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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阅读

作品:杯雪|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5 07:07:52|下载:杯雪TXT下载
  王?是那个始皇,还是初唐时的那个秦王?可无论哪个,他都在唱着那个可以焕发出绚烂生命力的年代。

  那声音如松涛,如雷响,如深丘大壑之沉鸣,却渺不知其发声之处。四周里一下只听到啸叫连连。“伐柯”中人人人发觉目标已现,就开始一迭声地啸叫起来。可在那一声又一声极年轻极高扬的啸叫声中,却有一个更沉雄高迈的朗吟声继续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巍。额鼻像五岳,扬波喷云雷……”

  田笑一听动心,只觉世上奇雄,无过于此!

  那朗吟之人这时似乎也惊觉不对。天上的雷声隆隆,一连串的电闪划过密不透风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见古木之巅,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划过一条条影子,那都是闻声而至的自己的同伴。

  却见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跃起,可惜那电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东飞西掷,似乎一下出现在这里,一下出现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跃起观察四周形势,他的身影更催发得密林中啸叫连连。

  一场“伐柯”之杀正式开始!

  这不像一场连续的搏杀,因为夜太黑,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只在那连串的电闪间隙,可以见到一幕幕截断了的场景。

  田笑只见到一个个黑色人影飞冲上树巅,于电闪间隙此起彼落,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古杉却见机极先,他先立在树梢,再也不许“伐柯”众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们只能处身于树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韩家的亡魂铁,看到了江南霹雳堂的雷剑,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兴起,大笑着向树顶扑去,也对着那古杉倾力出手。

  ——今儿这真是一场酣战,世间之乐无过于此!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古杉手里曳着的却不是一把长剑,而仅仅只是一根树枝。

  古杉似乎不肯倾力,他仅只是退让化解。突来之袭一时让他决定不下态度。可“伐柯”之人俱是江湖少年精锐,这十几人联击之力岂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树梢之上,众人只可腾起与他搏击,虽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于树干中间,可他们个个俱起了愤慨之心。连田笑都是一开始还只觉好玩,渐渐下手就不顾轻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简直太像是一个不可能的传说了!他们不由都升起一种就是联手也要打破粉碎这传说的渴望。

  猛地一个电闪划过,田笑正与另外一人飞身而上。那人与田笑相距丈余。这一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袭。他们似乎都不愿与别人联手,只愿赶在别人势尽而落的间隙出手,以图一场单对单的对决。

  田笑于电光中望向那人的脸,只见那个人也蒙着面,可电光一闪,没蒙上的眉眼却瞬间也被照了个清楚。

  田笑只见到一双眉浓两刀的眉毛。他心中轰然一响:不可能!

  ——她也来了,居然女扮男装地赶来了!

  田笑这一下腾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着那蒙着面扮男装的铁萼瑛出手。

  她怎么也会赶来?又为什么要对他出手?

  可田笑接着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觉得,这么些人中,只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是完完全全地、真心诚意地、如同一场印证成功地、恭然谨肃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这时才真正见识到铁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极刚劲跳荡。接着田笑脑中一闪,喉里忽苦苦的,像有一股胆汁泛了出来——她这哪是在决杀?她出手的意图分明是一场亲近!

  她是一个有自己念头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场传说。那简直不是袭杀,那是一场渴慕,是一个强硬的女子检校着自己心中的情感。

  田笑一时呆呆地停身在树干的中段。他看着铁萼瑛的出手越来越端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田笑的心一下子被冷醒了。这已不再是他的游戏与战斗,他倚在树干上旁观。却忽觉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肤都烫了,只心口一块却冰凉凉的。

  耿细光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突然绕到远处,跃至树杪再奔近而袭。余下的人纷纷效仿,那十余人转眼已各在树梢把古杉团团围住。

  古杉的衣襟已有多处被利器划破,他仗鞘还击。衣衫的下摆一条一条地在闪电中飘荡,可每一下的飘荡映入人眼中时都在电光闪过的一瞬中有若静止。端的是……好风概!

  “伐柯”之人的围攻已越来越悍厉,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势。田笑明显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轻松应对了。他不由怀疑,一旦古杉遇险,铁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时也会冒死助她?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听得古杉一声轻叫,人影斜斜而坠,他猛地放弃了高位,落得极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脱出“伐柯”诸人的包围。

  田笑只听得“伐柯”同伴中人一声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着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过,不知怎么,却动都没动一下手指。

  只听到一连片的树叶披响,那些树枝不知划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在眼前一一掠过,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闪过的两人掠过自己身侧时,一人回头怒看了自己一眼,低声骂道:“软蛋!”似是耿细光的声音。

  另一人却嗤声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来当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这小子倒够聪明。”

  田笑脑中一转,已明白了这些蒙面的小子为什么找上自己——杀了古杉的话,虽然他们心中定会相当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无论如何是要想法摆脱干系的,所以才会找到自己。

  原来他们找自己不过只是找一只用来替罪的羊罢了!

  耳中却遥遥听到耿细光怒道:“回头再找这小子算账!”

  “伐柯”与古杉诸人都已去远。田笑抖抖身上的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气,不过是又一次从别人的热闹中冷眼走过罢了。

  他幼失怙持,从小就是个到处漂流的浪子。这个世界锣敲鼓打的热闹他见得多了,不过从来都是站在圈子外边冷眼相瞧。别人也从不把他当作场面上的正经人物,他庆幸由此挣脱掉了不知多少枷锁。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个山冈。山冈不大,坐落在这里却颇得意趣。

  田笑只觉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当真风水不错。他不通文墨,不过这地势却让他想起在韩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几个大字——“既景乃冈”。

  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过借用在这里倒似不错。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杀古杉的那一拨人到底怎么样了。田笑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穿着一色的防雨油绸,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样子,就觉得这些跟自己很不相干了。

  雨倾泻久了,天上的云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隐约可见,眼中比适才略见清明。不一会儿,田笑就见到距自己前面百余步远的地方似乎有两个影子。

  他还没很看清,就听到一个声音已大叫起来:“田哥哥,田哥哥!”

  听那声音,看那人影兴冲冲地招手的样儿,田笑就立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环子!

  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她怎么会跑到这黑黢黢的地方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却听到“嚓”的一声,似有人打起火折子。这么个雨天,那火居然还是亮了起来。

  田笑眼前一亮,只见几十步开外,坐了一个老人。他身下是个小木杌子,这么个荒郊野外,他居然有兴趣搬了板凳出来!然后田笑盯到他那小小脑袋上面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的那根筷子,不由一愣,马上认了出来,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壶的那个老头儿。

  环子就立在他的身后,脸上被火光映得红红的,神色间分明大是兴奋,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挥着。田笑还在奇怪她眼力怎么这么好,自己没看到她时她能先认出自己,接着想起,这丫头是听得出自己的脚步声的。

  那老头儿正用一个纸捻子把火头接上。那纸捻子也不知怎么那么经烧,一直不见灭。田笑凑上前,开口即是责备:“好好的不在城里呆着,你一个人怎么乱跑?”

  环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个人?我跟着老爷爷两个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头儿也是从咸阳城里跟环子过来的。他疑惑地看着那老头儿带着的小杌子——咸阳城距此二十来里地,这么远的路,他还会带个小杌子过来?

  那老头儿却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已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叹道:“你以为我爱带着它,这么远,不累赘吗?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见女婿,没办法,多少得带点仪仗,端那么个架子出来。”

  田笑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小眉毛小眼睛挤在一起,却偏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张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脚上鞋袜却都沾着烂泥,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搬这么个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仪仗?接着却想:他又在骗谁?要给谁充老丈人?

  却听那老头儿一迭声地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就再不能像小时那么乖。你不给她找,她也会自己出来找女婿的。一动弹,就会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可我现在是准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只好不怕远不怕脏地跑过来,劳累且不必说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边的环子:“你且不要再长大了。我那丫头要也还是像她这么大就好了。这个年纪多好,不会犯花痴,不会想着找女婿,又天真,又那么好玩。”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会有人说环子乖!他这里念头还没转罢,却已听环子大叫道:“谁说我不会找女婿?我早找着了,我在等着田哥哥成亲后就好给他做小的!”田笑一听,头不由立马就“嗡”了一下。

  那老头儿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么,小子,那天在咸阳城里,那一溜跟头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还差点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面那一连串的挨绊,加上最后啃的那一口泥,心头由不得不怒了起来。

  他跳起来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头儿,你今天给我还回本儿来。”说着,拿眼觑着那老头儿,要瞧上个空儿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动手,才猛地觉得不对。那老头儿看似瘦小孤零地坐在那里,坐下来还没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却不知这第一步要怎么踏出了。

  这老儿!他全身上下居然看起来毫无漏洞,似乎自己怎么一步往前跨都会贻他以可乘之机似的。偏他的身态自自然然,全无哪一家门派的起手架势,随意而动,可怎么着都让人无机会出手。

  田笑心里一惊,猛地想起那日沐泽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颗牙来——这老人绝非等闲之辈。一想到这儿,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自己只不过刚提起一口气,就已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

  那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田笑只觉得他神气虽松闲,自己这此刻的姿势,一心的念头,一举一动都在受他控制,他似打定了主意要称称田笑的斤两。

  田笑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他与世无忤,一向出手,也只图好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可就是打不过,也还从没有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他是什么人?竟像是江湖中那些传说里,从没人亲眼见过的那种高手!

  田笑既停不下来,只有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转——对方既然无隙可乘,他只有动起来,诱也要诱得对方露出一点空隙来。

  他身子滴溜溜一转,貌似要左闪,脚步却已右趋,肩膀方右摆,可心意却已向前。别看他平时看来闲闲散散,毫无出奇之处,此时身法一施之下,连久识田笑的环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种平时没有的光彩。

  那老头儿微微一愣,心法加力,口里“咦”了一声:“你居然还会‘隙驹’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动,那身法果然如驹过隙。那老头儿似也颇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踪的孤僧或绝迹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么关系?”

  田笑却全没注意他的问话,抓住他疑虑一现之机,身子猛地一蹿而退,动如脱兔,然后脚尖一点前掠。那一退有如引弦,这一进却如放箭,终于得以突破那老头儿的控制,已前进了一大步。

  猛地见那老头儿神色微变,似乎庄重起来。田笑心头一喜,不由微觉得意,面对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动,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学来的“隙驹步”使了个花团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说什么也要欺到那老头儿身前!

  那老头儿却微微抬着头,望着田笑,神色越来越是凝定庄重。

  田笑见到这么个绝顶高手都被自己引出这般神态,心下不由大乐。一时前蹿后跳,只图再进一步。他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会儿,只觉自己步法酣畅,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从未到过之境,不由更是欢喜,得空拿眼望向环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出一点钦佩来。

  可这一望之下,却发现环子惊异固惊异,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嘴也张成一个小圆,长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上,一时打开了三个小圆圈,可那眼睛并不像看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这么卖力,平时练功夫还没有这么卖力的,就算在师父的竹板子下也没费过这般力气,他们居然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随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头,身子接着打旋,竟疾转向后面,倒要看看他们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亏得他本是天性随意的人,心法随性而动,否则心头略有偏执滞碍的话,于这么专心之际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转身之时,耳中同时听到的却是那老头儿吐出口的三个字:“你来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点没接口道:“我早来了。”接着却发现,原来自己背后有人。

  一见那人,田笑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田笑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风头,居然从一开始又被你抢了个尽。

  只见他身后五十余步远,衣袂飘飘地立了个人影。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别,只是刚好站在田笑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洽地站着,衣衫俱湿,让人只觉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远林低云,都隐隐只见个轮廓。他也没什么特别,特别的只是那么一站,就站得这地方忽然风景起来,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来了那本沉睡着的近林远峦。

  田笑心中一片无奈……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为,那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让人觉得、他就应该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颔首。身后的老人也一声轻笑。

  田笑便觉得身后有一种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不由自主地冲前了十余步。他一错神之下,心头已经失控,好像已全为身后的老儿所控。一时他只觉得自己左肩欲动,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就见到对面古杉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动,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动。

  其实这么暗的夜,隔了几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头一凛,惊觉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传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乐观,不由微感高兴,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原来一个绝顶高手的心头对外物的感应是这样的!

  可接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体已全成了那老头儿的傀儡,一时胳膊想这么动,一时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儿分明把自己当作了和古杉较劲儿的砝码。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脱不了那老头儿的控缚。其实从头至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跳一跳的。虽有时欲出腿,有时欲挥臂,可从头到尾,他几乎一动都没动,只是起了“动”的念头。

  那念头却如流水一样,不停地更改,可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虽是静的,可衣衫飘飘拂拂间,人影若虚若实。田笑虽没跟他直接动手,可借着那老头儿植入自己心头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对他有了点更透彻的了解。这了解越深,也越惊骇:原来,功夫练到深处居然可以是这样子的!

  可他这时的身份却像夹杂在两个高手之间的玩偶,这种感觉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觉到自己好比小丑,就哈哈笑了起来。他猛地觉到这场面的无聊,自己作为一个小丑大是无聊,可那些偏要制造出个小丑的人又何尝不无聊?他们只怕比那小丑还要无聊。

  他一笑轻松间,心头立脱控缚,一个跟头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们要打,自己动手吧,快来打给我看。不跟你们玩了,我还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好手呢!”

  场中局势登时一紧。那两人遥遥相对,仿佛要一触即发。

  半晌,那老头儿却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还不错,你配得起她,不许你负了她。”

  田笑向那老头儿望去。只见他坐在那小杌子上,于一片泥泞间,硬要装出一副庄重之色,却偏是掩也掩不住的滑稽。只听他道:“我这关你算是过了。可那些来打擂的,你赶快给我打发了,那些‘名门正派’的丫头你一个都不许娶。”

  田笑只见古杉笑笑不开口。却听那老头儿说道:“我老儿这次来嫁女儿来对了,你就等着娶她过门吧。弘文馆顾忌你我,铺排下好大的比擂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摆起来,到头给他闹腾个大的才算有趣,就当他们免费给咱们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的,田笑只觉古杉面上微现怅惘。

  他神色间未置可否,只洒然一揖,就此飘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见,田笑就转过心思来,这才回味起那老头儿的话。

  什么叫“嫁女儿”?什么叫“慕晴那妮子”?他心头一片惊凛,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自己枉跟这老头儿嘻嘻哈哈过好两次,现在才认出,原来他就是江湖上久传凶名的“邪帝”——偏邪得已可自封为帝,众人皆认为他是邪中之帝,其凶狠狡诈处,那还了得?

  田笑心里一激灵,看了老头儿身边还自怔忡的环子一眼,猛地一倒身,不顾地上泥泞,冲那老头儿就是一拜。口里道:“迟老人家……”

  那邪帝分明心头还自恍惚地品味着自己刚见过的准女婿的风神呢,正自出神,对田笑猛然的恭谨微觉得好笑。田笑却突然闪身而起,一扑而上,趁邪帝走神之际一把抓住了他身边的环子,闪身即退。

  他一退极快,立定后一把就把环子藏在自己身后。环子被他猛地带过来,抓得胳膊生疼,不由怒道:“田哥哥,你干什么?”

  田笑不理,却冲那老头儿高声喝道:“你是江湖前辈,可也要放尊重些。无论如何,你名声有多大,可别想在我妹子身上打主意。”他脸上气色凛然。

  那老头儿似没想到他突然会起这些念头,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田笑几眼,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已多少年没见过江湖中所谓的正义男儿了。不错,我就是那个坏得透骨、专杀无辜、凶名无两的邪帝。你快发抖,你快快吓得发抖啊!”

  他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直要打跌。田笑先还恼他这样,接着,他本是没定性的人,唇边不由浮起些微笑来。

  那老头儿看着他的样儿,慢慢地像看到块宝,哼哼道:“你小子别弄这神态。哼,我怎么越看你越喜欢,要不,你给我当徒弟吧?我一辈子还没收过徒弟呢。”

  可接着,他忽然又带着戏弄又故作紧张地道:“你快快拒绝,千万别答应。你要答应了,我就没收你做徒弟的兴致了。你拒绝得越紧,或文绉绉地说想当我的忘年交也好,或粗暴暴地说还想给我当师父呢,我就越喜欢。你最好说要跟那古杉对打,抢着做我女婿才好,要不就没趣了……”

  他一眨眼睛:“我有一门最强的功夫,叫‘陷人两难’,这就是心法,今天算是传给你了。你可听到了,不许赖。你干吗还不磕头拜师?三拜九叩我不要,我要四败七寇。我手下有这么两拨人,一拨儿就叫‘四败’,一拨儿就叫‘七寇’,是不是好名字?”

  田笑被他弄得乐了起来,天知道这没正经的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大大不像江湖传名的凶恶。管他的呢,田笑不想被他调戏,只答了三个字:“去你的……”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好,就去我的!”说着,他双手往地上一拍,身子腾起,在空中仍是坐姿,居然用屁股夹着那小凳子,就这么一跳一跳地去远了。

  远远的,还听他叫道:“我丫头姓迟,我可不姓迟。她这么漂亮,又这么骄傲,我干吗给她当亲老子?我要给她当野老子才开心呢!”

  第七章 蛾眉岂肯让人

  田笑又在躲环子。

  一切都只为他无意间提了一句“伐柯”的事,然后,地动山摇般,环子就再没叫他安静过了。田笑只觉得头大如斗——怎么凡事只要一沾那古杉的边儿,那小妮子就跟疯了似的——整个咸阳城现在都这样。

  田笑无奈之下,只有对她大吼了一声,然后有多远就躲多远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吼之下,环子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也说不出的可怜。田笑不由硬起心肠,努力去回想那妮子回回眼泪还没收回去又马上没心没肺地笑出来的样儿。这丫头,伤心从没超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会儿,只怕又去找她那“线线姐姐”吹古杉的故事去了。

  “线线”——这两字在田笑脑海里跳了跳,不知怎么的,田笑武断地认为她应该姓“蓝”。因为这听起来更有一种细眉细眼、小家小户认认真真过日子的静婉。

  他正闭着眼睛躺在一个废园子里。那园子在咸阳城兴废过数道的“兴福寺”后边。咸阳已朽,兴福寺的佛法也保护不了它,甚或它都护不住自己的围墙。那院墙都残破了,里面长着尺余高的枯草。

  围墙破了,破处外面露出一条小巷。那巷子是背街,没一道门开向这里的。巷子里有些杂碎的破烂儿和鸟儿的粪迹。田笑躺的地方正邻着这小巷子。他无意识地看着,眼前的草根迷住了他的眼,眼底里却无意识地扫到了一双白鞋。

  那白鞋是软缎做的,轻柔舒暖,看起来却揪心:像一边感受得到穿它的愉快,一边又为它这么精致地踩踏在尘土里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只见它一直退着,退到院墙边上来。它退出的脚印儿,因为那鞋软软的,总让人感觉隐隐地该有软软的痕迹存在。

  ——田笑像没在意,又像在下意识里感受着那白鞋的存在。

  那步子像带着引诱,又带着怯意。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焦灼地响起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那笑声很软,没有骨头的脆,像蒸塌了的糯米,又好似外面冻成冰壳的空心汤圆。

  那声音是引人食欲的,让田笑想象得出旁边那年轻人猛然间饿极了的眼。

  “你如果不要我,就不该勾引我;可你勾引了我,却又……”

  可他这话被打断了,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的钩儿很弯吗?”

  地上忽少了一只白鞋,似是那女子正把一只脚抬起来让他看:“我觉得我的银钩儿是直的。我原来认识一个读书的,他说我的脚样儿很好看,他说书上把这东西形容为银钩儿,说什么盈盈娇软,只盈一握。”

  那年轻人似禁不起她只抬一脚的媚惑,气息忽粗重了起来。

  田笑至此才回过神来,为那粗重的喘气打破思虑,稍稍抬起了头,看见那年轻人的侧影——只见他忽然大了胆,一步猛迈向前,一只手抄住了那只裹着白缎软鞋的脚,握在腰侧。大拇指忽然痉挛起来,似是抚摸,又似欲拧掐。

  田笑也就躺平了头不再看。

  只听那年轻人鼻息浊浊地道:“我要你!”那女子的声音却软媚到骨里,不理那年轻人,继续道:“我的钩儿虽是直的,但却软。只有遇到那九曲十八弯的喉咙,它才会变得九曲十八弯儿……”

  那年轻人的声音也变得干涩了,不再想听她的话,只是一点唾液都没有的干巴巴地道:“我非要你,就在今天。”

  那女人忽然抽了脚,正色道:“我是寡妇,有你这么调戏一个寡妇的吗?何况你还是名门大家的子弟!你们‘留照’赵家可有这规矩?一个后生子弟可以随便出来调戏一个寡妇的?不只你老母不会许你这样,你们族人也不会许吧!”

  她这话极重。那年轻人的手一空,心里却登时痒了起来,空荡荡地痒。

  田笑只见巷边墙角的灰地上,那双白鞋出奇地出污泥而不染。

  “何况,你也不敢娶我。”那声音重又娇媚起来。

  那年轻人徘徊犹豫了一下后,忽然暴躁起来。只听他粗着喉咙道:“可是,人人都说,你是人尽可夫的。”

  那女子一时没回答,可冰冷的沉默浮了起来,让田笑都觉得——他完了,那小子完了。他都觉察出那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硬得如玻璃,冷得像冰。

  可那女子忽荡着声音笑了。她好像都笑弯了腰,笑得那年轻人都惶惑起来。那双白鞋也笑得在灰地上微微抖动,可以想见它上面躯体的簌簌。

  然后才听那女子道:“人尽可以,独你不能。”

  那年轻人一怒,伸手就抓来。日头斜了,田笑只见到地上的影儿,那俩影子纠缠着,分明两个人已动起手来。

  那女子声音娇软,可手底下却决不含糊。那影子中的一招一式,绵绵糯糯,看似和软,可像缝棉被时若有心若无意地忘在里面的针。

  那年轻子弟出手迅捷,颇有名门大家之风。可那女子在他手下却决不见逊色。两个人都哑了声,只是闷着嘴的苦斗。好一时,怕都拆了有三两百招了,这局面还没分解开。

  那女子论功夫分明高过那年轻人,可偏偏只是封躲,不肯还击。就喜欢这么打,把一个妇人的耐心与长性算使了个全。

  只听那年轻人怒声道:“小白鞋儿……”

  ——田笑脑中豁然一亮,已明白这女子是谁来。

  “小白鞋”的故事在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她被太多的男人讲起,可能也同样在闺阁间回荡。田笑在很多场合听到过那些片段。一想起她来,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些烂赌摊、车马店甚或还有像模像样的酒楼……以及说起她时,那些年轻子弟浮浪的笑、镖客们老练的暧昧、以及江湖莽汉们脸上的油光……

  他们嘴上的她是脏的,可他们偏偏最爱讲她如何穿着一双干净的白缎鞋在江湖这片泥沼地里趟过,趟过了一片脏,还是一片脏,可那双白鞋却似乎永远是充满诱惑力的干净。

  那是裹在白缎里的一抹掺了脚汗味儿的肉欲,年轻的子弟再也想不出的诱惑。

  小白鞋原本是个小门小派出身的女孩儿——六安府的六合门,那一门派除在两三百年前曾于宋金之战间在瞿百龄手里风光过一时外,此后就寂寞无闻了。如不是“小白鞋”,它只怕再都不会被挂到江湖人的嘴边上来。

  如今的江湖,是只有代代有人在“武英殿”任职,或和“弘文馆”关系密切的人家才算是真正风光的名门世家。如“晋祠”流脉的三派,如江南延续三百年香火不绝的“湖州笔”毕家……瞿百龄当年手创的那样满身草莽气味的门派是再提不起字号来了。

  据说,那小白鞋的父母曾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得机会让她嫁入毕家。可她还没入门即被休了。江湖传说一是因为她父母原在一件争产之讼中帮过毕家的忙,可打对手官司的人家突然败了,不再需要她家的帮忙;二是毕家的女子一向尚德不尚才,祖孙几辈的媳妇会些功夫只用来强身健体的,而那小白鞋从少女之时起一身功夫就一个女孩儿家来说未免好得过分。她若是出身名门倒也罢了,可在那样的小门小户中,这样的功夫,就是世儒所谓的“其德不足以载其才”,足以招致物议的了。

  退婚一事据说是因为毕家的长辈有一次到小白鞋家做客。这人本是她未来的公公,可小白鞋居然还露了一次面,千不该万不该在露面时还让她未来公公看到了她裙裾稍短露出了下面的一双精致的鞋。

  毕家长辈见微知著,回去后就退了这门亲。小白鞋的父母气了个倒仰,但毕家财雄势大,也难与他们计较。据说她父亲就是为了这事活活给憋闷死的。此后家门颓败,她只身飘零西北,一转眼就嫁给了西北大豪耿尚天,可一转眼她又守了寡,此后她的名声就一直不大好。

  “不大好”这三个字说来简单,可关于这三字在江湖中流传的传说却连篇累牍,都是由些极旺盛的生命力不惜唇舌地传播的,它们合在一起,怕要摞成尺余高的案卷,想看完它都怕要费上一股劲儿的。说的也不外是一件事,那当然是j情。

  那年轻人眼见动手也拿不住小白鞋,忽然放弃,一抱头就在地上蹲了下来。

  他开始痛哭流涕。脸上的泪,腔中的鼻涕,浓的稀的体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土里,溅出土花来,蚂蚁窝似的,让生命显得又好笑又悲哀。

  只听他低低的抽泣声中还夹杂着哭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办?我为你已经闹得快身败名裂了……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我本来也不算是‘留照亭’中最没出息的子弟,虽说我的出身身不算赵家的嫡系,可我也算奋斗得勤快呀!我本来……本来还一直喜欢着我的五妹的,可为什么偏偏让我碰上你?我五妹,那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她这样的家世,江湖中可真的不多。为了她,我奋斗了这么久!到最后,也不是全没希望的了——韩家和魏家正派这一辈嫡出的也没什么太有出息的弟子,有的话,也结婚的结婚,定亲的定亲了,我们又大半只与韩魏两家通亲的。我只差一两步,真的只差一两步了!我也许就可以追上五妹的脚步……只要她对我再稍稍怜惜一点儿,只要这个世界让她再没选择一点……我也就可以攀上赵府的正支,从此算在留照亭扬眉吐气了。”

  他的声音忽然一怒:“可这时,偏偏冒出了那该死的古杉!那家伙,无论家世,技艺,还是名气,都高过我千百倍。我一知道弘文馆为了扩大声势,闹出了这个招亲之擂,就知道,我的事只怕没戏了。果然,我再见到五妹时,她一下对我重新又疏远起来。本来她已开始叫我‘家祺哥’了,突然又退回到‘家祺哥哥’——和什么‘家祥’、‘家社’哥哥一个样!你根本不懂我心里的痛……我知道,族里的长辈们已打定主意要她赢得这个擂台,为这个甚至不惜出动全力,她就是拗也拗不过他们的。何况我还看到了五妹的眼神,在听到人有意无意间提及那古杉时,分明她也未尝是不愿的。可我还被分派着护送她来这个咸阳。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绝望了。我很悲伤,但我还情愿来这个咸阳,给我从幼年时起的梦想,给我对五妹的怅望画一个句号。我什么都没有,可那伤心至少还是完全的……”

  他忽一抬眼:“是你,是碰到了你!你用那些假笑与同情来勾引我,用那些野浪与怪模怪样的姿色来撩弄我,让我偏偏觉得生活还有滋味。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你弄得我伤心也伤得不完全了。我本来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钟情下去的。哪怕伤心,那也是我一生中难得完整的伤心。你这样的人,是再也不懂得感情其实也可以是很美好的。但我却昏了头,居然会迷上你!”

  接着他的声音忽然一变:“我也不想再伤心了……我为了婉宜那丫头做得够多的了!”然后他突暴粗口,“……她不可能他妈的看不到!其实她是什么他妈的名门淑女?她只不过把我当消遣罢了!一个女人,有个男人默默在意她对她来说总是好的。你说得不错,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一辈子伤心的……

  “……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什么情种,就如我不是什么嫡系正派的名?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