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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仓央嘉措高平著|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6 03:49:54|下载:仓央嘉措高平著TXT下载
  坐垫,“我找到了阿妈改桑的小店,仁增汪姆早已经出嫁了。”

  仓央嘉措下子倒在宫墙上,他感到自己像片破碎的经幡,在狂风中摇晃着,从布达拉宫的最顶上飘向地面。啊她嫁人了,果然没有等他。绝望之中,积蓄的爱情变为喷发的怨恨。他提起笔来,飞快地写道:

  自幼相爱的情侣,

  莫非是狼的后裔

  尽管已经同居,

  还想跑回山里。

  姑娘不是娘生的,

  莫非是桃树上长的

  为什么她的爱情,

  比桃花谢得还快呢

  塔坚乃分辩说:“这也不能怪她。你为什么不早些给她去信呢”

  仓央嘉措说:“她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呢我到哪里去找送信的人呀再说,她,阿妈改桑,还有她们的邻居次旦堆古,都不识字。作为黄教的首领,西藏的神王,我能公开地谈情说爱吗我的难处,我的苦处,她为什么就不体谅”

  塔坚乃反驳说:“她的难处,她的苦处,你为什么也不体谅你当了,走得那么远,住得那么高,作为个普通姑娘,她能来找你吗敢来找你吗能和你成婚吗你成了棵高大的神柏,小兔子是攀不上去的呀”

  “我不是没有想到这些,我苦思冥想,作了安排,让她搬到拉萨来,费用由我负担,生活请你关照”六世嘘唏着,后悔因为时冲动,写了怨恨她的诗句。

  “可是晚了阿妈改桑说,要是早得知你有这样的安排,她们会照你的意思做的。姑娘总是要嫁人的,求婚者的包围是很难冲破的,能够没年没月地等下去吗”

  “她怎么说仁增汪姆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见到仁增汪姆。她嫁到日当〔1〕去了。”

  在仓央嘉措内心的河面上,怨恨和嫉妒的冰块,化作伤感和思念的波浪

  他又习惯地走到窗前,遥望无尽的蓝天。她嫁给谁了呢丈夫对她好吗她会不会还在眷恋当年那个叫阿旺嘉措的青年呢哪怕能和她再见上面也好啊他吟出这样首诗: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的北方,

  只是向往日当。

  塔坚乃劝慰了他阵,出宫安排自己的生活去了。

  个多情的诗人,在热恋中不可能没有诗;失恋时的痛苦更不可能不求助于诗的表达。现在,他的心事向谁诉说呢塔坚乃走了,桑结是严酷的,盖丹不会谅解他,宫中所有的佛菩萨金刚更不会同情他。日增拉康〔2〕里供养的莲花生的银铸像是不会说话的,他是有两个妻子的佛祖,如果他还没有圆寂,该会同情布达拉宫中僧人的爱情苦恼吧曲吉卓布〔3〕里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及尺尊公主〔4〕,早已过完了他们自己的爱情生活,带着骄傲和满足的神态立在红宫中,不再过问他人的事情了。只有诗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音,他的寄托,他的形影了。

  被杀的和嫁人的4

  许多天里,他夜间半睡半醒,白天不思饮食,唯有纸笔不离手边。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弓箭,写道:

  去年栽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秆;

  青年骤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他望见窗外的经幡,想到自己为仁增汪姆送过祈福的幡儿,又写道:

  用手写的黑字,

  已被雨水冲消;

  内心情意的画图,

  怎么也擦不掉

  他走到镜子跟前,写道:

  热爱我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中积思成痨,

  身上皮枯肉瘦。

  当他悔恨没有早些正式求婚时,又写道:

  宝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稀奇;

  宝贝归了别人,

  不由得又气又急

  绝望的苦恋虽然高尚,毕竟没有出路。如果自己不宽解自己,岂不会发痴发疯吗于是,他写道:

  野马跑进山里,

  能用套索捉住;

  情人旦变心,

  神力于事无补。

  随着时间的流逝,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愈合着。仓央嘉措终于熬过了第次失恋的痛苦。

  当个人冷静下来之后,他的思考便有了丰富的内容和理性的价值。感性的东西好比草原,理性的东西好比雪山。没有草原,雪山就无处站立;不登雪山,也就望不清草原。

  近来发生在故乡的两件事,引起了仓央嘉措的深思:对于杀害那森的那个甲亚巴,我只说了句要惩治的话,第巴就坚决而迅速地把他正法了;而对于我付出了那么多感情的仁增汪姆,我却半句话也不能说,更无法阻挡她嫁给别人。我有权报恩,也有权报仇尽管我没有仇人,而且也不想报复却无权守护自己的情人。在别的方面,我像是个巨人;在爱情上,还不如只小鸟。不想要的却得到了,想丢也丢不掉;想要的倒得不到,而且是这样无能为力。都说是佛爷决定着人们的命运,而佛爷的命运又是谁决定的呢众生啊,你们在羡慕着我,可知道我在羡慕着你们吗

  粒反抗的火种在他的心头闪烁着。但是反抗谁呢第巴吗第巴对他并无恶意,而且爱护他;蒙古的王公吗他们并没有参与选他为灵童和送他到拉萨来坐床这些事情;皇帝吗他远在北京;是谁呢是谁在故意为难个叫仓央嘉措的人呢是的,还是那种力量,那种把他往旋涡中推搡的力量它不是来自哪个人的身上,它是无形的,却是强大的。光躲是不行的,躲避固然也是种武器,却不能造就勇士;必须在无处可躲的时候,向进逼者反击

  个人穿上了袈裟,就应当成为会走动的泥塑吗华丽的布达拉宫就是爱情的断头台吗爱自己的情人和爱众生是水火不相容的吗来世的幸福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换吗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是相互敌对的吗他越想心中越乱,疑问越多,深陷在矛盾之中。

  他摇了摇铃,叫盖丹前来。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六世说,“作为随便交谈,不必有什么顾及。”

  “是,佛爷。我定如实回奏。”盖丹多少有点紧张。

  “坐下吧。”六世轻声叹息着,“我这里真成了佛宫啦,来添灯敬香的人多,来随便谈心的人少。你明白吗我很不喜欢这样。”

  “这也难怪。”盖丹慢条斯理地说,“谚语讲:大山是朝拜的地方,大人物是乞求的对象。您只是赐福于人,并不有求于人,这正是您的高贵之处。”

  六世摇了摇头:“鸟用个翅膀飞不上天空,人过种生活会感到厌倦啊。”

  被杀的和嫁人的5

  “佛爷,您千万不能厌世”盖丹惊恐地说。

  “不,”六世苦笑了下,近乎自语地说,“不是厌世,而是爱世呀”

  “这就好,这就是我们的福气。”盖丹放心了,“佛爷刚才要问的是”

  “哦,随便问问”六世有些犹豫,他意识到以自己这样的身份询问那样的事情,是不大合适的,所以又重复了次“随便”这个词,“布达拉宫里的人,有没有谈情说爱的”

  盖丹的心绪顿时复杂起来,他不敢说没有,因为他知道,曾经有个别败类在外面妇女或者把无辜妇女打成“女鬼”捉来残暴糟蹋。当然,这种行为和谈情说爱完全不是回事,但是对于个教徒来说,比谈情说爱要严重得多。如果他回答没有,而又确已掌握了事实,那自己就难免有包庇之嫌了;如果说有,要是刨根问底,他说不说出干那种事情的人的名字呢那些人可是不能得罪的,妇女的人是有而无人性的,他们是会用刀子来报复的。他于是回答说:“可能有,只是我没见到。”

  “听都没听说过吗”六世不满意他的回答。

  盖丹脑子转,故作思考状,然后才说:“现在的没听说,过去的倒听说过。”

  “讲给我听听。”六世表现出了兴趣。

  “是,佛爷。”盖丹这时觉得,虽然给他出了个难题,可绕来绕去,文章倒好作了。他把这种得意,表现为对听者的殷勤,故作神秘地说:“还是位大人物咧”

  “谁”

  “第三任第巴罗桑图道。”

  “是第巴桑结甲措的亲叔叔的继任者吗”

  “就是。他原来是五世佛身边的曲本〔1〕,康熙八年被任命为第巴。五世对他是很器重的。可是他作为个黄教教徒,却养着个女人。”

  “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当然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那位小姐是山南乃东阐化王的后代,听人说长得十全十美,百媚千娇。这事弄得尽人皆知,闹得满城风雨。您想,第巴带头破坏了教规,人们当面不敢说,背后能不议论吗结果,让五世佛听到了。”

  “怎么办了”

  “五世对罗桑图道说:要么把那个女人打发走,要么辞职。”

  “他选择了哪条呢”

  “他回答说:让我不爱那个女人,我办不到;辞职,是可以的。没办法,五世只好让他辞职了。”盖丹讲得有声有色,对五世和第巴罗桑图道都充满了赞叹。

  “后来呢”六世很关心这场爱情的结局。

  “罗桑图道舍弃了第巴的尊荣职位,带着他的情人,隐居到山南的桑日庄园去了。”

  “嗯,好”六世不禁说出这样的评语。

  过了些日子,塔坚乃又来了。

  桑结从盖丹那里知道塔坚乃经常来见六世,但是并不在意。因为这个人既不是皇帝的秘使,也不是蒙古王公的政客,而只是幼年的朋友。在调查清楚之后,断定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桑结也就不去干涉了。

  塔坚乃这次进宫,是告诉仓央嘉措,他已经找好了安身之所,用仓央嘉措送他的那笔钱开了个不大的肉店,足可以维持生活了。

  仓央嘉措笑着说:“你呀,不去宰牲畜,就去卖肉。”

  “不懂不熟的事,我是不敢干的。不是怕赔钱,是受不了那份罪。”塔坚乃坦率地说。

  “是啊,可是我这份罪还得受下去。”六世又伤感起来。

  “我说佛爷,”塔坚乃凑近了说,“你既然能换上俗装出去射箭,为什么不能到我的小店去坐坐呢看看拉萨的市面,瞧瞧来往的人群,散散心,解解闷。看,你吃得很好,反倒瘦了,何必老憋在宫里你是,谁能把你怎么样”

  仓央嘉措心头的那粒火种又闪烁出亮光,眼看就让塔坚乃这股风吹着了。他没有用语言回答,却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看啊,你再不要去想那个仁增汪姆了。拉萨城里有的是漂亮姑娘。有首歌就这么唱:内地来的茶垛,比喜马拉雅还高;拉萨姑娘的脾气,比雅鲁藏布还长〔1〕。还有首歌是:拉萨八角街里,窗子多过门扇;窗子里的姑娘,骨头比肉还软。你看哪个姑娘好,我替你去说合我说这些,是为你解闷消愁,你可不要生气。”

  仓央嘉措没有生他的气。在拉萨,只有塔坚乃是不把他当佛崇拜而把他当朋友亲近的人,只有塔坚乃理解他,同情他,有着正常人的活力与真诚。

  他再次点了点头,决定化了装到拉萨〔2〕去。

  贵族小姐1

  六世自从剃度受戒之后,竟然又留起了长发。作为教主,倒没人敢为此提出疑义;再说,佛爷的昭示,佛爷的举动,佛爷的爱好等等,并不都是般人所能理解的。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论做什么,怎样做,定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何况他又有那样的权力。只有极少数上层人物,为了重大的政治需要,才敢于暗中去抓的把柄。

  第巴桑结甲措忙于独揽大权,醉心于自己的尊位。他通过观察试探和询问盖丹,相信六世没有执政的兴趣以后,对于六世的行动也就不大注意了。

  因此,仓央嘉措便很容易地装扮成个贵公子,独自走出宫,到拉萨市区去。

  那时的布达拉宫和拉萨在称呼上是分开的,二者之间有公里多的路程没有房舍。拉萨在松赞干布以前,据说是片沼泽,沼泽的中心有个湖,藏语叫卧措。文成公主来到西藏以后,亲自在湖上选点设计,填土建寺。文成公主根据五行相承相克的说法,建议松赞干布用白山羊背土填湖。因为藏语把白山羊叫“惹”,把土叫“萨”,所以建起的寺庙被称为“惹萨”,这就是大昭寺最初的名字。后来藏语又叫觉卧康,也叫惹萨楚那祖拉康,即拉萨神变殿或显灵殿的意思。接着,由于香火的旺盛,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在寺周围出现了许多新的建筑,形成了市区。于是这座新城也就叫做“惹萨”,当时的汉文译作“逻些”。逻些逐渐成为佛教圣地,以后便改称为“拉萨”了,因为拉萨在藏语中就是“圣地”的意思。拉萨这两个字的藏文记载,最早出现在公元806年立于拉萨河南岸的块石碑上。布达拉宫所在的红山,被称为是第二殊胜的普陀山,布达拉则是普陀罗的译音。在仓央嘉措时代,人们习惯于把到市区去说成是到拉萨去。

  几年来,这是仓央嘉措第次去拉萨,而且没有人跟随。他很久没有这样自由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插上了翅膀,似乎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飞在天上。自从离开故乡,穿上袈裟,来到这十三层的布达拉宫,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独自行走这样远的路程,也没有望到过这样辽阔翠蓝的天空。他是谁是喇嘛吗不是了;是仓央嘉措吗也不是。他是条游进大海的鱼,匹跑进草原的马,只飞进云层的鹰

  他在大昭寺朝西开的大门口停下来。

  大昭寺里面最神圣的东西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尊释迦牟尼佛像,这尊佛像据说是由释迦牟尼亲自加持过的,西藏直把它视为至宝。它原来存放在小昭寺藏语称惹莫且。为了安全起见,第二个嫁给藏王的汉族女人唐朝雍王李守礼的女儿金城公主把它移放到大昭寺中。

  仓央嘉措看见无数的男女,在石板上五体投地,朝门内不停地磕着响头。石板尽管坚硬,却被人的身体磨擦出深深的凹槽,像是个扁长的石臼。他们祈求什么无非是希望避免今世的厄运,减少来世的贫苦。他暗中叹息了声,“这真是用头来做脚的事情”他不禁真地怜悯起众生来了。但他自己也是个需要寻求幸福的人,又能给人们什么幸福呢如果他能够改变他们的不幸,他会走上前去对大家说:“我就是喇嘛,我就是活着的最高的佛来吧,提出你们的要求吧”但他哪里会有这种勇气那样来,即使人们不把他当做骗子,他也会自己承认是个骗子。

  贵族小姐2

  他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珍视膜拜的,倒是门前那棵文成公主栽下的唐柳和甥舅联盟碑。它们标志着藏汉的友谊,表达了民族团结的愿望,记载了中华大家庭的形成。垂柳虽然柔软,却像石碑样悠久;石碑虽然坚硬,却充满了活力和生机他认为,如果政治只是这样些内容的话,他是会十分赞成的。唉,他又想得太多了,还是去享受自己难得的自由吧,去找塔坚乃聊聊天吧。

  他沿着八角街的南街向东走去,到了东南角以后又向北拐,然后向东,到个小巷里去找塔坚乃的肉店。这是塔坚乃详细告诉过他的路线。

  八角街也是后来汉族人的叫法,因为拉萨市区的中心是大昭寺,附在它后面的是郎子辖拉萨市政府的建筑,在它们的周围形成了四条街道,自然构成了八个角。其实“八角”的原意并非如此。大昭寺是佛的中心,围绕着中心的街道和道路有三圈,即内圈藏语叫囊果中圈藏语叫巴果外圈藏语叫其果,因为有许多林卡,又称林果路。汉语的“八角”是从藏语的“巴果”演绎出来的,因为四川语系中的“角”读作“果”。

  仓央嘉措先是看到了吊挂在店门口的大扇牛肉,然后才瞧见坐在后面的塔坚乃。和他坐在起的还有几位豪爽谈笑着的朋友。让仓央嘉措出来散心的事,虽说是塔坚乃的提议,但当他真地看见六世站在他的门前时,却惊跳起来。天呐这可该怎么接待呢

  仓央嘉措见他神色慌乱,便抢先答话说:“大哥,近来身体好吗我来随便坐坐,可别把我当外人啊。”

  塔坚乃还是手足无措地在屋里打转,不知该怎么称呼六世才好,也不知该让贵客在哪个垫子上落座。在场的几位朋友看他这副慌恐模样,猜想来者不善,不是讨债的债主,就是贵族的恶少,再不然就是来找茬的小官。出于要保护朋友的共同动机,他们竟个也没有离去,倒想听听他和塔坚乃说些什么,也好探个究竟,必要时帮朋友把,免得老实人吃亏。

  仓央嘉措敏感地发现塔坚乃充满了歉意,在座的几位又充满了敌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事先没有和塔坚乃约好日期,来得有些唐突;衣服也穿得过于华贵了。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难得再和普通的人们坐在起,过过不拘礼仪的生活。他于是自动找地方坐下来,加入了屠宰人工匠热巴的行列。

  塔坚乃发现在座的几位,对仓央嘉措的态度都不大友好,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泛出戒备疑虑冷漠甚至敌视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有听塔坚乃说起过他在拉萨有什么贵族朋友。即便是只小鹿,如果披着豹子皮走近羊群,也是不受欢迎的。仓央嘉措的服饰和他们的穿着差距太大了。绛紫色的细氆氇长袍,蓝绸子腰带,高筒的牛皮靴,不太长的发辫上缀着大得惊人的松耳宝石,再加上白净细嫩的皮肤这切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有意识地炫耀;只有面容是和善的,不像个恶少。

  “这位公子是我很好的朋友,恩人,佛爷般的善良,平常在家读书,不大出来。没什么,大家喝茶,喝茶”塔坚乃对大家解释着,摇了摇手中的茶壶,不让里面的酥油茶沉淀。

  仓央嘉措赶忙欠身向大家致意,他的微笑和文雅的举止同塔坚乃的介绍配合得十分得体。大家的心绪开始宁静下来。虽然有人对塔坚乃会有这样位朋友难以理解,但也不愿再去追究。既然是朋友的朋友,相信他就是了,何必管人家的私事呢听说当皇帝的还有穷亲戚呢,穷苦人就不能有阔朋友吗

  贵族小姐3

  “请问先生叫什么名字”位银匠说。他并不是多嘴,而是要和仓央嘉措攀谈几句,表示友好。

  这下可把仓央嘉措问懵了,难住了,他出来的时候,只注意了换装,可没想到化名。他张了张嘴,却答不出声来。纵然这些人不定知道六世叫仓央嘉措,他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那太冒险了,弄不好会给塔坚乃惹出大麻烦来。

  “哦,他叫宕桑汪波,他就是宕桑汪波先生。”

  仓央嘉措立刻点着头承认了。他心中暗自高兴,这名字还挺好听。他想,塔坚乃不可能事先为他准备下个别的名字,这位老兄的脑子还真灵活。不识字的人自有他聪明的地方。

  他俩小时候在故乡玩耍那阵子,谁也梦想不到许多年以后会相聚在拉萨;更想不到会有必要给对方另起个名字。就是在不久以前,仓央嘉措把刚祖换成塔坚乃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塔坚乃会把仓央嘉措换成宕桑汪波,这种还报之所以有趣,是因为都产生于无意之中。

  是挺有意思假如生活中完全没有意外,没有偶然性,没有巧遇和巧合,没有绝难预料的事情,没有戏剧性的话,将是多么乏味呀

  从此,在拉萨出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穿袈裟的仓央嘉措和穿俗装的公子宕桑汪波。

  这时,肉店门外来了个年轻女子,懒洋洋地站下,懒洋洋地喊了声:“喂,买肉。”

  仓央嘉措看到她,立刻有种第次看到孔雀开屏的感觉。她是那样艳丽,大小十分合适的金宝顶帽上,金丝缎金丝带和银丝线闪闪发光。皮底呢帮的松巴鞋上绣着各种花朵。琥珀色的项链,从粉红的内衣领子里垂挂出来,更是亮光闪闪。圆圆的脸盘上,脂粉虽然涂得略重了些,但和她周身上下的色调倒也很协调。

  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打量位贵族小姐,在仓央嘉措还是第次。在故乡在农村在牧场在宫中,他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是喜欢朴素美的,但对于面前的这位小姐,他感受到的则是种新奇。艳丽毕竟也是美呀。

  “白珍小姐,请进来坐坐吧。”塔坚乃像招呼位极熟的雇主。其实,这位小姐很少自己前来买肉,这种事经常是由佣人来干的。她只是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才转到这里,顺便挑块好肉回家,偶尔也来坐坐。拉萨八角街的铺面商人,社会地位是不算低的,这并不降低她小姐的身份。塔坚乃虽然还够不上是个可以用敬语来称呼的商人,但也不是拿靴子当枕头的贫贱之人了。

  白珍小姐往里面瞧了瞧,见乱哄哄地坐着几个人,不想进去。但当她发现了仓央嘉措,认定是位贵族青年,而且如此英俊,便又改变了主意,舒展了眉头,走了进来。

  也许是基于异性相吸的原理,塔坚乃的几位新朋友对于这位小姐比对仓央嘉措要礼貌些,起码不含敌意。但是仓央嘉措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也无心去作这种不必要的比较,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这位艳丽的小姐身上。

  白珍显然是与仁增汪姆截然不同的女人。娇小丰满妩媚,嘴角上挂着冷峻,额头上嵌着高傲。外貌是十岁的姑娘,却像是有着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的智慧。在她身上,农村姑娘的憨厚被城里人的机敏代替了;不善交际的羞涩被见过世面的大方代替了。仓央嘉措又觉得,她的服饰表现出热烈的色调,她的脸上却透出了不协调的冷漠,而冷漠中又泛着欲求,这点,是他从白珍朝他频频斜视过来的目光中觉察到的。

  贵族小姐4

  “公子,你会下棋吗”白珍不理睬别的人,径直向仓央嘉措发问。接着,朝他嫣然笑。

  “会。”仓央嘉措据实回答,“不过棋道不高。”他觉得这问题提得奇怪,于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珍凑近仓央嘉措的耳边,用乞求的语调低声说:“我可怜的阿爸最爱下棋,他的腿有病,出不了门,总让我出来找人去同他下棋。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到我家去坐好吗谢谢啦,请不要拒绝吧。”

  仓央嘉措心想,难得她有这样的孝心,反正自己今天就是为了散心解闷才出来的,而且很久没有下过棋了,多认识位新朋友有何不好呢于是爽快地回答:“好吧,那就请你的阿爸多指教了。”

  仓央嘉措向塔坚乃说了再见,跟着白珍走出了肉店。

  塔坚乃的朋友们望着他俩的背影,有的微笑,有的撇嘴,有的摇头。

  白珍小姐是个没落小贵族的独生女儿,住在离八角街不远的座二层楼上,建筑有些旧了,也说不上豪华,但还清洁僻静。仓央嘉措感到,比起他的寝宫来,这间花花绿绿的闺房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你的父亲呢”仓央嘉措坐了会儿,问道。

  “他有件公事,到察木多〔1〕去了,大约十天以后才能回来。”

  仓央嘉措想责怪她在肉店撒了谎,又怕使年轻的女主人过于难堪。且看看她还会说些或做些什么吧。她的阿爸毕竟和自己是不相干的。

  白珍竟不再说话,只顾擦洗着酒碗。

  “那么你的母亲呢”仓央嘉措又问。

  “我有三个阿妈。”白珍不动感情地回答着,“个升天了,个逃走了,还有个,父亲始终把她带在身边。”白珍显然不愿对方过多地询问自己的家世,接着反问道:“你呢你到底是哪家的少爷”

  仓央嘉措没有瞎编的才能,也没有说谎的习惯,更没有回答这类问题的准备。他只说自己叫宕桑汪波,别的话句也不说。

  白珍对于拉萨的贵族姓氏知道得不少,而且从父母那里,从父母的朋友那里,知道了多得可观的达官贵人家中的隐私故事。如果谁的名字前边不带上家族的徽号以表明自己祖先的领地庄园世家封号之类的话,她就不会承认你是贵族子弟。于是继续追问仓央嘉措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宇妥宕桑汪波呢还是郎堆宕桑汪波或者是多嘎宕桑汪波也许叫阿沛宕桑汪波吧”

  仓央嘉措还是不作回答。

  “好吧,你不愿说出你的家族,定有你的理由。别装哑巴了,我再也不问了。”白珍勾了他眼,慷慨地说:“好在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姓氏。对吗”

  她端来了饭菜,还有大壶青稞酒。虽然说不上名贵,却比他宫中的饮食花样多些。

  仓央嘉措明白了她在肉店编谎的原因,倒也赞赏她的热情和直率。

  白珍早已改变了她那懒洋洋的神态,热情地招待着仓央嘉措。两个人竟然对饮了三碗青稞酒。酒是那样甜美,浓郁的香气里夹杂着点酸味。塔坚乃为他们挑选的牛肉,也十分鲜美可口。

  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白珍还在向仓央嘉措殷勤地劝酒。仓央嘉措虽然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清醒地知道是该回宫的时候了,不然,大门上了锁,盖丹找不见,布达拉宫将可能出现个马蚤乱之夜,那后果是不妙的。

  “我该走了。”仓央嘉措说着,站了起来。

  “不肯留下来吗”白珍撒娇地说。

  贵族小姐5

  “不,不是我定得回去。”

  “那么你是不认我这个朋友吗”白珍的声音里含着恼怒。

  “不不,我感谢你的感情。”

  “怎么感谢呢”

  “”

  “什么时候来感谢”

  “明天。”仓央嘉措觉得欠了她的情。

  “好吧,明天我在家等你,看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话出口要兑现,刀出鞘要劈砍。我明天定来。”

  “好,只要针不失信,线就不会丢丑。”白珍扶着仓央嘉措的肩膀说,“你不想送我件纪念品吗”

  “当然要送”

  “俗话说:给情人送上颗珊瑚,他也会当做无价之宝;给无义的人就是送上万两黄金,他也不会说声谢谢。你可不要送我太贵重的东西哟,我是不缺钱的,我要的只是情意。”白珍说着,挨近仓央嘉措,仰起脸面,闭起眼睛,伸过来嘴唇。

  仓央嘉措醉得摇晃起来,他扶住白珍的双肩。白珍跷起脚尖,撅起嘴,两人亲吻起来

  屋子暗了下去,太阳已经落山,仓央嘉措才匆匆忙忙地下了楼,迈开轻飘飘的大步,踩着落日的余晖走回宫去。

  第二天,仓央嘉措花了不少钱,从八角街家大商店里买了副白玉镯,揣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白珍的家。

  白珍高兴地接受了“纪念品”,立刻戴在手腕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仓央嘉措对于这位贵族小姐的切确实不大了解,她既娇小,又大胆,既世故,又热情,既像是真的爱他,又像是逢场作戏,既像是珍惜感情的纪念,又像是有意索取礼品不过,她到底还是有可爱的地方,这在布达拉宫里是找不到的。但同时又总是觉得自己做了件不是完全出于自愿的事情。

  “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家族吗”白珍又问。

  仓央嘉措决心不说出自己的真名,也决心不编造另外的身份。他只承认自己是宕桑汪波。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这里了吧”白珍拉他坐下来,小声问着。

  仓央嘉措摇了摇头。

  白珍惊奇起来,不满意地撇了撇嘴,直视着仓央嘉措说:“也许你的父亲地位很高,也许对你的管束很严,也许你打算去当喇嘛,也许你认为比我高贵,因此才不愿或者不敢和我亲热。对吗我不会猜错的。其实,这有什么就连喇嘛也秘密地亲热女人”

  “啊”仓央嘉措听这话,不禁大吃惊。他立刻敏感到,白珍是不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进行旁敲侧击呢而且旦宣扬出去,他又将如何对付呢

  “你感到意外吗你不相信亏你还是个贵族子弟,你的耳朵也太短了。”白珍自鸣得意地说。

  仓央嘉措听她这么说,稍微镇静了些,听口气不像是指的自己,而是另外个。不,也可能不是任何个,而是在不负责的传说中张冠李戴罢了。但这无论怎么说,对他都是件重大的新闻,于是好奇地追问说:“他是谁能告诉我吗”

  “就是伟大的五世。”白珍肯定地说。

  “有什么根据吗人们胡猜的吧”仓央嘉措虽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讶,但总不大相信。

  “我问你,五世在水龙年去过北京是不是”

  “是的,那是顺治九年。”

  “就在那次动身进京的前几天,五世从哲蚌寺到色拉寺去,走的是山脚下的小路,半路上经过大贵族仲麦巴的府邸仲麦巴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第二任第巴不就叫仲麦巴陈列甲措吗”

  贵族小姐6

  “对对。”白珍接着讲,“五世就在他家过夜,由仲麦巴的主妇侍寝。”

  说到这里,她故意娇嗔地问:“什么叫侍寝,你懂吗”

  “懂。”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伺候着侍奉着陪伴着睡觉的意思。”仓央嘉措讲解着,力求清楚全面准确。同时,他想起了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句话,大概是在盖丹的日记中吧说“五世化身的观音菩萨在仲麦巴家中遗落了粒珠宝上的宝珠”。当时他读到这种朦胧的句子,未求甚解,现在看来可能指的就是此事。而此刻的自己,是不是也是种什么化身呢是不是也要在白珍家中“遗落”下种什么“宝珠”呢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怎么不想听了你以为我说完了”白珍继续说,“第二年,侍寝的主妇生了个儿子。他是谁你猜猜。”

  仓央嘉措根据家族和年龄,推想到了那个人,遂自语着:“难道是他他是五世的儿子”

  “不错,就是他第巴桑结甲措大人”

  “不会吧”

  “你再想想,五世为什么在第巴八岁的时候就把他要到宫里去为什么亲自教他读书学经为什么让第巴罗桑图道辞职罗桑图道辞职以后好让桑结甲措来接替嘛。只不过因为蒙古的汗反对,才找了个罗桑金巴顶替了三年。后来不还是让桑结甲措当了第巴吗反过来再看,桑结甲措为什么给五世修了那么华贵的灵塔,举行了那么盛大的好了,不说了。你呀,我看是个书呆子,都敢,你就不敢吗”白珍说到这里,像是大醉了样地倒卧在仓央嘉措的身边。

  仓央嘉措不知是被引诱了,还是被说服了,或者被激发出了种什么精神;也许是被白珍的勇敢主动所感动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扑到了白珍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这位贵族小姐他感到六世和五世仓央嘉措和宕桑汪波佛和人,不再有什么区别,也不应该有什么区别了。

  二人亲昵了许久,白珍问:“明天还来吧”

  “还来。”

  “再给我什么纪念品呢”

  “不是给过了吗”仓央嘉措指了指她已经戴在腕上的昂贵的玉镯。

  “这是见面礼。可今天”

  仓央嘉措顿时减少了对她的尊敬,两颗刚贴在起的心下子又离远了。如果她是个重感情轻钱财的姑娘,仓央嘉措倒是舍得为她花费钱财的,况且作为何愁没有钱财

  “嗯难道我就值这副手镯吗”白珍又追问道。

  仓央嘉措失望了,原来他在这里并不需要付出爱情,只需要出钱就可以了。想到这点,他倒认为这位贵族小姐竟连副手镯也不值了。不,他不大相信越有钱越爱钱是条定律,他不愿往坏处去想白珍,他希望对方在故意用这种要求来试探自己是否钟情。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仓央嘉措反问。

  白珍笑了。她思索着,盘算着,老半天才说:“只要贵重就行。”

  仓央嘉措心想:唉只有不贵重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试探我,我也可以试探下你。

  突然,楼下有人在喊:“宕桑汪波先生宕桑汪波少爷”

  白珍开了楼门,二人往下看,原来是肉店的塔坚乃。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仓央嘉措探身问他。

  “有急事”塔坚乃不停地招手,“请下来下。”

  仓央嘉措下了楼,塔坚乃立刻把他拉到大门口,神情有些慌张地小声说:“布达拉宫里的人到处找你,让你赶紧回去。”

  贵族小姐7

  “出了什么事”

  “听说汗去世了,他的儿子拉藏当了汗王,第巴桑结派盖丹到肉店来过,说请你去参加个什么仪式。”

  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真愿意他们能完全把我忘记好吧,回去。”说罢,回身朝站在楼门口的白珍招呼了声再见,赶回了布达拉宫。

  这是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的天。

  拉藏王子成了拉藏汗,继任了蒙古和硕特部的首领。这是西藏政治生活中的件大事,六世和第巴桑结少不得都忙碌了几天。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倒无所谓,不论谁当汗王,他只是参与番例行公事的活动罢了,而对于桑结甲措来说,却是萌发了粒不祥的种子。他早就把拉藏汗视为政敌了,因为拉藏汗不但是个颇有政治头脑的人,而且是个精力旺盛的热心于政治的人。拉藏汗的手上有两张王牌:康熙皇帝的支持和固始汗传下来的特权。桑结的手上却只有个。更可怕的是,桑结在触怒过皇帝并失掉了噶尔丹之后,只能维持现状,处于守势了。而拉藏汗的势力却与日俱增,并注视着桑结,伺机进攻。桑结甲措并不是意识不到这种危险性,但他不可能自动后退。如果他利用在宗教方面的威信和行政方面的权力,把仓央嘉措培植成位热心于政教的领袖,让亲临第线,自己就会免遭不测。这,只是设想而已,实际上谁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桑结不会向交权,六世也绝不会醉心于政教,各人依旧顽强地沿着各人的轨道走,即使撞碎在交叉点上也不会回头。

  仓央嘉措又来到白珍的楼上。

  白珍有几分冷淡地埋怨说:“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不露面”

  “有件急事,确实太忙。”仓央嘉措抱歉地说。

  “叫我白等了好几天。”白珍捶了他拳,接着问,“给我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情谊。”仓央嘉措早就想好了这句答话。

  “情谊是虚的。”

  “虚的”

  “摸不到,抓不着,不能当吃,不能当穿,是方的圆的是金的银的”白珍怨气冲天地抢白着数落着。

  “原来如此”仓央嘉措瘫坐在垫子上。

  “原来你并不爱我”白珍把嘴撇大了倍。

  “我有多得花不完的银钱,但不是用来买爱情的。买来的爱情是纸做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仓央嘉措还在争辩。

  “那就请你和纸花告别吧。”白珍不只是冷淡,而且是发怒了。

  “是的,是应当告别了。”仓央嘉措也生气了。

  “请你马上出去”白珍吼叫起来。

  “你是位贵族小姐,该是有教养的。”

  “教养真正有教养的人不会白吃天鹅肉”白珍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完全变成了另外个人,逼问说,“你走不走”

  “如果不走呢”仓央嘉措故意问她。其实,事到如今,他连片刻也不愿在此逗留了。寒心伤心恶心齐向他袭来。盛开的花朵变成了贪食的母狼,他还留恋什么呢他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她,永远再不愿见到她。

  “你要是不走,想再缠我,我自有办法,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白珍威胁着,像位下达通牒的女王。

  仓央嘉措又动了好奇心,想再看看这出戏的尾声到底怎么唱,于是故意问她:“如果我不走开,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写封密信,报告给扁头第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