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薄的讽刺,激得黑龙心头火起,五葬六腑都烤得滋滋作响。
轰!
他嘴里喷出雄雄烈火,瞬间将作怪的信妖烧成一团灰烬。备受屈辱的他,刚要转身离开,想要尽快沉回深深的水潭里,好好睡上一觉,或是找些虾兵蟹将来出气时,椅子上的灰烬竟无风自转。
灰烬转啊转,逐渐下沉累积,很快的又堆栈成一张完好如初的纸。
就连龙的火,也无法消灭它。
「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能拿我怎么样?这把小小的火,拿去厨房里,烧那些木头还管用些。」
它露出轻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叠著右角,戏谑的说出毒言语。
「泥鳅!泥鳅!笨泥鳅!」
黑龙眼前发黑,单手一挥,露出锋利的龙爪,刚要挥过去,一旁就响起娇脆好听的声音,用软甜的语调说道:「不可无礼。」
简单的四个字,蕴含强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药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紧,束缚得他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个字,只能维持原状,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双眼睛能怒视信妖。
见到黑龙被困,信妖有些讶异,皱折挤出眉挑得高高的,态度轻浮的对姑娘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挺识相的。」
它满意的舒展,单薄的纸身膨胀开来,有了人的形状。
「哼,要进木府,也没外头说的那么果难嘛。」
「是黑龙太笨,才会带你进来。」
姑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
10
「对,他笨透了!」
信妖再同意不过了。
「不过,你也不像传中那么厉害嘛,外头那些没用的家伙,只会听信谣言就吓得整天姑娘东、姑娘西,真把你当砚城的主人了。」
「我的确是砚城的主人。」
她轻声细语,笑得很惬意,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了。
「就因为我是砚城的主人,所以,我知道砚城最美丽的少女是谁。」
「这还用你说。」
信妖翻了翻白眼,墨迹点的眼珠,后翻到眼眶里头。它转过身来,骄傲展露背上的少女。
「就是她。」
姑娘却用小手掩嘴,轻笑出声。
「当然不是。」
她扬起手来示意,灰衣丫鬟即剧恭敬的退下。
「那只是庸脂俗粉,最美的少女早就被我挑进木府,跟庭院里那些奇花异草一样,只能供我赏心悦目。」
信妖听了,色心又起,不愿意身上的图案,输给姑娘的收藏。它不断替换美女,就是要能为自己添色,听到有更美的少女,当然不愿意错过。
「你该不会骗我吧?」它有些怀疑。
「当然不会。」
姑娘摇摇头,小手指了指旁边,比读到书上有趣的地方更开心。
「你又不像黑龙,我怎么能骗得了你?」
连人与非人都敬畏的木府主人,也对它如此敬重,说的话让它飘飘然,更再次确认关于这小女孩的种种传言,全都是子虚乌有。
「那你快点把最美的少女叫出来。」
它愉悦的下令,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适,还要灰衣丫鬟伺候它喝茶,用纸片的舌,砸砸有声的品尝滋味。
「刚刚就已经派人去传唤了。」
姑娘也端起茶来,笑容可掬的与信妖享用好茶,气氛极好,相处得就像是多年好友。
「你真识相。」
它不吝称赞,上下打打量著她,眼睛眯了起来。
「要是等一下那个少女没有你好看,我就把你卷了,让你当我的图案。」
它觉得她的模样,初时看并不惊艳,但是愈看愈好看。
姑娘笑而不答,灰衣丫鬟已经把人带到,轻推到信妖面前。
那少女美若天仙,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朱,真的比它强留身上的那个,好看不知多少倍。信妖站起身来,在含羞带怯的少女身旁兜转,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人,不论哪个分都好看得不可思议。
欣喜不已的信妖,耸肩抖了抖,背上的图案就落了下来,被强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仍默默垂泪。
信妖张开双臂,身子从中分开,将美丽绝伦的少女圈卷入内,过一会儿,它的背上就浮现那少女的图案,千娇百媚好看极了。
它的脑袋往后转,脖子伸得长长的,像是女人穿上新衣裳那么高兴,来来回回看著,都不觉得厌烦。
「这图案果真好看!」
「喜欢吗?」姑娘问。
信妖猛点头,视线还舍不得移开。
「喜欢就好。」
银铃般的声,最先引起小小的,但那震动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扩大,直到波及信妖时,云动已经如似狂风,吹得信妖站都站不住,被吹得离开椅子,啪啦啪啦的在大厅里速旋转,人形溃散,四角也卷不住,只剩白纸一张。
头晖目眩的信妖,使尽全力都无法扺抗,蓦地觉得背上一阵剧痛。
只见背后的美女图案,竟张口咬住它。
这一口咬得很深,美女的嘴角流出液体,细如丝线,随著旋风飞扬,日光下红艳炫目,再一滴一滴溜窜进它的伤口里头,渗到它最最深处,再这之前,连它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深的地方。
当红艳消褪,液体都溜进去,美女图案也消失不见,狂风才骤然停止。
信妖飘飘荡荡,无助的落在地上,惊觉下角竟多了一枚红色印痕。它拧了又拧、扭了又扭,用尽所有办法,甚至在地上摩擦,磨得有些部分都变薄了,印痕还是完好无缺。
「为什么抹不掉?」
它哭泣的喊著,先前的高傲,都被磨得精光。它再也笑不出来,指控的望向姑娘。「你骗我!」
她微笑著承认。
「是啊。」
美丽的笑容,如十六岁少女般天真无邪。
「你比黑龙更笨,竟然傻到自投罗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笨的妖怪。」
信妖颤抖起身,愤恨的扑向圈椅,想要将狡诈的小女孩卷起,扭紧直到她全身的骨头都粉碎,连肌肤也破裂,再也不能露出那种从容的微笑。
强力的扑击才刚刚触及绸衣,它身上的印痕就陡然发出亮光,剧痛让它惨叫不已,像跳舞般扭曲。
「痛!好痛!」它恐惧的呐喊。
印痕处的痛楚,远比被龙火焚烧时,更疼上千千万万倍,超过它能忍受的极限。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它不再觉得她弱小,而是觉她强大得太可怕。
「那少女是以我专用的印泥所画。」
她平静的解释,绣鞋又一晃一晃,飘下许多落花。
「你不是说喜欢吗?从今以后,你身上都会留著印痕,永远都抹灭不掉,这不是很好吗?」
信妖惨白如雪,只有印痕红润不褪。
被留下印痕的信,就是有了主人,印痕是专属的烙印,也是挅脱不了的束缚,它挑衅砚城的主人,却落得被留印痕,连自由都丧失,此后只能被这个小女孩奴役,只要她下令往西,它就不能往东。
「别担心,你很快就能习惯的。」
她温柔的语气,听不出是安忍,还是讽刺。
「就像是黑龙,他也适应得很好。」
说著,她弯腰拾起一朵落花,以指尖轻轻弹出。
花儿转啊转、转啊转,碰著黑龙僵硬的身躯后,花瓣就散落,融入药布之中让药布恢复松弛,被困的黑龙终于能活动自如。
「黑龙,把信妖带回去,好好告诉它,往后该遵守什么规矩。」
宽阔的大手揪住颤抖的信妖,力道紧得纸张綳紧。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妖发出笑一般的哭声。
姑娘拿起桌上的书,彷彿不曾中断,低著头又开始读起来,只是淡淡的吩咐:「以后,别再擅闯进来。」
绸衣的长袖一挥,在半空中画了个圈。
蓦地,所有一切都消失。
黑龙发现自己竟是站在一座门廊上,原以为走了很长的路,其实才刚跨过第一道门坎,更别说是打到大厅了,前方的廊道深得看不到尽头,原本被喷湿的灰衣人都恢复原状,无声的朝大门伸手,鞠躬送客。
他眸色一黯,捏著信妖,没说一句话,就出门离去。
捌、柳妻
夜色深浓。
染病几个月,虚弱得无法下床的柳源,连续发烧数日,迷糊的昏了又醒、又昏,经历火焚似的痛苦后,觉得身子渐渐清凉,神智终于清醒,双眼睁开张望。
高烧虽然退去,但是他渴得难以忍受,接连呼唤几声,床边伺候的仆人仍旧酣睡不醒,就连他伸手轻推,仆人也照睡不误,像是没受到干扰。
柳源实在太渴,下床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就狂饮,等到喝完后,才突然发现,身子竟不再虚弱,反而变得轻盈而有力气,不知是家人喂服他吃下什么灵药,还是病魔随著高烧,一并都退去了。
他高兴的要去告诉担忧已久的家人们,又想起夜深人静,就迟疑了起来。他的性子善良贴心,要不是渴极了,也不会去打扰仆人,如今也不愿意去打扰爹娘。
不知是什么人,在床边放置著一套干净衣裳,他就换穿上身。
透过窗棂望出去,四方街广场那儿,还有灯火闪烁,仔细倾听也有音乐声。病居多月的他,不由得走出去,踩著五色彩石铺的道路,按照熟悉的路径,往四方街广场走去。
他家世代专职医治树木,惜树如惜人,树木小到被虫蛀鼠咬,大到遭火烧雷殛,没有不能治好的。有人为了保留家传古树,会拿银两求医,但就算没人来拜托,看到树木有病的,他家也会主动救治,因此受惠的树木遍布砚城内外。
柳源从小就爱树,经过他救治的树,都能健壮长寿,再也不生病。他声名远播,又生得俊秀,许多少女偷偷爱慕,他却忙于救树,迟迟没有成亲,久了人都在背后,称他做树痴。
相隔数月,除了想见到人们,去凑凑热闹,他也想看看那些救治过的树木,是否绿意盎然。
夜色之中,街道看不见的阴影处,总传来低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柳源好奇的停下脚步,但低语声不是消失,就是说著他不懂的语言。
几次停停走走,总算来到四方街广场,就见广场上热闹喧哗,不会输给白天的景况。一些白昼时候,从来不曾开门的店铺,这会儿都开门了,贩卖的东西都很稀奇。
广场中央正在演奏「吉祥」一曲,乐人各自拿著胡拨、曲项琵琶、芦管、十面云锣等等,曲音美妙动人,引来很多围观者。
当音乐停止,乐人们休息的时候,围观者都离开,柳源却被叫住。敲打十面云锣的乐手,急匆匆的走来,表情很讶异。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问著。
柳源这才认出,那人是他的同窗,是砚城里数一数二的乐手,最擅长的就是十面云锣,两人已经有多年不见。
「我看见这里有灯火,所以出来逛逛,没想到竟会遇见你,缘分真是奇妙。」
他愉快的牵著对方的手,就要往茶馆走去。
「这么久不见,我们就边吃酒菜,边聊往日的事吧!」
那人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倒显得很忧愁,扯住柳源的裤子,不愿意跟他去茶楼,还房间用身体遮住灯火,不让四周走动的人看到柳源的样貌,认真严肃的嘱咐:「那里的食物,你是吃不得的。」
那人说著,把柳源带离广场,还小心翼翼的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离开。
「你快点回家,路上不要说话,就算听到身后有叫唤声,也千万不要回头。」
「这是为什么?」柳源困惑的问。
那人更焦急。
「你现在别问,改日我去你家,你就会明白了。」
见到同窗如此坚持,柳源只能点头,沿著来时的路径返回,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