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她死掉!”
“啪!”的一声,魏如峰已经迅速的抽了霜霜一耳光,霜霜还来不及从错愕中恢复,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过来。他的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神情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恨不得吃掉眼前的敌人!一连抽了霜霜好几下,他才停下来,喘着气喊:“早就应该有人打你!早就应该有人教训你!你这个狂妄任性而没有头脑感情的人,伤害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好处?我恨透了你!何霜霜!你破坏成功了!现在,你在这儿庆祝你的成功吧!”
说完,他狂暴的把霜霜揿进了椅子里,就一反身对门外冲去,跑过了走廊,冲下了楼梯,他一头撞在正拾级而上的何慕天身上。何慕天诧异的喊:“怎么了?如峰!”
“我要出去!然后永远不回你们何家!”魏如峰头也不回的说。
“站住!如峰!”何慕天喊。
魏如峰本能的站住了。
“你在干什么?”何慕天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一头的汗?上楼来,我有话要和你谈!”
“我不想谈!我有我的事!”魏如峰鲁莽的说,掉头要向楼下走。
“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何慕天说:“关于晓彤的事情,我今天和她母亲谈了一整天。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关于晓彤的。你难道一点都没兴趣?”
“我有兴趣又怎样?”魏如峰愤怒而绝望的喊:“你女儿把一切破坏得干干净净!我再也得不到晓彤了!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了!”
楼梯上一阵轻响,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时抬起头来。霜霜,正带着一脸沉静而严肃的神情,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的脸上有着魏如峰留下的鲜明的指痕,眼睛又清又亮又美丽,那缓缓踱下楼梯的样子竟像个庄重的女神。没有笑,没有泪,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她像和平日完全换了一个人。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然后,何慕天奇怪的问:“你生病了吗?霜霜?”
“没有,我很好。”霜霜安安静静的说,停在魏如峰的面前。“表哥,我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魏如峰怔了怔,诧异使他忘记了愤怒:“跟我到哪儿去?”“到晓彤家里去,”霜霜心平气和的说:“去向她解释。”
魏如峰愕然的看着霜霜,后者脸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经和庄严,那对眼睛竟美丽得出奇。魏如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陪他去向晓彤解释!霜霜,难道也会知道错误?还是另有所图?
“怎样?”霜霜又开了口:“去吗?我们一切都告诉她,她会相信,也会了解。”
“噢,”何慕天看看霜霜,又看看魏如峰,不解的说:“你们在捣什么鬼?”“不是捣鬼,”霜霜低声的说,凝视着她的父亲:“人总要长大的,是不是?爸爸?我觉得我在慢慢的长大了。”
“噢,是吗?”何慕天困惑的问。
霜霜轻轻的点了点头。把手伸给魏如峰。
“表哥,我们走吧。”
“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何慕天问。
“爸爸,你放心,这次是去办正经事了。”霜霜说着,拉着魏如峰的手,向楼下走去。
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样,他下意识的跟着霜霜走下了楼梯。当他跨进了夜风习习的花园,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所包围,他才骤然的清醒过来。站在院子里,他注视着霜霜,突然间,他觉得她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真挚而纯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着她,轻轻的说:“霜霜,你真的长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两秒钟,再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但她唇边在微笑着,一个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
“是吗?表哥?”她含着泪问。“我常想,总有一天,你会比较喜欢我一些。”
“事实上,我一直很喜欢你。”
霜霜点了点头。
“是的,”她低低的说:“我现在懂了。”扬起头来,她勇敢的拭去了眼泪:“我们该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会睡觉了。我们骑摩托车去吧,你──从没有带过我骑摩托车。”
把摩托车推了过来,魏如峰凝视了霜霜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们相对着微笑了。这是奇异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误会、不快、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都在一剎那间消失了,飞走了。留下的是一份干干净净的、纯纯洁洁的、没有要求、没有欲望,也没有代价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着的,不再是个满身燃着火的,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一个被宠爱着,被怜惜着的小妹妹!他跨上了车,安静的说:“上来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环住魏如峰的腰。本能的,她把面颊紧贴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闭上眼睛,她有种模糊的、朦胧的,又像是喜悦、又像是辛酸的感觉。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恋,却也在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个倔强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车发动了,风从她的耳边掠过。她听到老刘拉开铁栅门的声音,还听到老刘在说:“表少爷,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开汽车送你们去不好吗?”
“不用了!”魏如峰在说:“摩托车比汽车舒服!”
老刘似乎还叽咕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的车子已经驰远了。迎着风,霜霜的短发全飞舞了起来,她仍然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这样倚在魏如峰的身后,让他带着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驰,这是多久以来的梦想!现在,他们共同驰骋于黑夜的街头了──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噢,这是多复杂的人生,多复杂的感情!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故?
车子不知道驰到什么地方,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嘲笑的喊:“看到了吗?多亲热!”
摩托车骤然的停了下来,霜霜诧异的张开眼睛,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局面,他们正在一条暗巷子的前方,路边有一盏街灯,冷冷落落的照射在空阔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排站着三个青年,手指扣在腰带上,歪戴着帽子,叉开了腿,像是悠闲又像是挑舋的斜睨着他们。在摩托车前面,却挺立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拦车而立,昂着高高的头,带着一脸的激怒,在喊:“停下来!你们!”
“晓白!”霜霜惊呼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下来!”晓白恼怒的喊着,脸胀得通红,像匹要奋战的野兽。
“晓白,”魏如峰说话了:“你今天怎么净找我的麻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拦住我的车子做什么?”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晓白红着眼睛嚷:“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蛋!”
“晓白,”霜霜忍不住的喊:“你胡闹些什么?赶快让开,我们要办正经事,现在没时间和你说,等明天你就知道……”
霜霜的话还没说完,那三个青年中的一个就纵声笑了起来说:“哈哈,晓白,听到没有?人家叫你赶快让开,别耽误了别人的正经事……”
“砰!”的一声,晓白一拳头击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点被打下车来。他慌忙跳下了车,晓白的第二拳又跟着击到。他闪开身子,不愿迎战,一面嚷着说:“晓白,你别发疯!有话不能好好讲,要动拳头!”
晓白不顾一切的扑了上来,他胸中积满了各种复杂的怨气,这个男人先欺骗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么亲热!今天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碰到顾德美的二哥,咧着张嘴对他说:“小伙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热的那个小东西吗?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凑什么热闹?”
哼!当时还以为是整他冤枉呢!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霜霜要那么热心的把杜妮的资料给他呢,原来也是有心机的!好吧!我们杨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们这表兄妹耍得团团转,简直是欺人太甚!从来姓杨的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杨晓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现在你算碰到我手里了,也让你知道知道杨晓白的厉害!
晓白直着脖子,抡着拳头,横冲直撞的扑向了魏如峰。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旁观者也一拥而上,摩拳擦掌的在一旁吶喊助威:“好呀!晓白,打呀!”
“拿出点本领给他看看!晓白!”
“把我们十二条龙的功夫展露出来!晓白!”
你一言,我一语,晓白更是义愤填膺,豪气干云,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怎么配叫杨晓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连挨了晓白好几拳,火气也上来了,而且情势迫到这个地步,已不能不迎战。于是,一场街头的大战就开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对,就扬着声音大喊:“杨晓白!你发疯!你神经病!你还不停手!你是个糊涂蛋!”
霜霜越喊,晓白越愤怒,打得也就越起劲。四面又那么荒凉,连一个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们的人那么多,再打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亏,一急之下,也扑了上来抓晓白,一面嚷着说:“杨晓白!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那三个青年围了上来,把霜霜给硬拉开,然后三个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无法行动,气得大哭大骂:“杨晓白!你仗着人多欺侮人!你没种!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霜霜的喊声如火上加油,晓白打得更是不顾一切。事实上,论起打架来,魏如峰人高马大,也未见得会落在晓白的下风。只是一上来,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的挨了两拳,接着又由于不愿意和他打而躲闪了好几下,因而,似乎就趋于败势。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奋力迎战就不可能脱身,也使出全力,扑击晓白。这样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拚命。那三个人更在一边加油加酱的说些刺激话,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无法停止的趋势。接着,晓白的肚子上一连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势喊:“好呀!表哥!揍他!”
晓白红了眼,一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举着刀,他直着眼睛,一步步的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的向后退,然后,晓白迅速的扑了上来,魏如峰向旁边一闪,他忘了那辆摩托车,阻止了他,使他退无可退。于是,在一剎那间,他听到霜霜的惨叫,听到有汽车飞驰而近的声音,听到摩托车翻倒,听到几千几万种杂音,像轰雷般在他耳边炸开──然后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晓白的思想已经混乱不清,把刀子从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来,鲜红的血使他丧失神志,举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跃出了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霜霜大叫一声:“老刘!救表少爷!快救表少爷!”
老刘踢翻了晓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进汽车,那一伙年轻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刘把晓白从地上拉起来,也押进车子,叽咕着说:“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个小流氓在咱们门口荡了一个晚上!我老刘就知道要出事!”
尾声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的普照着,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穿梭。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的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的走着,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苦笑,望着太阳沉落,望着暮色的来临,望着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的闪耀。
到何处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办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经思索的,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著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
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
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
杨明远摔摔袖子,掉转身自顾自的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那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的,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的接待着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的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
“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的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的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
“我们的事?”
“你和梦竹。”
“梦竹──”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的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
“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象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的歪曲着。好半天,才说:“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
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
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
他纵声的笑了。
“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谁?”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
“那么,跟我来。”
“凭什么?”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么?这么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
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
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
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
“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说:“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样的荒凉,无论那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还是不要想,什么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么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
出租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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