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毫不犹豫地答道。
自谢岳那拿了纸之后,李锐将之摊在地上,又拔出腰间的小刀,挥手割开自己右手小指,以血在那白纸上写字。数字方罢,血已止住,李锐又割开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五指全破,文尚未成,他面不改色,又在刚凝固的小指上加了一刀。
写得后来,他虽说精壮,却也面色苍白,站起身时,立都立不稳,于竹慌忙扶住他,他喘了口气,然后对于竹道:“老竹,帮我收着……”
谢岳却已经在收那书血,他一边收一边后,那血书上言:锐与全,私亲也,流求与蒙胡,国仇也,锐不敢以私亲而误国仇。玉裁先生,与锐有师生之谊,流求学堂,于锐有养教之恩。锐也不才,唯以血自荐,愿为死士,诛李全以明心志,屠胡虏以雪师仇!
谢岳见之动容,他抬头道:“我与秋风清相熟,此文便由我转与他,如何?”
李锐大喜,他也识得谢岳,知道他是天子所重之人,秋爽时常与他在一起的。他挣脱于竹,向谢岳深施一礼:“若侥幸得用,必不忘谢先生大恩!”
“你是好汉子,好汉子不当埋没于尘土之下。”谢岳慨然道:“我虽不才,愿为奔走,若是秋爽处不成,当托人为君上奏天子,恭请圣裁!”
他自思此事重大,秋爽未必能卖他这个面子,但是若通过赵景云向天子上奏,此事或者可以变通,故此才放出这番大话。李锐更是高兴,他向于竹看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颜表。
“王玉裁……”与此同时,赵与莒穿着便服,在御苑之内,面对石抹广彦,沉着脸许久,才缓缓叹息了一声。
“陛下……”
“石抹大哥不过与朕客气,无论何时,朕都不忘与石抹大哥旧日之交。”赵与莒见石抹广彦有些惶恐,他抓住石抹广彦的手,不让他下跪请罪:“王玉裁之事,怪不得石抹大哥,万幸石抹大哥无碍,若是折了王玉裁,石抹大哥又有三长两短,朕……朕……”
说到此处,赵与莒稍稍哽咽了一此,但立刻恢复了平静。
这不是他惺惺作态,王钰、石抹广彦对他而言,都是极亲近之人,这么多年来在外奔走,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他如今却还没有相应的名爵可以赏赐他们。
这让赵与莒极为遗憾,石抹广彦还可以等,可是王钰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石抹大哥,今后你有何打算?”
既然与胡人撕破了脸面,石抹广彦便不能再去燕云,而且因为如今已与金国缔结盟约的缘故,金国也没有必要去了。故此赵与莒希望石抹广彦能留在临安,免得再受奔波之苦。
“小人……”看到赵与莒瞪了过来,石抹广彦有些尴尬地换了称呼:“臣还是往流求去吧,虽然这些年时常与流求打交道,臣还未到过流求,而且小儿贱内,都在流求居住,臣先与他们相聚再说。”
“既是如此,让孟审言为你安排。”赵与莒略有些迟疑,石抹广彦身份有些特殊,他并不适合呆在流求。过了片刻之后,赵与莒又笑道:“朕与你有手足之情,你在流求小住一些时日,便带着嫂夫人与朕之侄儿回临安吧,便是大哥无意富贵,朕那侄儿,朕这个做长辈的,总得给他些东西才成。”
石抹广彦会意,恭敬地说道:“臣遵旨。”
“大哥先去歇息,这一路辛苦,朕还得召集重臣,蒙胡意欲南下,朕若毫无准备,岂不对不起他们放大哥回来?”赵与莒站起身,向着石抹广彦颔首示意,立刻有内侍来引着石抹广彦出门。
石抹广彦走后,赵与莒背手皱眉,在院中又转了两步,心中大是疑惑。
按着他记忆中后世的历史,胡人在今年开始,便应该去攻打西夏,而且这一战中,铁木真病死半途。可现在历史发生了剧变,胡人并不以西夏为目标,转而来袭取大宋,他原先最大的倚仗,历史上的先见之明已经彻底不存在了。
而且,让他很奇怪的是,以铁木真的性格,为何会放回石抹广彦,让大宋有时间做准备?
这位有“天骄”之称的传奇人物,并不是善良之辈,否则王钰也不会身亡了。
皱眉苦思了一会儿,渐渐的,赵与莒想明白为何铁木真会改变战略,由取西夏变为攻大宋。
对于铁木真来说,金国才是他最痛恨的仇敌,他便是横扫四海,却也不能改变当初他曾对金称臣跪拜的事实。攻西夏,不过是却金国一臂助,伐大宋,也不过是为了绕开关河之险,自侧翼迂回金国后方罢了。
自然,李全在铁木真改变战略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献策伐宋,可纳宋之财赋为胡虏所用,此其一;能夺宋火炮利器攻坚城,此其二;能提前打击将来大敌,此其三。
还有那些畏兀儿商人,在铁木真的战略决策之上,他们的贪欲也能推波助澜。
只是对于铁木真放回石抹广彦之事,他始终无解。
就在他深思之时,崔与之、魏了翁、岳珂三人被引了进来。蒙胡南侵之事,赵与莒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免得造成恐慌,故此先只召来这三人。
他们在来的途中相互商量过,便是崔与之也不知道此次会有何事。
“废话不说,蒙胡即将南侵,目标不是夏金,而是我大宋。”他们一坐下,赵与莒的话便又将他们吓得站了起来。
“这……这如何可能?”魏了翁第一个出声,国库才略略充盈,便立刻面临一场恶战!
一八二、单于战火起河朔
崔与之虽然面露惊色,却不象魏了翁那般失态。
魏了翁是书生,崔与之却曾经是一方节帅,他督蜀时,没少与金人交战,对于军事之道,也颇有一番心得。
他入朝也有二月,对于胡人情形,通过种种情报渠道有所了解。金国在十余年前还能将大宋的开禧北伐击败,可在胡人面前便只有损兵折将失地输款,胡人展现出的战力让他也极是震惊。
“陛下有先见之明,若非以流求军置于淮北徐州,凭着两淮禁军与忠义军……”他思忖许久之后,苦笑着道:“只怕难阻其锋,只能靠长江天险了。”
无可否认,在大宋朝臣心中,以三千人先后两次大败金国的流求军,算是数一数二的强军了。只不过流求护卫队这个名字叫起来拗口,而且还不好听,故此私下之中,官员们把这支与天子、贵妃关系非同寻常的部队称为“流求军”或“近卫军”。
渐渐的这个称呼也成了护卫队在大宋军队序列中的正式称呼,而“护卫队”之名则在其内部使用。
“陛下,只靠着近卫军……终究是险了些,臣以为,当增援近卫军。前些时日为编练新军,陛下自京畿调了禁军,不妨便以此禁军,乘船北上,以为增援。”
岳珂为兵部侍郎,他大声说道,赵与莒微微一笑,岳珂说的只常理,他并不是个好的兵部侍郎,但要借助岳飞的声望,故此用之耳。
“京辅重地,不可动之。”崔与之摇头道:“如今尚不知蒙胡兵马多少,不可妄动,着真德秀调两淮强兵,彭义斌集京东忠义军,合兵于淮河南岸,中流击之,方为万全之策。”
赵与莒命人拿来地图,指着图上的淮河,然后向北直至河北:“如此说来,京东之地……”
如果用崔与之的战略,京东之地只能放弃。崔与之如此决断,自有他的道理,忠义军的战斗力,在战斗顺利时是极强的,但若有僵持或者下风,则往往一啸而散,加之又分散于京东各地,胡人骑兵迅速,很容易为敌各个击破。真德秀的两淮虽是强军,但方经楚州兵乱,士气并不振作,据险而守尚可,主动出击则不成。流求军乃当今大宋有数的强军,兵容肃整,器甲鲜明,但是人数不多,先后两次增兵,徐州的流求军人数也不过是五千人。故此,若是蒙胡真大举南下,保守淮河实是不得已之举。
赵与莒却不这样想,保守淮河,不过能御敌罢了,而且如此行事,必然导致他寄予厚望的京东发展中断。
“朕觉得可以在此处与胡蒙打一仗。”他用手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目光炯炯地道:“一昧保守淮河,朕只怕京东淮北之地便不再为我所有,以朕想来,胡人不善舟楫,又自李全处知道我水军犀利,必然会避开海岸,而是选择这条道路南下。朕料想胡人此次南下目的有二,一是劫掠大宋以资给养,二是夺取徐州以为攻金之基。”
“故此,徐州为此战之关键,令忠义军让出道路,保守京东东路,放蒙胡南下,咱们就在此,借河湖之利,与蒙胡决战于野!”
赵与莒以为,大宋目前强于蒙胡的有一,一是水军,二是火炮,退守之举,虽然能发挥这二者的长处,但蒙胡岂无人哉,如何肯轻易上当。况且李全投蒙胡,必得铁木真之用,若是铁木真利用李全收京东人心,便与大宋隔着淮河对峙,则敌长我削,实非持久之道。况且不战便弃京东之地,必使民心惶恐,自己长久以来建起的声名,恐怕也要毁于一旦了。
必须在淮河之北与敌接战,而且须得一战胜之,只有这样才能将损失减到最低。若有不济,再退过淮河,在徐州城下与敌交战不迟。
“官家既已决断,那事不宜迟,须得速速往前线发放粮饷恩赏,各处援军也应整装待发。”崔与之很干脆地接受了赵与莒的判断,他自认对流求军的战力估算,并不如赵与莒准确,故此赵与莒既是以为可与蒙胡野战,那便与蒙胡进行一场野战。
“朕会用加急发出密旨,但愿……还为时不晚。”赵与莒苦笑道。
他不认为蒙胡会给他从容准备的时间,很有可能,在石抹广彦南来的同时,蒙胡已经调动好了大军,跟着便是一泄而下了。
正如他所料,当日下午,来自京东的加急军报便抵达临安,蒙胡以史天泽、李全为正副先锋,起兵十五万,已经出了燕云,直指京东。彭义斌部在大名与之接战,不利而退,守马颊河再战,又不利溃散。这份军报发出之时,蒙胡前锋已突至阳谷,阳谷县小城低,又乏钱粮,根本不可守。
军报一至,满朝俱惊。
军报送到临安之前,徐州的李邺便得了消息,这种突发情形,对于他来说却算不得意料之外,因为在流求养成的习惯,他们都有“突发情况预案”,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便做了金国、胡人打来将如何处置的准备。
首先便是收拢百姓,不仅仅是徐州下辖各地的百姓,他将凡是他能触得到的地方百姓统统半强制地带过黄河,送至南岸后方。来自流求的还乡屯垦团早就到了徐州各地,他们构成了徐州底层农场的核心,故此这种迁移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很多情况下都是信使一到,他们便立刻运作起来。虽然其中难以避免会出现使用武力的现象,但总算在五天之内,黄河北岸几乎再也看不到人烟。
蒙胡惯于裹挟平民百姓为前驱的,将平民撤走,可以让蒙胡无所掳,无所用。
再就是与彭义斌、真德秀联络,通报自己应对之策。流求之制,最忌各自为战互不相助,与彭义斌、真德秀联络,也可以借助他们,特别是彭义斌目前正在第一线与蒙胡对敌,收集蒙胡的军情。
之三便是在徐州、淮北进行动员。虽然驻于徐州的流求护卫队只有五千人,但去看九月以来,先后有万余流求人来徐州淮北,或屯田或开矿,他们在流求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其中至少有一半可以立刻作为辅兵使用——虽然是辅兵,论及战斗力来,也胜过忠义军精锐了。
大宋炎黄元年三月二十五日,来自临安的快使带来了天子密旨,着李邺督军过河,择地与蒙胡会战。
而此时,徐州城已经完全成了一座军事化的城市,城防全部由动员而来的辅兵接管,五千精锐会集于军营之中,无一人擅离。炮兵近卫队将城头重炮与野战轻炮都抹拭得干净透亮,城中仓库里屯满了军备所用的粮草物资。
李邺眯着眼睛,挺直胸膛站在队列边上,王钰为胡人所杀的消息已经传了下去,这些护卫队的基层军官中,不少都是王钰的学生,为师复仇,几乎是不须要鼓动。
“李汉藩,此去多加保重。”
刘全抓着李邺的胳膊用力摇了摇,然后笑道:“别的东西丢了没事,那活儿可莫被胡人弄去了,你家中新媳妇还等你呢!”
两个月前,李邺成了亲,娶的是徐州本地一位姑娘,这也算是为稳定徐州人心之举。不过李邺对这位姑娘还是极体贴的,自郁樟山庄出来的义学少年,便是三妻四妾的,也不会视女人为物品。
“老东西,方有财那厮如何了?”李邺嘿嘿笑了笑,面上倒瞧不出多少紧张,而是问起方有财来。因为徐州水患的缘故,方有财被天子派了过来,可是还没干几天便遇上这回事情。以李邺对方有财的了解,他此刻定然是想撒腿逃走,有多远去多远的。
“那老贼大模大样地在河堤上行着,他说区区胡虏算什么,大炮一响尽是肉汤。还说让你别忘了给他带些胡人的小玩意儿,也算是酬谢他远来辛苦……”刘全噗的一笑,摇了摇头道:“那厮身边跟着船,只要有事,随时便可上船。”
李邺听得哈哈大笑,方有财怕被困在徐州城中,故此才会如此,可他还是死鸭子嘴硬。
“此次我去,争取将蒙胡的那个铁什么汗的活儿带给老方,让他泡酒补一补。”李邺骂了一声,神情肃然道:“王钰之仇,必报不可!”
“我料想过些时日,流求还会拨援军来。”刘全点头道:“这徐州你只管放心。”
蒙胡破阳谷之后挥师东进,先后攻克东阿、泰安,接着转向南。此时彭义斌也接到朝廷旨意,要他退保鲁东,彭义斌先后大战三场,尽数溃败,也失了战心,得知流求军已经过河,便让开曲阜,退往沂州,同时自各处收缩兵力,准备渡河。
炎黄元年四月二日,滕州南沙河。
田解虎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看着自己身后这一群士兵,嘿嘿地笑了两声。
自从打下徐州之后,他与所部便划归李邺管辖,他们战斗力不成,溃败却是极厉害,金国反攻徐州时,最初李邺以他们为野战先锋,甫一接战便全军大溃,这让李邺极是失望,背地里对他们的评价“除却逃跑别无是处”。不过他们至少是不错的劳动力,这小半年来徐州的基建工程,还真离不得他们。
“能吃能干活”,这是刘全对这些人的评价。
想起这两个评价,田解虎又嘿嘿笑了声。
虽然被贬了,但他不得不服气,这小半年来他是眼见着流求护卫队操练的,人家受那个苦,自然有这般战力,自己这伙子……
不过今日也算是物尽其用。
“武权,你这厮给俺机灵些,莫出了岔子!”他正思忖着,见着走在排头的那个大汉脚步放慢,看模样似乎想停下来,立刻大喊道。
“放心放心,又不是去拼生死。”被唤为武权的大汉身材极是雄壮,闻言有些不满地回头瞪了一眼:“俺又……”
话尚未完,他猛地扭头回去,挥手示意众人停下,然后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他能成为排头兵,自然是有所长,莫看他长着这么一个大个子,却是出了名的胆小如鼠,每上战阵,总是最先发现敌情,第一个开始逃跑。
“有……有大队骑兵,来的绝不是忠义军!”他跳将起来,大声对田解虎道。
田解虎看了看四周,然后嘿嘿笑道:“正好,老子也不想前走了,各位兄弟,刀箭无眼,将硬事的东西都扔了,背后背的锅盖弄好来,没准便能救你一命!”
“还有,绑腿系紧了,衣袖口也扎住,找好方向,只待我一声喊!”那武权有些懒懒地喊道。
他逃跑都逃惯了,也总结出一套如何逃得最快的经验来。
只是片刻,一小队骑兵便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武权发了声喊,把自己的长矛扔了,掉头便跑。其余士兵有样学样,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他们都是自十万红袄军选出来的善于逃跑者,这一逃将起来,当真是花样百出。有缩身便往草丛中穿的,有手脚并用四肢齐上连滚带爬者,虽然他们的本意是来引诱小股蒙胡侦骑,但这逃跑的模样,却比真的还要象。
田解虎装模作样呼喝了两声,见那队胡人侦骑冲了过来,他调转马头便也跑开了。仅耽搁了这片刻功夫,便见着自己的部下逃出老远,田解虎颇觉羞愧。
那胡人侦骑留下一个,其余开始自两翼散开,因为只有田解虎一人骑着马的缘故,胡人也不焦急,发出怪笑之声,有人已经绰弓在手,远远地便向田解虎射来一箭。
胡人骑s精准,只是双方相距太远,这一箭虽然中了田解虎的后背,却被他扛在背上的木头锅盖所挡,未能穿过田解虎的纸甲。但田解虎觉得背后一痛后,便循势往马背上一趴,大叫着催马快跑起来。
他们跑了有三百余步,不是顺来路逃跑,而是侧向西南方。胡人侦骑这些时日见惯了丢盔弃甲的忠义军,故此并不怀疑,不慌不忙地靠过来,眼见着就要追个首尾相衔,然后之间,便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子响。
哨音一响起,跑在他们面前的众人齐齐栽倒,便是骑在马上的田解虎,也是翻身自马上扑下。然后便是机弩声响,自两侧草丛之中,射出数十只弩矢,胡人侦骑首领“啊”一声怒喝,但还未曾拨转马头,便被弩矢穿透了心口。
留在最后的胡人侦骑毫不犹豫,掉转马头便狂奔而回。
一八三、可汗侦骑过京东
李全看了史天泽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却不曾说话。
身为正副先锋,史天泽与他的关系谈不上友好,特别是进入京东以来,他们率领的部队与彭义斌的忠义军先后三次大战,都打得彭义斌部溃散而逃,这让史天泽极看不起忠义军的战力,几次在他面前嘲讽说忠义军不过是“蚁聚蝇合”。虽然他说的是忠义军,但李全知道,他其实是在讥讽自己,自己不但是忠义军出身,而且还惨败在忠义军之手过。
若他这般以为那便错了,如今铁木真汗信用他史天泽,那便让他去碰个一鼻子灰,待得他鼻青脸肿之后,自家再出来收拾残局。
“对手用的是机弩?”
听斥候说完遇伏经过之后,史天泽又追问了一句。自从进入京东以来,他所部与忠义军这种小规模的遭遇战次数极多,但此次中伏,却让他本能地嗅到危险的气味。
“正是机弩,埋伏在乱草之中,突然自草丛中射出,我们根本无法防备。”
每队斥候中,除了作为主力的蒙胡,还会有一两个史家派出的汉人士兵,而这个唯一的漏网之鱼正是汉人。
“忠义军无战纪,便是埋伏也做不得如此……”史天泽自言自语:“此处距徐州还有多远?”
“两百里。”有人答道。
“两百里……那应当是流求军了。他们果然忍耐不住,挥兵北来,大汗真是料敌如神!”
赵与莒始终想不明白铁木真为何会将石抹广彦放回来,史天泽却知道得清楚。放回石抹广彦,一来是孛鲁为石抹广彦求情,二来则是要用石抹广彦激怒宋军,特别是在李全口中拥有极强战力的流求军。铁木真些次南下的第一目标便是夺取徐州,正如李全对他所说,徐州为中原、江南双重门户,夺了徐州,向西一马平川,可直扑金国残地腹心,避开潼关黄河之险;向南可以横扫秦淮突击荆襄,夺取宋国江北之地。可是徐州是坚城,又在黄河之畔,若是流求军真有李全所说的战力,那么大军攻城便是破城,自家损失也重。而激怒流求军,诱其出师野战,特别是诱至黄淮之北野战,则无城池之坚大河之险,即使有那种大炮,铁木真也有信心能一战胜之。
史天泽抬眼看了李全一眼,见李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哼”了一声:“李总管,你意下如何?”
他知道李全想看自家笑话,故此偏偏要将李全也拉上,这样便是出了什么意外,李全也不得脱身于外。
“史元帅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李全淡淡地说道。
两人同时在心中暗哼了一声,都是瞧不起对方。史天泽两代都投靠蒙胡,当将自己当作蒙胡一员,视李全为反复南人,而李全觉得大伙尽是蒙胡奴仆,何分高低彼此。
“不可冒失进军,免遭意外之败。”史天泽虽是瞧不起忠义军战力,也不相信李全所说的流求军战力,但他性子谨慎,并未立刻下令发兵,而是下令斥候继续察探。他手下有的是精锐斥候,小小受挫算不得什么。
四月五日,斥候传来最新消息,流求军五千人、原忠义军一万人,共是一万五千,果然自徐州北上,正屯军于夏村。
“这便是自家求死了。”史天泽大喜,他与李全部众两万,多是骑兵,而对方一万五千,尽是步卒,所守又只是一座村寨,并无艰险可恃。
“还须谨慎为好。”李全则唱反调道:“南蛮以其短击吾长,渡河野战,安知非其计乎?”
“我军以骑兵为主,便是有计,能奈我何?”史天泽未曾与流求军接战过,故此不以为意:“先试探击之,若是得破,则乘胜追击,若是不胜,以我骑兵之速,也可远扬回军。”
听他这样说,李全也不再坚持,虽然他还是觉得流求军如此迎战,必然有诈,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流求军能有什么计策,便是用上那大炮,可面对着蒙胡绝对优势的战力,大炮不过是送上来的战利品罢了。
难道说流求果无人乎?
夏村,临时加固的木寨虽然显得壁垒严整,但李邺估计,只要一次冲击,这些木栅便会被摧毁。外强中干,其之谓也。
夏村靠近微山湖,流求军来后,将此地百姓尽数迁往徐州,又背水建起木寨,同时在湖边建起三座简易码头。此时桃花汛已过,但湖水仍涨得极高,故此适合船只来往。李邺望着正匆忙自船上下来的木箱,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来。
若是于竹在此,看到他这般笑容,必是吓得心惊胆战的。事实上不必于竹在此,流求军中基层官长,几乎全是初等学堂出身,见着他这笑,便相互使着眼色。
“这可不成,李阎罗又在打坏主意了,你们小心些,若是被他抓着岔子发落,谁也救不得了。”吴房也看到李邺的笑,他虽然未曾进入初等学堂,但因为战斗经验丰富、屡立战功的缘故,如今也是个官长,按着流求军制,是“协军校”。
“吴协军,若是你还唠叨这可不成,只怕只李参领挂落的会是你了。”一个年方十八岁的流求军士低声笑道。
“石大勺子,你也敢拿本协军玩笑?”吴房佯怒道:“这可不成,本协军若不拿出些威风来……”
“吴房!”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李邺在背后喊道。他身体一僵,众军士都是哄笑,他哀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转过身:“协军校吴房报到!”
“你这厮莫又在那儿挫我士气,小心我在你那玩意儿之上绑上那东西。”李邺向吴房吼道。
“这可不成!”吴房吸了口冷气,跳将起来:“李参领,我知道你与夫人正是蜜里调油,夜夜都要床第之欢,咱们徐州人人都知晓你是一夜三次郎的,如今到此处来开战,那可是蒙胡败了你的兴子,你别把一肚子邪火撒在我身上啊!”
“该死!”
凡听到之人,无不爆笑,便是流求的军纪也约束不了,李邺勃然大怒,拾起石头便掷向吴房,却被他笑着躲开。
初时的紧张都没了,自船上下货的辅兵也开怀大笑,他们的动作更快了些。
“这厮是个人物,便是嘴太臭了些。”看着招呼士兵前去帮忙的吴房,李邺哼了一声。虽然这家伙每每临战便是愁眉苦脸,却从来都有法子让周围的士兵放松下来,倒是个不错的协军。
“李参领,你说蒙胡可会上当?”方才与吴房斗嘴的那年轻军士凑来问道。
“上什么当,咱们堂堂正正出来迎击,换了你是蒙胡,不打一仗试试么?”李邺笑道:“石大勺,我跟你说,这一战你得小心了,莫出什么漏勺子让人笑话,你在吴房那一协中,若是出了漏勺,那厮能唠叨你一辈子。”
“切,李参领,你这便小看我了,十二岁起我便随忠义军转战南北,十五岁去流求便要入护卫队,哼哼,出漏勺?我虽说叫石大勺子,那勺子却都是给敌军备下的!”
听他大言不惭,李邺失笑着摇了摇头,正待继续说话,突然间刁斗之上钟声响起,李邺立刻收拢了笑容,按住自己的头盔,快步跑了过去。
所有正在忙碌的士兵也都停手,协军、副军等低级军官开始喝令自己的手下集合,辅兵都闭紧嘴,一声不吭地输送物资,刹那间,这夏村寨子里,再无一人乱走闲逛,仿佛流求工厂中的机器一般,每个人都在自家位置之上严阵以待。
“东北二点方向,敌军骑兵,人数五千!”
李邺爬上刁斗的同时,刁斗上的了望手便已经在报告了。
流求军的刁斗建得极高,因为流求军手中有千里镜的缘故,能比一般的部队更早发觉敌人。李邺爬上去后,自了望手处夺来千里镜,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约在十里之外,大队的敌军正在逼近过来。
“五千……该死,咱们的斥候完了。”李邺咒骂了一声,从对方的军旗与军势来看,确实是五千左右,而且都是骑兵。逼近到十数里处,自己这边的斥候尚未传回消息,只证明一点,自己派出的斥候尽数被杀了。在心痛之余,李邺也暗暗一凛,自己派出的斥候都是骑术高超的,可在胡人面前,连逃出来传信都做不到!
“哼,骑术高明便罢了,我倒要看看,在咱们流求准备的小玩意儿面前,这些胡人是否依然高明。”他放下千里镜,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开始下达命令。
与此同时,临安,御苑兰亭,赵与莒与崔与之相对而坐,各抱着一个砂壶,当他们偶尔揭起壶盖时,里面沉郁的香味便散出来,足以沁人肺腑。
“没料想那流求竟然也有这般好茶。”崔与之嘟囔了一声:“陛下,还藏着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臣见识吧。”
他说话时这语气,却不象是在面对九五至尊。赵与莒微微一笑,觉得这老狐狸比起宣缯薛极葛洪魏了翁等加起来都要可爱。他摇了摇头道:“没了没了,朕真没藏什么,便是这茶,也是流求献给太后的,被朕私下偷了些来,如今你分去一大半,朕剩得还不如你多!”
“陛下又哄臣来着。”崔与之笑道:“流求奶糖呢,臣孙儿如今无糖不欢,全是陛下宠溺过度的缘故!”
“明明是你这老儿含饴弄孙过度!”赵与莒笑骂道:“崔卿,朕可告诉你,小孩儿吃糖过多不好,牙齿都会蛀掉,若是不想你家小孙子日日喊牙痛,你还是少与些糖给他。”
“不给便要揪臣胡须,臣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听闻天子意欲设皇家初等学堂,不知能否让老臣小孙也来?”崔与之虽然如此说,脸上却满是慈爱,显是极疼爱自家小孙子的。
听得他这般说,赵与莒挑起眉毛:“崔卿,你这可是将麻烦推给朕了,参政之孙,如何能入这专为孤儿所设的初等学堂?”
原来这些时日,流求押来的金银越来越多,虽说恩赏、练兵、河道等等,已经将这还未完全到手的二千四百万贯花去了大半,但还有些多,天子再从内库中拿出一百万贯来,与国库拿出的凑成二百万贯,在临安城西南山外辟地,准备建一所专门收容孤儿的皇家初等学堂。赵与莒对朝臣说是仿汉时羽林孤儿旧事,但朝臣都不蠢,知道这其实就是在模仿流求初等学堂了。对于办这初等学堂,朝臣都没有意见,这是仁政,谁反对谁便是丧心病狂,但对于这初等学堂教授什么课程,礼部、国子监、户部等等,都争得乱七八糟,各派学者尽数想向初等学堂中夹塞私货。最后赵与莒不得不以天子威权定下课程,初等学堂学制三年,只授识字算数,另设德育与体育,识字教材由礼部与国子监编写,务必简洁易学,不可生搬古文。算数采用流求教材,以新式数字、符号进行教授,以便于使用。德育以忠君、爱国、笃信、孝悌、奋勇、务实为核心,着有司编写教材,组织活动。体育最初赵与莒是命名为军学,既是仿汉时羽林孤儿,自然要学习行列战阵,但群臣一片鼓噪声中,赵与莒与崔与之商量之后,决定换作“体育”,即锻炼体魄蕴育人才。
饶是如此,满朝公卿视这初等学堂仍作怪物,噍噍哓哓,几无休止,赵与莒几乎给吵得失去了耐心,最后还是崔与之出面,说是天子私库出钱,谁若反对谁便替天子出钱。这才让群臣闭紧了嘴,魏了翁那几日着实没给天子好脸色看。
“老臣近日研读周刊上载的耶律晋卿之文,那《国富论》着实令老臣茅塞顿开。”崔与之慢慢地啜了口茶,神情极是惬意:“虽说老臣并不以为《国富论》便是对的,但至少比王荆公那一套要更对些。陛下宽厚,恕臣直言,国朝南渡,虽是失了半壁江山,却也将冗官冗兵的包袱甩了,但太平百年之后,国朝再不求变,只怕又有不忍言之事。”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赵与莒眼睛,因为这些时间打交道,崔与之已经非常了解这位天子,天子虽然年轻,却是海量宏阔,只要自家说得有理,他绝不会忌讳。
“国朝欲求变,唯开源节流耳,节流便要裁冗官减厢军,朝中诸公,谁愿意自家被裁减?节流不成,便只有开源,陛下欲学流求,无非是开源,朝中诸公看不出陛下爱护之意,臣还看不出么?只不过诸公讳言利,而臣人老皮厚,不怕言利罢了。”
“崔卿果然知朕!”赵与莒微笑变成了苦笑,摆了摆手,长叹了声:“先不谈此事,不知……淮北京东情形如何了。”
一八四、伏罗织网捕狡雀
史天泽凝眉远眺,这一路杀来,他又以探马赤军为先,凭借这些蒙胡精锐,将流求军斥候尽数截杀,故此他可以保证,自己此行带有极大的突然性。但是,当他逼近之时,夏村寨前鸦鹊无声,除了刁斗上有人在远眺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仿佛就是一座空寨,让人心中极是不安。
流求千里镜自造出以来,便是一直是管制物品,每一具上面都标有序列号,每一具发放到谁人手中都有记录。故此到现在为止,望远镜还是不为外人所知,刁斗上的了望手以望远镜遥望,史天泽虽然觉得奇怪,却不知道正是这个东西,让他截杀流求斥候的努力白费了。
史天泽回头看了李全一眼,李全领着五千骑兵先行,他自家则与大队人马在后,李全抵夏村寨外便按兵不动,并未乘机攻击。
“李总管,你一来这寨中便是如此?”史天泽还是问了一声。
因为李全被铁木真封为千户、山东总管,的以史天泽称他为李总管,也有讽刺他是原大宋京东总管之意。李全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史元帅为主将,不得元帅将令,下官何敢攻击?”
“那么……如今你便引着本部两千人,试探着攻击一次吧,若有不对,赶紧回来。”史天泽面上露出讥色道。
看上去史天泽是好意,不过又是讽刺他逃跑罢了。李全心中一阵狂怒,但即刻又压了下去,向身后挥了挥手,他那一队人立刻跟了上来。
这次试探性攻击来得快去得也快,才隔着七百步,夏村中一台重型床弩便开火,将一根粗大的木矢射出,只不过歪了老远,莫说伤着人,便是马都未曾惊得。李全近到距村寨三百步时,村寨中的大炮终于开火,一共是两门,左右各一,两发炮弹在李全前近百步落下,在地上跳了跳,只是那响声惊得马匹有些受不了。
“杀!”
李全挺枪催马,开始加速,他在与流求打交道的过程中知道,那大炮装填颇需要时间,故此借着这间隙开始前冲。
他这二千人马都是新附军,其中既有汉人,也有契丹、女真诸族,对他并不是十分忠心,但见着他一马当先,不得不紧跟而上。
他们自然不会傻得用马去冲撞村寨,而是到了弓箭射程之后便转向,与村塞平行奔过,在奔驰之中,一轮一轮的箭矢被他们射了出来。因为看不着村塞中的人,那高高在上的刁斗便成了他们射击的主要目标。那在刁斗四周有木板挡着,了望手趴了下来,这才?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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