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这话时没有用“朕”字,实际上,在杨妙真与韩妤面前,他用“朕”自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担心,整日“朕”来“朕”去,会让他忘记什么才是“我”。
“陛下……”杨妙真一把抓住赵与莒的胳膊,眼睛里闪闪亮的:“我也要去徐州!”
“四娘子!”赵与莒板起脸。
杨妙真那闪亮的眼睛立刻变得委屈起来,不过这委屈未持续多久,因为赵与莒一句话便引得她笑了:“你眼睛再闪再闪,也比不过御园那只猫想吃鱼时的神情!”
“陛下,臣妾……”旁边的韩妤也笑了起来,她才挺了一句,突然间觉得胸中一阵翻涌,忙起身避到一旁干呕起来。
赵与莒微微皱眉,起身扶住她,见她并未呕出什么东西,想了想正要说话,那边杨妙真已经先吩咐了:“快去将御医请来,寻个稳妥些的。”
服侍他们的宫女正是谢道清,她谨慎而守礼,故此虽然赵与莒对她还有几分顾忌,可杨妙真、韩妤都极喜欢她。听得杨妙真吩咐,她应了声是,立刻小跑着出去。
没过多久,她便引了一位老御医进来,那老御医告了声罪,为韩妤把脉之后面露喜色:“陛下大喜,昭容有喜了。”
“昭容有喜了!”
虽然心中有所准备,赵与莒还是呆了一下,接着便是狂喜。
无论他多么冷静自持,这个消息对他而言,都是极具冲击力的。不仅是他,便是杨妙真,也是一脸惊喜交加的模样。
她们与赵与莒的床第之欢不算少,但迟迟还不曾怀孕,这让杨妙真与韩妤都有些担心。虽然现在她们都不算年老,可这么久不怀孕生子,难免大臣们继续向宫内塞少女。
故此,在知道这事情的一刹那,杨妙真最先感觉到的是喜悦,然后,才是淡淡的酸楚。韩妤有了身孕,可是她还没有。
赵与莒有些紧张地抓住韩妤的手,韩妤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她咬着唇,偷偷看着赵与莒面上的神情。这一刻,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和她腹中刚刚开始孕育的小生命存在,其余人都已经消失了。
喜讯很快为杨太后所知,然后是荣王府的全太妃,甚至崔与之这老狐狸,也借着贺喜之名,又到赵与莒这里拐了些好东西走。预产期还有老远,赵与莒却已经急得团团转,就象每个初为人父者一般,他激动得几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八七、劳余复见宝船沉
李锐仍然挺着胸,不过身上再不是环卫人员的服饰,而是恢复了他海关制服。
谢岳将血书转给秋爽之后,很快他便被调回原先部门,而那部门里的负责人则很是羞愧地向他道歉。将他弄到环卫去,原是那负责人自个儿的主意,并未上报流求公署,虽然有人监视着李锐的举动,但这种情形肯定不会上报,故此秋爽也是接到血书后才知此事。
这在李锐意料之中,流求对于自己人原是宽容,只要未曾触犯律法,只要服从制度,无论是来自宋国、金国,或者买自倭国、高丽,都不会受到迫害。
“李锐,天子有旨。”秋爽也是笔挺地站着,盯着李锐的眼睛:“允许你加入护卫队,但只能让你自协军做起,你可愿意?”
“愿意!”李锐在听得“天子有旨”时猛然并腿立正,听完之后更是立刻响亮回答。
“既是如此,那么你就去护卫队公署报到,带上这个。”秋爽开出一张条子,交到他的手中:“小子,好好做,不要给天子丢脸。”
“是!”李锐面色冷竣,经过这般大变之后,他成熟了许多,只有目光中还看得到他们喜悦。
他出了秋爽公署的门,于竹正在外边晃着,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如何,如何?”
李锐满面严肃,用悲伤的目光看着于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于竹立刻恼了:“为何不成,凭什么不成,我去寻……”
他原本想去寻李邺来说情的,但是想到自己一直敬服的李邺如今正在徐州与蒙胡接战,他又泄了气,除了李邺,还能在秋爽面前说情的……还有胡幽,他如今正在流求制造局里研究新船。
“我去寻胡老大来,他定会帮你。”于竹道。
李锐猛然抱住他:“好兄弟,好兄弟,方才是耍你的,天子有钦旨,许我入护卫队了!”
于竹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嘛!好你个李锐,又是耍我,瞧我如何收拾你!”
二人笑着跑开来,李锐在前边狂奔,只觉多日以来胸中憋着的一口闷气尽数扫空。
透过玻璃看着这二人离去,秋爽微微一笑,心中一件事情也放了下来。他其实很是看好李锐,在最初的初等学堂毕业生中,他是侥侥者,若是因为他叔父的缘故而就此沉沦,不仅会失去一个有才华的少年,而且还会损伤部分人的进取之心。
特别是在流求这样的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地方,谁能保证自家没有一两个亲戚在为金国、蒙胡甚至高丽倭国效力?
“去四处看看吧。”
他这样想着,拿起自己的帽子,大步出了门。
因为得知韩昭容有喜的消息,淡水与临安一般,都被一种奇妙的喜庆气息所笼罩。象秋爽、李一挝等这般的义学少年,都受过韩妤照顾,与韩妤极好,听得她怀孕,几乎都是笑逐颜开。
他们在流求处于较关键的位置,故此他们的欢喜也传染给了其余,虽然对于大多数流求人而言,与他们关系更好的杨妙真未曾怀孕,多少有些令他们遗憾。不过另一个消息足以让他们忘去这个遗憾:杨妙真将在台风季节来临前的五月初回流求“省亲”。
也正是因此,秋爽这几天加紧了转悠,寻找自己工作的疏忽之处。
他的马车先是到了初等学堂,陈子诚去了临安,目前在此负责的是耿婉,这个沉默不喜多语的姑娘尚未出嫁,听得韩妤怀了孩子时她还醉了一场。义学少年都知道她其实极喜欢天子的,但是天子身边有了韩妤,只能将她放至流求了。
转完初等学堂后便是中等学堂,比起初等学堂,中等学堂更容易出事,因为号称流求三疯的尽在此处:萧伯朗、欧八马、敖萨洋。因为这三人的缘故,原本中等学堂是与初等学堂在一起的,后来专门在初等学堂旁边另辟地方,新建中等学堂,为的便是怕他们将初等学堂一起摧毁了。
不过今日这三疯都不在此,最近他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萧伯朗在制造局调试他的蒸汽机,欧八马在基隆研究新的机械,而敖萨洋……
正想着敖萨洋,秋爽便听得校场那边传来一声轰响。
“又来了……”
秋爽苦着脸摇了摇头,敖萨洋最近正在改进新的火药配方,他按着赵与莒给予的提示,已经制造出新型的单兵火器,但是对于火药的威力与残渣很不满意,故此在赵与莒的遥控之下,研制出了新的火药,这种火药比旧的黑火药威力更强,其主要成份,是流求产量颇大的煤焦油提炼物与硫。但他还不满足,希望能造出更安全也更强大的火药来。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倒是无意中造出了一种紫红色的染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刚才这一下爆炸,应该是他在校场外的试验场地做试验了。
秋爽不打算去试验场地看,而是折向制造局。制造局离城区稍远,位于海边,主要是在制造海船。如今江南制造局所造的船只,有大半都是在流求制造。当秋爽来时,正听得蒸汽机象是发了疯一般在怒吼。
自从天子将胡幽自悬岛调来,他与萧伯朗便一直在研究如何将蒸汽机的动力变为大船的推力,为此还专门制造了样船——因为胡幽、萧伯朗与不幸早亡的章渝之间的情谊,加之上一艘章渝号沉入黄河之中,故此这艘样船再度被命名为章渝号,只不过比起它的前任,它的个头要小一些,是艘标准的内河船。新章渝号长是四十余米,宽是四米,吃水深不足一米,拥有一个直径近两米的大明轮。
“萧先生,萧先生!”秋爽在码头边上大叫道。
萧伯朗在郁樟山庄曾教过他们,故此秋爽喊他时颇带敬意,片刻之后,胡幽从船上伸出头来,看着秋爽挥了挥手:“秋风清,萧先生正忙着,今日我们要试航,你有事先等等。”
“今日就试航?”秋爽有些惊讶,但想到萧伯朗那对着新事物急不可耐的性子,他又觉得正是如此。
以蒸汽机推动船行,这在流求也是新鲜事情,故此秋爽在岸上等着。又过了一会儿,十余个船工嘻嘻哈哈地上了船,将“章渝号”驾离了岸边,那蒸汽机虽然还在突突响个不停,可航行之时靠的却还是浆轮。
秋爽饶有兴致地看着,若是真能发明不用帆只靠蒸汽机为动力的船,流求与6地的联系便会更加紧密,甚至那东胜洲与新洲,要却再做个来回也没有那么艰难了。
等了大约有半个钟点,也不知萧伯朗他们在船中搞的什么名堂,那船终于又开动了,刚开始时还有些歪歪扭扭,但很快就被较正了航向。
“咦!”
看着船尾部翻起的白浪,秋爽极是吃惊:“竟然给弄成了?”
船航速很快就加了起来,分明是逆风,但仍然能够航行。萧伯朗目测了一下,这航速足足有每小时八千米左右,这让萧伯朗非常吃惊,也非常欢喜。
“哈哈,哈哈哈!”
岸上的船匠与水员都沿岸狂奔,兴奋地向章渝号挥手,秋爽也上了马车,驾车沿岸而行。章渝号足足行驶了半个钟点,速度越来越快,渐渐的秋爽觉得有些不对,船上的水手似乎正在拼命地用桶打水,又过了会儿,船上水手一个个往海里跳,而胡幽也抓着还在挣扎的萧伯朗跳了下来。
“救人,快救人!”秋爽呆住了,想起有关“章渝号”这个名字的传奇,他脱口吩咐。
船员都跳水之后,章渝号还在继续前行,只是船尾部冒起了滚滚浓烟,又过了约有五分钟,就听得一声“轰”的巨响,章渝号的尾部发生剧烈爆炸,彻底烂尾,然后开始迅速下沉。
“这……也太……”秋爽几乎呻吟出声,人类历史上第一艘蒸汽船章渝号,在航行不足一小时之后,蒸汽锅炉便发生爆炸,与它的几艘前任一般,迅速沉入水底。
“救人!”秋爽咽了口口水,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坚决不乘名为“章渝”号的船。
好在离海岸不远,又都是精通水性的,便是萧伯朗,也能自己耍两下狗刨。在接应人员赶到之后,他们都湿漉漉地被捞了起来,胡幽是铁青着脸,萧伯朗却是双眉紧皱。
“无妨无妨,我算过了,你们今年的研究经验尚有八十余万贯,再弄沉两艘船也无妨。”秋爽笑道。
这种试验耗费过大,凭借他们私人财力,若是成功倒还罢了,若是多失败几次,那便只有侵家荡产。故此按着赵与莒指示,每年给他们拨款二百万贯,他们的研究便是要将这二百万贯全部花销掉。只不过象萧伯朗这般不到五个月便损耗一百余万贯的,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萧伯朗在流求花钱如流水,赵与莒却在临安锱铢必究中。
大宋旧的会计制度,因为不够严谨的缘故,总能为贪官污吏上下其手,查帐时也很麻烦。故此,赵与莒让魏了翁将户部大小官吏都找来,分批接受陈子诚的新型流水帐法学习,便是魏了翁自己,也夜夜都去听课。这是赵与莒首次对现在的朝臣进行教育,选的是最易被接受的如何应对贪腐问题,故此并没有遭遇多少阻碍。
临安城的基础建设已经完成了第一轮,御街和几条主要道路都被铺上水泥,在这过程中,很是培养了一批泥瓦匠。他们当中已经有头脑活络的赶往金陵、扬州、泉州、庆元等地,因为流求人在这些地方也都建起了水泥厂,这些城市迫切需要泥瓦匠来铺设混凝土路。
再就是临安城西南的皇家初等学堂已经破土,赵与莒与杨妙真都亲自去看过,地方非常幽静,原是一座山谷,倒有几分象郁樟山庄,只是规模要大上许多。多达二百万贯的支出,自然是占地广阔条件上佳,无论是校舍、公廨还是活动场所,都做得面面俱到。建设花费并不占这座学堂支出的大头,大头在于对将来学生的衣食住行资助上。
这座学堂计划之初是招收三千名孩童,以赵与莒对朝臣的解释,主要是授其生计之道,以免“因冻馁而至坏法纪乱纲常”。这也是极大的仁政了,虽然对于天子此举还是稍有微辞,不过在以《周刊》为首的报纸大力鼓吹之下,这些微辞很快便被淹没。
鼓吹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国子监太学诸生纷纷请缨,要求在初等学堂任教。与赵与莒当初小心翼翼寻找识字发蒙的先生不同,这些国子监太学诸生可都是此中翘楚。自然,为了便于讲课,这些被遴选出来的太学生都必须通读初等学堂的教材——这个过程之中,他们便不自觉地受到了这些教材的影响。
赵与莒打算,等台风季节过后,再组织一批太学生去流求游学。
“陛下,徐州军报,李邺已经退至台庄,蒙胡主力十万将他围住了。”正当赵与莒在规划临安周边之事时,岳珂匆匆来寻,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告诉他。
事实上,赵与莒得到的密报比岳珂得的军报还要早上半天,但他没有因为这密报而打乱自己的行程。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徐州离得太远,他便是有什么决策,也不是一夕间便能够传到徐州去的。
“知道了。”岳珂是在御园里的池塘旁见着赵与莒的,这个时候赵与莒正头戴着草帽,抱着钓竿在塘边睡午觉。闻言只是轻飘飘地嘟囔了一声,然后便继续靠着打盹。
“陛下!”岳珂急了,上前便要推赵与莒,却被龙十二挡住。他大叫道:“李邺在台庄被围,陛下还不速速增发援军?”
“去与崔参政说吧,朕要先歇一会儿。”赵与莒终于抬起头,但仍然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回答。
岳珂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几天自己哪儿忤怒了天子,以致于他露出这般模样。他想推开龙十二,却被龙十二更紧地抓着胳膊挡开,他无奈之下,只得顿足离去。
崔府之中,崔与之仍抓着砂壶,慢慢啜着茶水,听得岳珂之语后,他神情有些怪异:“岳侍郎,消息报与天子了么?”
“报了!”
“天子如何说?”
“天子在钓鱼,说是知道了,让下官来寻崔相公。”
“天子在钓鱼……”崔与之点了点头,然后笑道:“今日风湖日丽,听闻西湖鲤鱼正肥,岳侍郎,是否有兴趣与老夫一起前去钓鱼?”
“咦?”岳珂讶然。
注1:新章渝号的数据来自于18o3年美国人富尔顿的克莱门特号。
一八八、朕判虏死孰执剑
若说徐州为两淮与中原门户,那台庄便是徐州门户,过了台庄,便可直逼黄河,与徐州隔河对峙了。
赵与莒对铁木真的战略判断是对的,铁木真并不指望一次进袭便可以灭亡大宋,他希望的是打开中原与大宋的门户,也就是攻占徐州。这次南下,他准备了足足有五个月,自西域调来许多回回工匠,在燕云伐木制造器械,准备攻克坚城,并且据而有之——若是能在攻克徐州的过程中,缴获李全口中威力极大的火炮,那么便就地仿造。
在他的头脑中以为,只要用皮鞭与女人来激励他的工匠奴隶,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制造不出来的。
炎黄元年四月二十一日,夏村之战中获胜的流求军缓缓后退,而接到前锋惨败消息的铁木真并没有气馁,相反,他催促大军全速前进,在台庄追上流求军。流求军人数的劣势彻底暴露出来,而蒙胡骑兵机动性强的优点也得到充分展示,虽然火炮给蒙胡制造了一定的杀伤,可是对于分散的运动目标,这种武器并不能发挥出充分的作用,这也增强了铁木真战胜流求军的信心。
骑在自己的爱马之上,他极目南望,微微地笑了。
“我们有最好的勇士,最好的神射手,我们却只有连草都不长的戈壁……那种时候,我和你母亲吃足了苦头。”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幼子一眼,他的幼子拖雷,正是李全在他大帐外见到的那个英武的年轻人。以蒙胡的习惯,成年儿子在外征战,幼子在家守业,故此拖雷很小时起便跟在铁木真身边,虽然他还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经身经百战。
而且,拖雷和铁木真不同,拖雷除了能上马驰骋,还懂得治理民政,知道一昧抢掳屠杀对于蒙胡长久之计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他与孛鲁的关系很不错,也赞成孛鲁在燕云圈地为牧场,牧羊剪毛,以此同汉人交易。
但他同时也赞成铁木真的观点,南人既然有那么好的东西,去抢来就是。
“等到父汗八十大寿的时候,南人的土地都会成为我们的,他们要为我们耕种,他们的工匠都成为我们的奴隶。”拖雷笑道回答:“而我们的蒙古勇士,将成为统治他们的首领!”
“你觉得……宋国与金国比,有什么不同?”铁木真点头,对于儿子的预言深信不疑。自从会见了来自金国的道人丘处机之后,他便开始考虑养生之道,寻找能让他自己永生不死的方法,他希望向长生天再借五百年,让他尽情侵掠,直到大海的尽头。
“都一样。”
拖雷有些轻蔑地说道,进入京东之后,大宋忠义军与蒙胡军队交战时的表现,让他觉得宋国甚至还不如金国,无怪乎被金国逼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至于史天泽与李全在夏村的失利,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史、李二人所带领的,大多都是依附过来的各族军士,根本不是真正的蒙胡勇士。
而且,在史天泽惨败之后,跟着李全迫退追兵的,正是蒙胡探马赤军。
“都一样。”铁木真慢慢地说着,点了点头:“此战还是让那些汉人为前驱吧。”
铁木真嘴中所说的“那些汉人”,并不是指投靠蒙胡的新附军,而是他们一路上强迫和掳掠来的京东百姓。这是蒙胡攻坚时惯用伎俩,强迫敌国百姓蚁附攻城,既可以打击敌国士气,又可以消耗敌国守城物资,必要时还可以将这些百姓的死尸抛入敌城来传播疾疫。若是战后他们还在,便会成为蒙古王公的驱口。
拖雷有些不情愿,他更希望将这些汉人百姓掳为奴隶,自从流求中断了与蒙胡的贸易以来,他们生活中所需要的许多物资都出现了短缺,最重要的便是茶叶——对于惯于食腥的蒙胡来说,这是生活的必需品。他原本想让这些汉人百姓为他种茶的,因此,他略一迟疑道:“不知为何,这一路上驱赶来的汉人人数不多,只有几千口,父汗,还不如留着他们种茶吧。”
铁木真哼了一声:“只要打败敌人,奴隶要多少就有多少,如果打不败敌人,凭着这几千奴隶又有什么用?”
拖雷闻言恭声应了一句是。在这对父子简短的交谈之中,数千人的命运便被决定了。
“你回去将那些奴隶赶过来,还有,命孛鲁将器械送来……两天之后,我就准备攻击。”铁木真再次极目南望:“我们必须在天气转热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胡人不耐高温,五月份的气候便足以让他们觅地避署,故此铁木真希望能在五月中旬之前便回军漠北。在他看来,宋人只有一万余部队,背水结营,倚仗着火炮与壁垒坚守。这招数对付史天泽与李全可以,再拿来对付他未免就有些愚蠢可笑了。他亲帅主力在此,准备吃掉这股宋人主力,而其余部将则分兵东进南下,他的前锋部队甚至已经抵达了淮河北岸,在岸边与自淮南增援而来的宋人战了两场,两次都大败敌军。
他催促孛鲁运送器械,并不是对付这里的宋军,而是准备攻击徐州城。
炎黄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天气阴,风甚凉,正是厮杀的好天气。凌晨醒来,铁木真吃了半只羊腿,饮了两碗马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壮年。他推开服侍他的女人,大步出了营帐,片刻之后,召集众将的牛角声呜呜响起。
安静了一个夜晚的大营都活了起来,无数人翘首观望,看着一个又一个万夫长、千夫长赶往大汗的营帐,他们知道这是大战即将开始的征兆。
空气里有着股湿气,看来是要下雨了。这让铁木真很是欢喜,雨天的话,宋人的火炮即使还能使用,威力也会减半。而且雨天阴凉,对于不耐,这般天气更利于他们冲杀。
李邺站在刁斗之上察看蒙胡的营地,当蒙胡营帐中传来异样的牛角声时,他便明白,他等待已久的决战时刻已经到来。
蒙胡的营地与台庄相隔约有五里,隔得这么近,也可以看出蒙胡的狂妄。两军之间是平阔的田野,只是间杂着小丘陵,原本在其中几座丘陵之上,流求军都设有据点,只不过这几日前哨战中,这些据点或被蒙胡夺去,或被流求军主动放弃了。
“各协都注意了,今日便是决战!”
判断出敌军动向之后,李邺召来军官,双目含威,扫过众人。
“我领着你们征服了草原,征服了戈壁,征服了大漠。”铁木真眯着眼,在他深深的皱纹中,老人斑清楚可见,他虽然还能够站得笔直,还能够用洪亮如钟的声音说话,但这皱纹与老人斑还是让他显得苍老。
只不过,他的目光更为深邃睿智。四十年前,他的目光有如荒漠之上的狼,野蛮而残忍,三十年前,他的目光象是丘陵里的豺狗,贪婪而残忍,二十年前,他的目光象是密林中的猛虎,凶悍而残忍,十年前,他的目光则象草原上的雄狮,威严而残忍,现在,他的目光则象是潜伏在草丛之中的毒蛇,阴森而残忍。
唯一不变的就是残忍,他可以砍下妇孺的头颅而毫不手软,他可以看到千万无辜者血流成河而面不改色,他可当着母亲的面撕碎婴儿而不皱一下眉头。他并没有把别人看成和他一样的人,或者说他并没有把自己看成和别人一样的人。他以为他有权毁灭一切,城市,国家,生命,还在文明。
但他也抗拒不了时间的力量,他在衰老,应付后宫中越来越多的女人时,他已经觉得力不从心,只有依靠征服、杀戮来维持他的快感。
“我们一直打到极西,打到极南,没有谁能阻挡我们。”铁木真继续说道。
在他这五十年的征战之中,吃过不少败仗,最惨的时候,是他的结义兄弟札木合收容了他,供给他衣食,分出自己的草场给他牧马。不过,因为这位义兄想要阻挡他,也已经被他杀死。
“我们一次又一次胜利,都证明了一点,我们是天选骄子,我们是这大地的主人,四海之内,尽数是我们的牧场。”
就在此次进军之前,他远征西域,一直打到了后世的印度,灭亡的大小国家无数。
“我曾经对博尔术说过,人生极乐之事,莫过于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之至亲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
在他四个斡尔朵之中,有无数女子,都是他从敌人那儿抢掳而来,其中仅有“皇后”称号的就有二十三位,有妃子称号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女子中,有他侵灭的蒙胡同族女子,有他劫掠来的西域中亚女子,有他威逼讨要来的金国、西夏公主。
“金国欺辱我多年,自是不必多说,宋国本来与我们有盟约,却背弃盟约投靠了我们的敌人,这对于我们蒙古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
他根本没有提起,在攻伐西夏、金国的过程中,蒙古人多次侵入宋境,勒索宋国供粮,甚至直接到京东等地劫掠财物与人口。他也根本没有提起,在宋金合盟之前,他就已经收容了宋国的叛将李全。
“我需要勇士为我洗刷掉耻辱,你们愿不愿意为我雪耻?”
“愿意!愿意!愿意!”
声音从铁木真的大帐一直传了出去,帐外的武士也怒声高喊,最初只是他大帐附近,到后来整个蒙胡军营,无论是真正的蒙胡,还是依附的各族,都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
“我们的敌人就在那里,去吧,杀了他们,抢走他们的马和女人。”铁木真指向南方。
“杀!抢!杀!抢!”
比方才更大的声音传了出去,铁木真深邃的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周围的人变成了猛兽,这毫无人性的嘶吼激起了他本能的欲望,他伸手揪住身边服侍他的女子,将她推翻,一脚踏在她的身上,站直了对部下说道:
“去吧。”
“昨日自徐州来了天子的快使,天子给了我一份密旨。”
李邺将一份圣旨在众人面前展开,在场的都是流求军的军官,他们以流求的礼节面对这份密旨,那就是昂首挺胸,笔直竖立,皮靴的后跟碰在一起时,发出响亮的“叭”声。
“这份密旨为天子手书,不是经过翰林院学士们修饰过的那文绉绉的玩意儿。”李邺对于掣肘天子的朝中大员们没有多少尊敬,他慢慢地道:“天子写的句子不多。”
“朕以涂炭生灵、灭绝文明之罪,判蒙胡虏酋孛儿只斤·铁木真死刑,孰为朕执剑行刑?”
果然简洁,果然句子不多,虽然便是见惯了新鲜事物的流求护卫队,也不明白这“涂炭生灵、灭绝文明”究竟是何罪,却仍然觉得热血。
“替天子执剑!”
自耽罗岛新近来的罗安琼怒吼道,他是义学四期的,王钰的同窗,十余日前才领军与李邺会合。他带来的是骑兵,构成这支骑兵主体的,大多都是自蒙胡处买来的牧奴。
这些牧奴曾经是蒙胡的敌人,在蒙胡手中又倍受折磨,他们充实了流求人的骑兵,而且在忠诚经过确认之后才被送上大6。
“替天子执剑!”
出身忠义军的田解虎怒吼,他不明白天子判处胡虏的罪名是什么,只是觉得听了李邺念出的旨意之后,血便往头上涌,他第一次如此大声地怒吼,仿佛是替这齐鲁之地一千六百年前的圣哲吼出一般。
“替天子执剑!”
吴房没有说自己的口头禅,他是个老兵油子,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这象是自己初阵时那般激动,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若不是天子,若不是流求,他早已经同千万两淮之民一般,在异国的铁蹄下被碾压成粉尘。
与蒙胡军营中传来的震撼四野的声音比,他们的声音低而沉,没有对方那种气势。但是他们的声间更坚定,更象是他们脚下的这块大地,深沉,内敛,坚毅,在沉默中蕴藏着无与伦比的怒焰。当他们真正放声怒吼的时候,这怒焰便会被点燃,成为烧灭一切入侵者的死亡之火。
在他们之前,祖狄曾经点燃过,冉闵曾经点燃过,李靖曾经点燃过,岳飞曾经点燃过。在他们之后,在另一个时空之中的七百一十二年后,就在他们脚下,这怒火也曾经被点燃过。
七百一十二年后,这里被称为“台儿庄”。
一八九、狡胡凶蛮吾砥柱
大宋炎黄元年四月二十三日,临安,雨。
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才刚刚过去,天气渐渐转热了,但连绵不断的雨又让这暑意降了下来。这般反反复复之中,临安城迎来了新的一天。
承檐上滴落的雨点,象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噼噼叭叭地打在用水泥沟出的小水沟里。因为士大夫与百姓都已经接受了水泥这种新鲜事物,故此赵与莒终于可以拿出钱来将皇宫的排水沟渠用水泥整过一遍,使之更为干净、整洁易打扫。不过大多数沟渠都是暗渠,因此不必担心这些东西会破坏皇家苑囿的那种美感。
周淑娘有些无聊地看着雨滴落下,往日这个时候,原是羽鞠之时,但因为阴雨的缘故,雨鞠已经停了,杨贵妃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与韩昭容一起,讨论如何照顾小孩。
即使是杨贵妃那样的奇女子,说起小孩儿来,似乎也变了模样呢。
周淑娘轻轻地笑了笑,尽管是韩昭容有喜,可杨贵妃似乎比她自家有喜还要紧张。
“杨贵妃竟然不曾醋海生波……难道说她真的大度到如此地步?亦或是她装出这般模样?若是昭容生的是皇子,日后贵妃也有了皇子,当如何相处?”
周淑娘在她才十六岁的人生之中,最远到过的地方便是临安,看过最大的地方便是湖泊,虽然也在皇宫中登高远眺过大海,但她看到的大海只有那么小小的一角。她不懂得,在流求执掌权柄四年之后,杨妙真“看”到的地方要比她看到的要大得多。
天下之大,何处不有土地,何愁今后皇子没有封地!
一声三叹的箫声响了起来,周淑娘挑了一下眉,自从韩昭容有喜之后,贾元春吹箫的次数越发地多了起来。虽然这般春雨缠绵,周淑娘也不免有绮思绻念,但却不会象她这般。
谢道江无声无息地行到她身后,然后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在这样的箫声里,二人没有对话,都是呆呆地看着外边,数着承檐上滴落的水珠儿。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她们循声望去,看到一只极大的伞,这伞挡住了那人的整个上半身,只从下身衣衫来看,似乎就是年轻的天子。天子打着伞,只有他一个人,连向来几乎寸步不离的那个殿前司侍卫龙十二,都没跟在他身边。
他一个人在雨中漫步,似乎是闲得无聊了,又似乎是在沉思。谢道清与周淑娘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困惑。
天子极是自信而坚毅的,象这般彷徨的模样,她们从未见过。这个时候的天子,不是那个执掌天下权柄、始终沉稳的胸有成竹的天子,而象是一个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腼腆少年。
天子转过身,背对着她们,因为斜风细雨的缘故,他背上明显湿了。
谢道清站起身来,寻了一把伞,然后端正地走进雨幕之中。周淑娘淡淡地看着她向天子行礼,天子与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她用伞为天子遮住后半边身子,自己却曝露在雨中。天子显然无奈地摇头,将那柄大伞举得高高的,将谢道清也揽在自己身边。
两人打着一柄伞,从她的视线中离开,似乎他们还在对话。
周淑娘听到呼吸声,她侧过脸,贾元春不知何时停止吹箫,便站在她身后,呼吸声有些急促,出神地望着天子与谢道清消失的地方。
感觉到周淑娘的注视,贾元春勉强笑了笑,然后有些沮丧地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谢道清回到这间屋子,她换了衣衫,依旧坐在周淑娘身边,和她一起呆呆地看着雨。
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此时台庄,风更疾,雨仍未落。
壁垒已经被彻底摧毁,持续了一个钟点的猛烈攻击,使得这些日子被专门加固了的壁垒只剩余断壁残垣。
武权喘息着将一具护卫军的尸体抱了回来,这个人他认识,曾经答应教他识字,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履行他的诺言了。武权眼中含着泪,将他放下,在他身边,还躺着两百具尸体,其中大多数,都是残缺不全。
“奶奶的,蒙胡不要命了!”
田解虎也坐在地上喘气,忠义军整编而来的辅兵,在战场上最主要的作用便是以盾掩护战兵,还有在战斗间隙里将无法行动的同伴抱回来——无论他们是已经阵亡,还只是受伤。
比他们更累的是四百名医务兵,这是流求军中特别配有的兵种,流求军有硬性要求,每百人中至少要配一名医务兵,此战关系重大,故此几乎在徐州的所有医务兵都被调了来,据说其中甚至有与秋爽一起去过东胜洲的。整个流求,如今医务兵数量也只有千人,他们原先是护卫队的战兵,在经过训练、考核、进修之后,才转为医务兵。
也正是这些医务兵在,虽然蒙胡已经不要命地攻了一个钟点,但己方士兵除非受了致命伤害,否则都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充足的白药药粉、酒精消毒、药棉与干净的沙布绷带,还有尽可能保持干净的刀片,使得绝大多数流求伤兵都能康复。
“又来了。”听得蒙胡的牛角声,武权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
“蒙胡人多,十余万人,自然可以打下去了。”田解虎冷笑:“不过,他们这样一个万人队一个万人队地冲,我看能耗到几时,咱们阵亡的有近三百人,蒙胡呢,应该超过三千吧?”
“这可不成,若是只杀了他们三千,我们岂不蚀本?”吴房脖子上有明显的刀痕,一个医务兵正在替他包扎,酒精擦在伤口之上,让他嘶嘶地吸着冷气:“咱们直接杀死的蒙胡应该有一千二三百,被炮轰死的也有百吧,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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