,恨不得让那红烧肉的滋味在嘴中停上一整日。
对于自战火与饥饿中的中原逃出来的他们而言,这一餐永生难忘,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自此都养成爱吃红烧肉的习惯。
陈任慢慢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眼睛偶尔会在自己这组人身上瞄一下,他好胜心强,赵与莒既说从今以后他要管着自己这组人,他便放在心上,只怕比陈子诚差了,至于龙十二与李邺那两组,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见自己这组人有吃得眼睛直翻的,他早有准备,立刻起身给他倒水,那人喝着水,将塞着喉咙的食物好不容易咽下去,只是呜呜地说了声“谢”,便又开始飞快地扒拉着碗中的饭菜,仿佛有人要与他抢一般。
“慢些吃,慢些吃,管饱!”
韩妤也在照顾自己小队的孩童,她这一队全是女孩,这般兵荒马乱中活下来的女孩,自是说不上啥好看,都是些瘦小干瘪的黄毛丫头,一个个眼神里透着惶恐。看着她们吃饭的模样,韩妤眼前酸酸的,不知不觉便落了泪。
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
与耿婉不同,她早先家里便极穷困的,父母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却仍旧没有几天饱饭可吃,她自四岁起便学做家务,养小鸡儿带小娃儿,上山拾柴下地捡菜,凡是能做的她都做过。可到得后来,因大旱的缘故,父母还是不得不把她卖了,换得几斗粟米苟延残喘。她一点都不怪自家父母,因为她始终记得父亲将她卖掉时突然失声痛哭,母亲更是一步三回头。况且,父母毕竟把她卖到了个好人家,石抹家将她买来送到大宋,她如今不唯三餐不愁,还学着了许多本领。
也不知父母是否还活着,不知他们如今能否吃饱饭。
“阿妤!”
她神情恍惚之间,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虽是不大,却让她心中一凛。她回过头来,却见赵与莒微微皱眉看着她,她忙抹了眼角两下,低下头去扒自己的饭食。
赵与莒抿了抿嘴,韩妤在所有孩童之中,算是年纪大的,如今已是十三岁,因她细心能干的缘故,赵与莒待她与其余孩童略有不同。如果说第一批孩童便是后世学校的一个班级,那韩妤便是这个班级的班长了,只是她今日神情恍惚,让赵与莒有些奇怪。
“或许得找她谈谈……”
按下这个心思,赵与莒开始清点人数,这批孩童倒不曾出现龙十二与李邺那般人物,都将那三百余字的家规背得顺畅,这让赵与莒极是满意。
安置之事,赵与莒早有安排,他将这些孩童分为六组,交由韩妤等六人带着,平均算来,除去韩妤要带着十六个女孩,其余每人带十个左右。他们六人的任务,便是在最短时间之内教会这些新到的孩童如何遵守规矩,带得他们融入到郁樟山庄中来。
赵与莒深知“一傅十咻”的可怕之处,自从收容这些孩童以来,便尽可能不让他们与外人接触,便是家中下人仆妇,不是诚实稳重的也不许进入义学。他担忧的便是这些孩童与外人接触得多,沾染上时下的一些毛病,将他苦心立起的规矩尽数坏了。因此,也特别小心这批新来的孩童,若是有些有难改的毛病,自然要打发走的。
故此,韩妤等人吃住皆与新来的孩童在一起,赵与莒花了足足五日功夫,一来听韩妤等人的汇报,二来自己仔细观察,最终只留下六十一人,其余十二人则被送往霍佐予庄上,倒也不叫他们吃甚么大苦,男的恰好给费沸做学徒,专门制造刻钟,女的则侍候生活。这些孩童自家并不知是被淘汰出去了,到霍家倒没有郁樟山庄那么多规矩,除去不准出庄外,比起郁樟山庄要自由得多,故此他们自己倒以为是得了便宜。
只有前一批孩童才明白,赵与莒是将这十二个人变相地赶走了。李邺心中也是凛然,去年若不是大郎放他一马,如今他只怕不知沦落到哪儿去了。
在教会这些孩童规矩之后,赵与莒才算是正式收纳了他们,新教室足够大,庄子上也早准备好了足够多的桌椅,只不过夜间上课时,为了让后边的孩童也能看得清楚,教室里点着的火把多达十二个。好在这些火把都是上好的松油制成,烟并不是很大,又举得够高,所以才未曾熏出百十个近视眼来。在还没有眼镜的当下,成了近视眼可无法矫正。
秦大石满心都是惊讶,被买为僮仆,对于出身将种的他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但如今受到的待遇,却不象是僮仆,倒有些象是中等人家的孩儿——即便是中等人家,也不曾如此好吃好穿地哄着的。虽然每日下午都得干活,但活儿都不算累,有些还挺有趣。这般情形,是秦大石闻所未闻的,他不知郁樟山庄究竟为何会如此善待他们,故此心中总是有些不安。他想寻个人说出自己的不安,可山庄的规矩极严的,那些学兄学姐们又盯他们盯得极紧,便是一路上要好的几个伙伴,如今也忙得话都说不了几句。
这让秦大石更为惊慌,不知自己是该如何是好。
别的孩童心中也或多或少有些惊慌,只不过山庄里不愁衣食的生活让他们很快就融入进来。打骂自然还是有的,有些孩童总有些坏毛病,故此每日早上晨跑之后,总有四五个人被拉出来打。赵子曰如今担当了去年赵勇的角色,因他整日跟着赵与莒,背地里便有孩童说他是媚上欺下的狗腿子,而说这话的几个大些的孩童,在第二日便成了他木杖下哭嚎的靶子。
一边是红烧肉,另一边是肉烧红,如此手段之下,这些孩童们学得极快,只有十日功夫,他们便适应了郁樟山庄的一切。
而这时,因病来迟的秋爽与李云睿也被送到了山庄。
三十七、亲人(下)
因为石抹广彦交待过的缘故,赵与莒对这两个孩童颇感兴趣,特别是叫秋爽的,竟然能如此维护同伴,这在赵与莒眼中,是一个好品质。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揠描助长,相反,他将这两人都放在龙十二的小队之中——因为龙十二的缘故,他的小队几乎就是进度最慢的小队。
此时,赵与莒已经开始给新来的孩童上了两日课了。
与去年不同,孩童们的文具是人手两个空白的小册子,两枝自制的炭笔,一个练字用的沙盘。每日赵与莒在黑板上写下的东西,都要他们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在没有统一印制教材的此时,这便是他们复习的工具。
上课时是大班上课,一共一百名孩童,三十七是曾学过一年的,每日里赵与莒先给他们讲些新内容,再布置上五到六题作业,让他们在下计算。六十三名是新来的,赵与莒又要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教他们。他反复交待,若是新来的孩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学兄学姐请教,学兄学姐应尽己所能倾力相助。而新来孩童的作业,也是打乱了让学兄学姐们批改,赵与莒自己只批改原先三十七人的,故此工作量虽然有所增加,不过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种大班教学,在后世赵与莒穿越来时,还在某些偏远山区存在,偶尔想起那些仍然采用这种方式教学、全年薪水不过是几袋大米的民办教师,赵与莒便有些唏嘘。
秋爽与李云睿倒是让赵与莒刮目相看,这两个孩童都极聪明,性子也很坚韧,又很是乖巧听话,虽然李云睿性子有些倔犟沉闷,却不是个撩事的人。他们原本比同一批的孩童晚到几天,可七日之后,他们便赶上了这些孩童的进度,又过十日,他们便在这批孩童之中脱颖而出了。这让赵与莒有些庆幸,这两个孩童都是好坯子,若是被石抹广彦扔了,那就太过可惜。
倒是一向是好孩子榜样的韩妤,最近神不守舍,让赵与莒有些恼火。她学习上原本就是弱项,几乎在所有孩童中垫底,这一来更是落了下来。
“阿妤,你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宁。”这日午后,赵与莒将她叫到书房问道:“究竟是有何心事?”
韩妤涨红了脸,她原本就是个腼腆之人,被赵与莒这般说,几乎要将头垂到胸脯下去。
等了好一会儿,也未曾听到她回应,赵与莒皱起眉,他觉得有些失望。人各有所长,他对韩妤的要求并不高,不是要她成为顶尖聪明的才女,只是希望她能当一个合格的班长,料理好孩童们的一些日常事务,但若是她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以她的学业,迟早要被淘汰出去。
“大郎,奴……奴……”
感觉到赵与莒的不快,韩妤偷偷瞧了他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这才声若蚊蝇地开了口。可只说了三四个字,她又迟疑起来,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奴是想爹娘和家中的弟妹了……听得新来的学弟学妹说起,中原……中原四处都在打仗,奴担心他们……”
起初的时候,赵与莒还担心韩妤是与家中仆人有了私情,在他穿越来的那个年代里,十三四岁的女孩恋爱已经多得让人麻木,听得她这般说,才知道是错怪了她。赵与莒坐正了身躯,沉默不语,思念父母亲人,原本是人之常情,怎能怪罪于她?
“夫人和大郎待奴恩重如山,便?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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