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番役一起跪下,叩头叩的山响。
“罢了,也不在这点礼数上头表忠心,都起来吧。”
牛玉是司礼监的出身,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比起蒋安这个前任督公明显更受重视。而牛玉到东厂是干吗来了,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但,有心劲不代表有实力。
现在东厂全部人手,连以前安插在大臣家里的暗探加起来,不过千多人。
这么一点人力物力,想和张佳木斗,各人想起来也是觉得好笑的紧。
站在牛玉跟前的,就是这么多死气活样,毫无生趣的脸。
这些番役,原本就是锦衣卫的人。东厂设立之初根本没有自己的人手,十之八九都是打锦衣卫调过来的。
太监更受信任,锦衣卫原本就是皇帝的家臣,所以归在太监麾下效力也没有什么抵触。相反,大家都很兴奋。
这几十年下来,眼看要彻底盖过锦衣卫,大家看着旧日同僚,都颇有居高临下之感。
但现在,一切说不得了。
看人家鲜衣怒马,得意洋洋,自己灰头土脸,无地自容。
东厂内部,其实暗流涌动,连牛玉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可资信任。
不过,可信的人总是有的。
掌刑千户和百户官,受恩深重,地位独特,说是千户和百户,比起外省的都指挥使都要更有权力,也更受皇帝的信任。
以他们的身份,无事就可进宫,交结勋戚,内监,官职不高,潜在的权力网却很高明。
东厂未失势前,这两人的权力也不比当时的锦衣卫使差了。
现在牛玉要翻盘,这两人当然也只能跟上。
“不相关的,都下去当值吧。”
这么一句话,十之八九的人都自行散去。说是当值,也就是在街面上乱晃,有什么新鲜事就给记下来。
曾经有东厂还记录了军户和百姓打驾的事,一直上禀到御前。
至于鸡蛋多少钱一文,菜价多少,也是必记的功课。
真正威胁到这个大帝国的勋戚的动向,群臣的动静,还有土地兼并,太监祸乱地方,这些反而记不得,也断然不能记。
最近市师物价平稳,东厂的记录反而是给对手张目,一想到这,连牛玉在内的上下人等都气的心口疼。
“督公,谈的怎么样?”
薛千户和王百户都是牛玉收服了的心腹,心腹,就是可供咨询大事,哪怕就是关系到身家性命,也是如此。
和太子谈之前,自然也是和这两个心腹商量计较过,所以等外人一出,两个武官便一起凑上前来,小声发问。
也不怪他们急切,身家性命全在这上头了。以他们的身份,漫说没办法改换门庭,就算真心想改,所得也不会大过所失。
在东厂,除了牛玉和一群宦官,就属他们俩大了。东厂风光的那些年,他们一年少则几千,多则数万两银子的进项,现在改投锦衣卫,难道能强过东厂?
既然如此,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们俩,有点成色成不成,这么着急做什么。”
两个心腹急,牛玉倒不急,很笃定的坐稳了喝茶,半响过后,才冷然道:“果然也不出所料,小爷答应帮手,但,不愿置身其中。”
“这是自然的。”薛千户道:“小爷也知道,不管不行,但管了万一出了事,代价又太高。”
他们要做的,说是政变,也是谋反。张佳木毕竟是太保,是天子信臣,对付他,就是和皇权挑战。
一旦失败,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个死罢了,抄家发配,都是有限的。反正风险就这样,搏一注出身又如何。
太子就不同了,先是失位,再又复位,其中甘苦,寻常人岂能得之?
没有天大的理由,太子都会是以保护自己为第一,反正就这么熬下去,迟早他要登基为帝。
真有什么举拙,当皇帝后不如再从容设法,毕竟,针对张佳木的几次政变都是什么结果,所有人都是清楚的很。
既然十之八九会失败,而太子失败的后果又太严重,他不愿参与,原本也是预料中的事。
“但我们和外头那几位的计划,没有小爷的全力支持,就不可能成功。”
虽然理解,但不代表能接受,王百户的话,也就是薛千户的意思。
三人眼神中都是厉芒呈现,半响过后,牛玉才点了点头,道:“你们两计较的是,看来,非得照你们的意思来办不可了。”
“要紧的就是,人手难定。”薛千户皱眉道:“得找一个不怕死的,又向来和咱们没关系的人先出头放一炮”
“对,这个人难找了。”
“还得和张佳木有点儿若有若无的关系才成。”
“人,我已经大约选好了。”牛玉狞笑一声,道:“这几天就叫他进宫侍读侍讲。小爷那边,故意叫人再弄的过份点,看吧,这厮会忍不住的。”
“嗯,他这头一炮一放,咱们就能真正动起手来了。”
“叫咱们潜藏的人也动起来吧。”牛玉摸一摸光溜溜的下巴,笑道:“风云将起,不要再顾惜着暴露人手了,全部起动开来。”
“是”薛千户笑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说句打嘴的话,全折光了也是值当的。”
“那好,此事就归你主持。”
牛玉站起身来,神色匆忙的道:“我要去见人,有些话只能当面说清,不能传话,也不能送信。”
以他的东厂督主之尊,当然不能随意轻出,好在东厂人才也多,叫进几个人来,略加装饰,牛玉便成了一个引水卖浆的小贩。
众人见了滑稽,却也是不敢笑,倒是牛玉自己笑了几声,然后也不带从人,只关照了百户官远远护卫,不必靠的太近,然后便悄然而出。
就在牛玉出门的同时,自也有几个大人物,或是青衣小帽,或是装成外路客商,要么就扮成一个寻常粗汉,到了地安门外的一处下等人聚集的酒庄,三三两两的聚齐。
锦衣卫的耳目,现在是灵通厉害之极。
众人知道,以往说是“打事件”,其实就是勒索商人,敲诈百姓,很难说有什么成效。
现在锦衣卫各处都有暗探,每天汇总消息上报,而各勋戚大臣的府邸,很难说也会有什么人潜伏进来。
现在这般行事,一不小心,就会有暴露之忧。
好在,众人中有一个大内行在,如此这般行事,都是此人的教导,所以众人勉强可以放心。
第659章 聚会
这处酒肆,是京城最下等的人聚集之所。引水卖浆之流的苦力之流,才会在这里驻足。
酒是最劣的劣酒,菜,就是茴香豆,芸豆、花生米一类,难得有一些驴肉可以切了下酒,不过,在此喝酒的,一般也并不舍得。
一天的苦力钱不过百来钱,勉强够吃饭糊口,饮酒这种事,不是嗜好太深的,如何能舍得这笔钱。
所以,一切供应都很简陋,也很便宜。
一碗酒四个钱,加上豆子花生米是六个钱,就算这样,也有不少人只舍得喝酒,并不要菜。
店中陈设,当然就是破败不堪,里头的气味也很不堪领教,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酸臭味道。
小二伙计,也懒洋洋的不肯理会人,左右是十文二十文的买卖,值不当赔上吆喝。
牛玉进来时,其余几人也已经到了。
大家要么是侯伯,要么是总兵都督,要么就是内监提督东厂,哪一个的身份说出来不是威震全城的要角?
现在却都是灰衣短褐,装成贩夫走卒的模样。
牛玉忍住笑,向着迎上来的小二吩咐道:“打四角酒,一碟花生米。”
在这里的都是寒酸客人,鲜少能叫菜的,所以小二听了也只懒洋洋的应一声,并不奇怪。
便是牛玉的嗓门,也是有意压低了些,变的深沉有力……谁说太监一定是尖嗓门来着?
等坐定了,各人装成偶遇,渐渐搭在一桌。
有个戴毡帽的粗豪汉子一直盯着门看,过了半天,才向着众人道:“没有人进来,也没有扎眼的人,诸位可以从容说话了。”
他说完,自己便自顾自的来到柜台,单独又要了酒,叫切了一碟驴肉,慢慢吃着下酒。
掌柜的见他模样,知道是个走单帮的外路客人,肯定是打北方来的,兜里大约有几个钱,所以并不奇怪,吩吩人切了肉,又送了一碟芸豆,将酒打了叫客人慢慢喝。
“这厮靠的住否?”
说话的是一个世家出身的都督,人也年轻骄狂些儿,但,此人是新上任的旗手卫佩印都堂指挥,眼下大事,需缺他不得。
此人参与进来,也是与坐在东北角上贼眉鼠眼的万通有关,万通回来,就是直接到旗手卫补了个百户官,眼前这位新上任的旗手卫指挥广义伯吴琮,便是由他搭上的线,牵上的头。
吴琮参与进来,也是颇代表现在一部分京中勋戚的意思。
现在武官们大为得意,锦衣卫步步扩张,不少勋戚也捞着了好处……但,这只限于和张佳木关系良好者,要么,也是勋戚中名声良好者。
象眼前这位广义伯,向来以暴虐残苛闻名,他的佃户,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这样的人,张佳木自然不会接近,更加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张佳木不来惹此人,谁料此人还要碰一碰他。
自然,此人也是代表相当一部分勋戚,这也是世间难免之事,大抵人风光得意了,总会有人怨望,不服,甚至是嫉妒和敌视。
最为要紧的,还是张佳木在直隶附近的限田举动,当然,还有张家对佃户的态度等等。限田,便是限制勋戚兼并土地,大明对此事向来也是管的,只是看怎么管,管的力度是如何。
如果换一个人当锦衣卫使,也是会弹劾勋戚兼并田土,威压百姓,然后皇帝会适当处置,以做警告。
毕竟皇朝兴废和土地和兼并有关,皇帝自己想要皇庄,亲藩的土地更是一亩不能少,但对勋戚和大臣好歹要敲打一下,不能任由他们的性子来闹,不然的话,危害的还是皇帝自己的大明江山。
前一阵子,张佳木连接弹劾了十几个勋戚,全部被皇帝下旨按责,其中,便是有这个广义伯在内。
退还土地,这个仇自然结的大了。
至于佃户,则是张佳木宽待佃户,诸多举措也影响了不少家勋戚豪族,直隶勋戚占据的土地何止千万,佃农怕都有数万家以上。如无类比,相差或是不大,佃农也能安其位。现在有张佳木和别家勋戚在,好坏立判,上下立分,佃农们也不傻,自然就知道哪里呆得,哪里呆不得。
夺佃是田主威胁佃农的最终手段,一般来说佃户最怕夺佃,一旦如此,一家老小无依无靠,立刻就有灭家之危。
但广义伯吴家的佃户却是主动退佃,而且一退便是几家几十家的退,到了这年年尾,退佃的有好几百家。
这些佃户要么投张家,要么投别家勋戚,现在仿张佳木做法的也很不少,两相比较,佃户不跑才有鬼。
这一下,如吴琮这样的勋戚,对张佳木的不满就更甚了。
当然,如果不是他有旗手卫指挥的权责,恐怕,在座的还不会叫他来。毕竟,从他的表现来看,也并不足以为谋,只是,人贵自知,这样人的想自省自知,怕是难了。
“小吴放心,他那样的大行家说没事,就是没事,尽可放心。”说话的是箕坐于椅上的一个红脸汉子,穿着落拓,品貌寻常,但那种昂扬意态,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骄态,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所以此人只能单独坐转角,而且,破帽遮颜以挡面目才行。他这么大大咧咧的称呼,一则是事先商量好,在这种破落地方以官职相称,骇人听闻不说,还会暴露行踪,所以,各有假称。只是此人说出来,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吴琮听了,老大的不服气。他是典型的纨绔,只是当着此人,却也是有气发不出,当下冷哼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这般态度,当然不是合作之道,牛玉轻轻一咳,吴琮立刻面容转霁,脸上露出几分笑来,向着说话的红脸大汉点头致意,自然,这一次亲热多了。
也亏得牛玉在,才能把吴琮这样的纨绔勋戚震住。须知,宫中力量现在虽弱,但那是看和谁比,对付吴琮这样的纨绔勋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牛大兄已经来了,我看我们说正事吧。大家聚集一起不易,一会散了之后,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要知道,门大兄安排地点,排查可疑,也很费心费力,象这种聚会,能少则少,所以请诸位不要有意气,好么?”
现在时间尚早,不少苦力都不在,而且,都是各自占一个地方喝酒,彼此不相干扰。这伙人占了里头转角的地方,昏暗不通风,便是下九流也不愿挤在这里头。
虽然苦些,不过为了保密,须也说不得那么多了。
说话的面色白皙,相貌英俊,从面色气质上就是一个受过严格教育的世家子,此时端坐在这酒肆之内,却仍然端庄自持,穿着破衣,却如同华服在身,论起气质神色来,比适才的红脸汉子,还要强过几分。
任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人中之杰。
牛玉对吴琮不大客气,对这个青年却很敬重的样子,当下点了点头,道:“我就把昨日情形,与你们说一说……”
……
等牛玉说完,各人你言我语的参与意见,很快,日影西斜,酒肆中的人开始多起来,人声嘈杂,而且近处坐的地方快满了,也快拦不住了。
白面青年知道不可再耽搁时间,因而很语气急峻的道:“现在看来,就只能按我等所议的计划行事了。”
“嗯,小爷的反应,不出所料。”
“我要问牛公一句,那个‘伏子’是否可靠?”
“可靠的很。”牛玉精神一振,道:“东厂做事,向来涓滴不漏,我也是查档才查到的,现在要启动,正合时宜。”
“好,此时不用,什么时候用?能通报消息,告之我们他的行踪,就已经是很不错的助力了。”
“不错。我亦是这么想。”牛玉大为得意,伏子之事,是他一力主持发觉,而且,已经接上头,对方虽意外,但并没有坚拒。
原因也很简单,伏子的真正身份,家族成员的安全,都在东厂的实际掌握之中,不管你潜伏多少年,一旦东厂要用,便得听命。
否则的话,后果殊难逆料。
东厂伏子,大抵都是这么布置,不然的话,万一断线,岂不是白布置了?
这一次启动,也算顺利,只要此人能发挥该有的用处,那么,于大事就有不小的助力了。
“我最后问一下,预备发动的人选,牛公选的是谁?”
“明日就发表任命,此等小事,略作安排就可以了。”
“好,如此,就算无遗策了。”
“这酒虽坏,不过,还是预先喝一杯吧。”青年隐然也是众人的中心,他举起陶杯,面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半响过后,才是自己举杯,酒虽劣,但劲头很大,粗汉子们饮洒,讲究的就是一个劲头。
他一饮而尽,面色自然是一片潮红。
“我要先走了,这两天京营禁军正在整顿,事多的很,须提防时间太久找不着我,会出乱子。”
青年自己先起身,向着众人一揖,道:“诸君,事成后再见了。”
“这口采甚好。”牛玉格格一笑,也是举杯,痛饮干杯,一个阉人,居然也颇具豪气。
“好”红脸汉子将酒碗倒满,咕噜几口喝光,“啪”的一摔。
好在,店中人多,也没太在意,只有几人看了两眼,又转过头去。
“洒家先走,哈哈。”红脸大汉殊不以为意,排开众人,大步向前,也不和开头那大汉招呼,自己便掀帘扬长而去了。
第66o章 铸错
与这等人合作,主导的青年脸上也露出一丝悲凉困苦之色。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牛公,我想我们需约个时间,到了时间,不管事情如何,都需发动。”
“看他。”牛玉指一指一直在一边旁听的万通,轻笑道:“此事的关键,便在此人了。居中联络,呼应,发动,皆是靠着他。”
青年一时默然。
万通也是早就相认,且不提人品如何,那些斑斑劣迹,自己手中就曾处置过,不是看太子的面,当初在自己手中,就需得狠狠办他才是。
人品不说,能力也是不值一提,但此人居然是棋盘上最重要的那颗棋子,饶是青年已经自觉参悟生死,此时此刻,仍然有一种难以压抑的荒唐之感。
还好,万通此时很沉稳,看向青年,只是微微点头,聊做致意。
无论如保,甘州的风沙已经把他洗礼了一回,就算洗不掉根骨里的那些愚顽贪吝,但好歹也把那些浮燥下作给洗去了不少。
他也是知道此事极为要紧,关系到身家性命,项上人头,所以不能不沉稳,必须要沉稳,机灵要有,但沉稳更重要,沉稳要有余。
“好,好。”
时至如今,多说无益,青年居然也向着万通深深一揖,在对方跳起回礼之时,自己才昂然而出。
……
待他出门后良久,万通却向着沉思中的牛玉道:“牛大哥,此人的气质颇象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象‘他’吧?”
“嗯,是很象。”万通沉吟着道:“以往失之以柔,现在看来,气质模样,手腕心机,还有一股狠辣的味道,都象极了。如果说聪明,我看也未必差了。论起根基背景,还强于‘他’当年。”
“是的,所言甚是。”牛玉大表赞同。
他的态度也鼓励了万通,万通紧接着又道:“我的意思,切莫前门拒虎,后门再进来一头饿狼。”
“所论的是……”
两人眼中都是绿幽幽的光,象极了万通自己所说的生物,但当事双方并没有丝毫的自觉,相反,对视片刻之后,却是会心一笑。
“公公,富贵与共”
万通自觉有资格说这个话,太子将来要继承大位,他的亲姐姐将来必定是嫔妃,皇后无份,但实权与皇后无异。
而且,是一位大权在拉,飞扬跋扈的准皇后。
后宫中的道理就是没道理,皇帝喜欢才是真道理。万通将来任职指挥,都指挥、都督、伯爵、侯爵,都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是小问题,万通年二十余,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
对牛玉这种内侍太监来说,上位妃嫔的喜好才是真问题。
“富贵与共。”
此时此刻,两双手悄然一握……这才是联盟中的联盟,仅此一握,一切都是尽在不言中了。
“那位,怎么样?”
握手之后,万通斜嘴向还坐在迎门柜前饮酒的豪迈汉子,轻声道:“他就管引路么?”
“你蠢。”
真正结盟之后,牛玉说话反而不客气了。如他这种在帝王身前伺候到如此高位的人,拿捏人心,探究人性的本事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巅峰。
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和太监在这种事上比高下,因为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对他们来说,却关系到生,或是死。
看着门前的汉子,牛玉低声道:“他不乐意。”
“怎么?”万通身形一震,惊道:“他可是刘……刘老官儿的心腹,怎么就不愿意了?这件事,不是大家都事先说好了么?”
“刘老官儿当然乐意,不过,也是和小爷一样。”牛玉的眼中满是嘲讽之意,笑说着道:“这老狐狸,明哲保身惯了,叫他公然出手,绝无可能。不仅他自己会置身事外,就连自己真心的亲信心腹,也不会推出来。”
“这,就怪不得了。”
万通已经懂了,彼此的合作,非得有人出头不可。刘老狐狸真的j似鬼,推出一个不是心腹的心腹来接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络。
事成,则是他也参与其中,纵然官不大,仍然能长保现在的权势禄位。
以这个老狐狸现在的地位,也不想再立什么大功,再继续向上了。
高处不胜寒……
如果事败,因为他跟的不紧,又有自保的实力,获胜者也不会真的穷治于他,惹的老狐狸拼个鱼死网破。
至于抛出来的站在门前落寞饮酒的汉子,自然是弃子一枚,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也怪不得,他一副郁郁不欢的样子了。
任是谁知道自己会是弃子,恐怕都不会身心愉悦。
“那他反水怎么办?”
明白这一点,万通却是有另外的担忧。
“不会。”
牛玉很笃定的道:“刘老官必有制他之法,或是许诺,或是要挟,他用人,我们替他操这个心做什么?”
说到这里,一切都没有问题,这一场聚会便是真的结束了。
很快,最后的两人也掀帘而出,奔向黑漆漆的夜空,然后迅速分道别途,彼此散开,就如同两条从未交汇过的逆旅轨道。
外头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原本熙熙攘攘的店内人屈指可数,到这个时辰不出城的,要么是在城中有居所,要么就是到那种五文十文一晚的大通铺睡一晚上,第二天的清早可以比外城进来的更早揽到活计。
当然,也是吃更多的苦,但人生于世间,能在家中吃碗安乐茶饭的又能有几人,同样是圆颅方趾的人,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同,谁也没有什么办法。
众人全部离开后,一直在迎门柜台喝酒的汉子才结账离开。自始自终,他并没有参与一语,但事情发展到如何的地步,却是尽落于他眼中。
此时事毕,但他还不能回去,那位j狡如狐的没卵子却丝毫不废的权阉正在温酒啜饮,等着他的详细回报。
在这种夜风如刀的天气里,他只能破帽遮颜,来回奔波,而与他相同的那些汉子,明明做的是苦役的活,饮足了劣酒之后,却是放喉高歌。
幸与不幸?大汉嘴角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微笑……
无论如何,已经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也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只是在出门之后,他向着东华门某处地方远远一瞥,故人之情,恐怕在此事之后,就全落个风吹雨打去了。
大汉不是一个有脉脉温情的人,但此时此刻,似乎是酒意上涌,不由得多想了一些。但很快,他就抛掉自己这些无谓的想法,杀了杀脖间的束带,戴紧了毡帽,然后顶着寒风,大踏步的离开。
……
他倒是没有注意,在他身后,有几个灰衣劲装的汉子,尽管是天气寒冷,几欲滴水成冰,但这是锦衣卫的内卫在四处巡查,内卫的锦衣卫保安司不同于保密局的特科,也不同于监察部门,也不同于巡防衙门,或是军法监,缇骑,它的首要任务便是保障安全。
谁的安全?
当然是张佳木的安全。
然后是锦衣卫的安全,内部安全,外部安全。总之,要的便是“安全。”
内卫的职掌就是如此,所以它在京师四处巡逻,观察的不是危害大明的蛛丝马迹,而是针对锦衣卫当权者或是锦衣卫的阴谋诡计。
这处小酒馆没有什么可稽查的,这些内卫也只是路过。
但其中有一个眼尖的总旗,正好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披衣戴帽而去的某人。
“咦”
他惊呼一声。
“怎么啦?”四周几个同伴一起发问。
保安司的人是精中选精,因为关系到的是都堂官和整个卫的安全,不仅是在京中,在全国各地,保安司都有它的触角。
一个保安司的总旗放出去,最少也能升任百户官。
这位总旗,沉稳有余,而进取不足,所以,以当初集训坊丁的身份仍居总旗的低位,在现在锦衣卫急速扩张之时,就显的能力不足了。
但就算如此,也不是他能惊呼出声的理由。
以他们受到的训练而言,哪怕就是利斧相加,白刃入身的那一刻,该忍也得忍,不能出声的时候,就绝不能出身。
“但果然是我看花了眼么?”
前行之际,尽管众人相询,但总旗官默不出声,思忖着此事的奇异之处。以他冠带总旗的身份,凭腰间的那一块铜牌可以直入都堂,上禀保安司的上官,或是直接找到都督薛祥禀报。
“应该还是我看花了眼。”
“没什么。”总旗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如此打扮,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如此下九流的地方喝酒?
天性里的谨慎小心和沉稳有余的性子占了上风,他向着众人笑道:“踩着了一块石头,倒霉的很,差点儿崴了脚。”
原来如此,众人放下心来,随意说了几句,便又继续前行。
有的时候,一件大事,可能败坏在不起眼的细节上。这位总旗官原本可以做一个改写历史,扭转乾坤的人,但可惜,性格决定命运,在他选择顶着寒风走上另外一条道路的时候,尽管他是按章办事,没有错误,但,天大的错误就在他的手中铸成。
第661章 流言
“最近,”骑在马上,孙锡恩慢吞吞的问:“都中情形如何?”
被问者比他落后小半个马身,先是一脸为难,但还是答道:“很好啊,一切安堵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京中又下了一次大雪,雪后易出事端,京中现在禁军又恢复到八万人以上,年后,还有几万精锐进来。
在这段时间,张佳木的武官分流计划已经开始,严厉的考核之下,有八千余人考核在最下等。
这些人都是世受国恩的武官,一旦情形确定,就会全数开革。
这自然是最严厉的处罚,涉及的是禁军诸卫为主,京营武官为辅的大批人群。
除了最下等的开革,还有优良和中上中中三等中将会外调的武官,外调的阻力也有,很多武官宁愿降级也不愿外调。
毕竟,边关苦寒,吃风喝沙,而且会有上战场搏杀送命的危机。现在一家大小在京安下家来,谁又愿举家搬迁?
对这些武官,自是以降调为主,反正以后每年都会考核,张佳木已经决定,文官的“京察”考核这个紧箍咒也要从此套在武官头上。
设定武官加入的门槛,杜构滥授,每年考核,保持一定的人数。
大环境干净清楚了,就算有少量不合格的亲藩和勋戚,那也就无所谓了。相反,张佳木认为,大环境好了,就算是有少数不合格的,再脏的事物,泡在清水里也就干净了。
相反,再干净的事物,泡在污水里,时间久了也自然就脏了。
如戚继光,那是多么伟岸高大的奇男子,泡在大染缸子里头,自然而然也学会了贪污军饷等卑污手段。
张佳木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全国武官系统重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此事做完,再把法定程序革新,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革勋戚和亲藩制度。
后者,更是要触及大明皇朝的根本利益,但,非改不可。
此事除了几个心腹中的心腹,谁也不知道。
所以,都中在为他分流武官担心时,这些心腹的眼光却已经放在日后了。
孙锡恩所问的人是他在坊丁队中的老部下,现任的保安司指挥使胡静水。
名字有时候也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这个旧部性柔如水,谨慎小心,如临渊深潭,深不见底。
哪怕他的官职是孙锡恩一手拉拔,但涉及到具体的安保事宜时,仍然不会多说多讲,更加不会透露细节。
换了别人,一定会有所不满,但孙锡恩却很是嘉许的点一点头,然后,就又闭嘴不语了。
他们现在的目的地却不是到都堂报道,事实上锦衣卫摊子越铺越大,系统越来越分明,每天来往的公文足超过上千件,全部归于总务处理。
原本分散在城中的各千户百户所和经历衙门都受命于上管的各个部门,保密、总务、庶务、缇骑、巡防等等,各有所司,各自办理各衙门的差事,互不统属。锦衣卫,已经率先完成了职能改革,变的更加高效。
现在他们要去的,却是张府。
徐氏太夫人做寿,锦衣卫上下人等,谁敢不上门贺喜?况且,就算不以威势权力来说,张佳木这个上司也是叫人有足够的敬意去喝一顿寿酒。
“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隔了半响,孙锡恩才又道:“总之,凡事要小心谨慎,宁愿查错了,但不能不查。”
“是,下官明白。”
“你要知道,我不是在做指示。”孙锡恩展颜一笑,在他来说是至为难得的事,太久未笑,脸也似乎僵直了,这般破颜一笑,不仅不曾和缓气氛,反而叫这个旧部胆战心惊。
“是,下官明白,孙大人只是建议,本着各局、司互相合作的精神,下官会好生领会得,一定在近期强加部署,请大人放心。”
胡静水的回答当真叫孙锡恩满意了,这一次他没有笑,但却是缓慢而有力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觉得心神不宁?”
简单的交流之后,胡静水难耐心中的好奇,忍不住打听。
好在孙锡恩不以为忤,或者,他也需要一个能倾听和帮他释疑的人。他先是沉吟,刀削般的下唇咬的很紧,显示出主人的毅力和决心……他所有的下属都知道,眼前这位是刻忌寡恩,除了效忠张佳木和团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动摇其心志的强人。
“最近,都中称颂德王殿下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这是好事啊”
尽管只是一个指挥佥事,但负责的是保安司这样的机要权力部门,连张佳木的直统领……也就是俗称铁册军的头目李成桂都是他的部下,所以胡静水知道的消息还是很多,并且,准确的居多。
按张佳木的想法,就是要看。
太子如果继续失德,其实也就是继续和他,和锦衣卫继续生份下去,那么,大家迟早就会有决裂的一天。
而德王,就是棋盘上的一颗预先布置的闲棋,预子。
可能无用,可能有用,可能是云淡风轻不染一物,等太子成年有皇子后,德王就能潇洒之国,当他的富贵闲散王爷。
但也可能有用:剑拔弩张之时,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数百甲士执戟挥戈,打着如林火把拥车而至王府,肃容而曰:请殿下入宫于宫门即位……国不可一日无君。
后者当然就是张佳木的手段。
在大明,还没有哪一个权臣预谋过废立,而张佳木现在虽然只是在预设,但已经足够的豪迈大气。
但,预子只是预子,在没有真正角力格杀,没有真正的厮杀之前,这颗棋子就急不可待的跳出来,搅乱棋盘,只能误事败事。
这个道理说出来就简单了,所以孙锡恩寥寥数语后,胡静水就醒悟了过来。
“怪不得大人不安。那么,属下要问,是不是德王有意安排?如果是,大人以亲卫指挥使的身份,足以做一些事了。”
其实确实是方便,隔绝王府内外联络,将德王府变成一座孤岛,与外界不通音信,这样一来,自然是风波立止。
“我不能这么做,太保不会允许的。”孙锡恩道:“德王毕竟是要慢慢养望,只是这个过程要由太保来掌握,这件事是我办砸了。”
“太保必定不会怪大人,只会查清楚原由。”
“是的,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我暗中派人查察,称颂德王者,也确实有其原由,比如因学识、气质、书法等等,众颂,我竟不知道谁是有意,又谁中居中主持者。”
“此等事,必定有人在其中播弄”
“唉,是的。”
孙锡恩其实早就开始查察,但做事的人做的很隐密,不曾露出半点蛛丝马迹。他倒不知,眼前的事是几方势力合作的结果,如果是一方面来做,必定早察了出来。或是太子一方,或是某人一方,早就形迹。
但几方一起来做,固然外人知道其中必有诡异,但想查出根底来,还需相当长的时日才行。
“不知道做这等事,有什么好处?”
胡静水想了一想,笑道:“这除了给俺们略捣一捣乱,殊无用处啊。”
“是的。”孙锡恩坦然承认,道:“也就是有一些麻烦,也不算什么大事。风头一起,我就叫人多方注意,大约逮住了几个源头,最多半个月,抽丝剥茧,一定能查出是谁捣鬼。”
“捣这个乱,没有好处,一定会暴出狐狸尾巴来,”胡静水抿嘴笑道:“倒是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不是好药。”孙锡恩心头烦恶,忍不住又长吐口气。
要说这件事倒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要紧。最坏的可能,就是皇帝对这件事加以重视,可能会把德王贬出京去,再换一个亲王居住在京中当应急的副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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