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双亲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后来便没有再追问。有一段时期,一也在东京的大厦平静地生活,每天尽是读书。不,正确地说,或许该说他买了许多书才对。他几乎每天都带着我去书店,从我怀里随手抽出万元钞票,换来沉甸甸的书本。
在他东京的大厦里,我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一也的母亲说“钱包跟存折要放在这里”而决定的——那是寝室衣柜旁的置物箱。所以一也回到房间,把我收进置物箱之后,我就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了,只能偶尔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而已。
现在想想,从没有女性来他住处找过他,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曾来过。这与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很大的关联……
一也不让女性接近他的原因——和辞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觉得我能理解;因为一也爱着母亲,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
他认为如果对方不像母亲那么完美,就没有资格爱他。如果不是那样的女性,就没有交往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点一滴地扩大,逐渐地侵蚀他、消耗他的内心。接下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一也三番两次地换工作,而且辞掉时所引起的骚动——与上司吵架、和同事争执——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然后我发现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也想顶撞全世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问他为什么 ,他一定会这么说: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哪有工夫理会?”
然后,他会嗤之以鼻,一副“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去理会低等人”的表情。
一也,你是对什么没有时间?
一也,你在急什么?
一也,你为什么没办法与人好好相处?
在他的外套胸袋里、在他的牛仔裤后袋里,我常常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答案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不一样。没有人了解我的价值,因为我太伟大了,那些卑微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
一也,你不是小学生了,就算你主动去浇花,也不会有人称赞你。有人盯着你做事,但并不是为了等着褒奖你。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和你同样能力、智力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人数远超过你的想象。这个社会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地称赞你,并以你为傲。
这个时期的一也,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同伴。他是个合成皮的钞票夹,却自以为是真皮的,而他也以真皮自居:我的价格被标错了,我被误标成低价了——他总是这么声称。
可是,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钞票夹会不会根本就很清楚自己是个合成皮?因为害怕承认这个事实,才不去认清周遭的一切,才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价值。
一也的情况,在本质上与那个钞票夹有共通之处。
那个时期,一也有时候会看老电影。虽然我只能听到声音,不过那是一部描写“希特勒”独裁者的电影。像这样的电影很多,在大部分的电影里,那个叫“希特勒”的都是坏人。
一也反复地看这类的电影,连我有时候都会听到群众对“希特勒”的欢呼声。
独裁者——据说他是被这么称呼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事。
可是,他却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一也,是有什么与他相似的地方吗?
就像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
不愿认清自己真正价格的钱包。
一也是不是早就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父母口中的优秀人才?他只要更进一步,或许就能了解自己其实与众人无异,虽然未必杰出,但也自有其意义、价值与乐趣。
可是,一也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标价撕碎丢弃。
一也二十五岁时,不再三天两头换工作了,而是向担心地问东问西的父母说:“我要念书,准备司法考试。”
我听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一也就像带着我那样随身携带六法全书,研读论文。我听着一也有时候与目标相同的朋友彻夜长谈,心里真的好高兴。
可是,那个时期非常短。一也在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的时候,各挑战里一次司法考试,每次都在复试的时候落榜了。
听说司法考试很难考,根本就是“把考生刷下来的考试”。只要稍一不小心或误解,就会被刷下来。根据比一也落榜更多次的朋友说,复试时会将两万多名的考生刷到只剩四千人左右,考题也变得更加艰深刁钻。
一也一位自己绝不会落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当一起落榜的朋友鼓励他“明年再加油吧,有志者事竟成嘛”,一也却这么反驳: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自己被刷下来了,被淘汰了。一也第一次尝到失败。
到目前位置,再怎么换工作都不顺利,也是一也自己出了问题的关系,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等于是被淘汰。可是当时他仍是用“是我辞职不干”来自欺欺人。
但是这次不同,他被淘汰了,吃了闭门羹,而且是在考试上。一也在学校时,曾是模范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考试中被刷下来。
支撑一也的那个东西——尽管那是跟异常扭曲的柱子,但毕竟是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断成两半了。我听见了它断裂的声音。
在父母半恳求、半命令下,一也回到了北海道,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羽翼。可是一也感受到父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他为傲了。
而他开始伤人了。
3
此时的一也过着白天睡觉、夜里漫无目的地开车出去的生活,他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并非全然不感到奇怪,只是她没有逼问一也,她觉得不能再逼迫挫败疲累的儿子,而改以温柔的对待。
一也对这样的母亲视若无睹。这也难怪,因为他并不想要别人对他好。
他要的是尊敬和崇拜,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只是这样而已。
他一开始袭击的是沉浸在深夜约会的情侣。这让我觉得可悲极了。当男性身边有着不得不保护的女性时,虽然心理上会变得勇敢坚强,但实际上却处于非常不利的以防,而一也只敢攻击这样的人。
相较之下,开车冲撞静止的车子,或用铁撬打破车窗,趁对方回神开门出来之前逃之夭夭——干这种小混混的勾当时,还算是好的。一也藉由这种暴力,发泄内心积累的支配欲和君临的欲望,也还算是好的。可是,就像服用药物一样,不逐渐增加剂量便无法发挥药效,一也开始追求更刺激、更强烈的,满足感,同时也学会了袭击的技巧,他开始了将盯上的目标引出车外,再开车追逐的游戏。他曾经把人从马路上撞弹出去,导致对方受重伤,也曾经假装汽油用完了,欺骗半夜独自开车回家的女性停下车子,再突然亮出刀子伤人。不管哪一种情况,一也只要看到被害人吓得哭叫,或惊恐地无法动弹,心中就有莫大的满足感。
而且他从没有失手。他在袭击对方时,头上会套上丝袜,并且用污泥涂抹车牌,让被害人无从辨认。他一离开现场,再将车牌弄干净,以免被警察拦下盘问。
他攻击人,致使对方感到惊恐,满足自己的支配欲,现在更加上了即使犯罪也不会被逮捕、把警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快感。
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上了当地的报纸,报道中并且呼吁民众小心。
一也让毫不知情的愚昧世人为之骚动,成为话题。
所以白天时他的心情总是很愉快,甚至让父母感到放心,说他仿佛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他们要他再休息一阵子,慢慢思考今后的出路。
可是,我知道当时的一也正处于失控的边缘,因为他追求更强烈的刺激,甚至想要弄到枪支。
他干脆就这样失控好了,这么一来,他一定会被警察逮捕,而他身边的人就会发现他生病了,需要接受治疗和救助。
(bsp;但是事情却不是如此。
因为那天晚上,雪停了的深夜,在郊外的牧场附近,那个干枯的树林里瘦骨嶙峋的枝干朝夜空突出的地方,他和塚田和彦这个人相遇了。
4
我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塚田和彦——当然,当时他和一也并不晓得彼此的名字——正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前来勘察现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也出现了。他看到和彦只有一个人,以为和平常的上好猎物没什么两样,于是他驶近车子。
塚田和彦将车子停在树林外,在附近走动。他看到一个头上罩着丝袜的男人开车冲了过来,立刻跑回自己的车子。就在塚田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一也因为车速过猛,颠簸着撞上了塚田的车子侧边。
目测有误,错过踩刹车的时机,这是一也第一次失手。因为轻微的脑震荡而无法动弹的一也,被眉间插着碎玻璃、流着血从车内爬出来的塚田和彦给抓住了,将他拖出了驾驶座。他在一也的身上摸找一番,拿出我之后,找到驾照,确定一也的身份。接着他检查车内,找到了一也“袭击”时使用的刀子。
塚田当时的表情——查看我的时候的表情——由于惊愕,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目的是什么?”
恢复意识的一也自暴自弃地说:“去叫警察啊!”
“做这种事,好玩吗?”
一也没有回答。塚田蹲下来,一把揪起一也的领子:
“那,我去叫警察好了。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今天早上我在饭店看到报纸了。有人开车袭击并砍伤情侣和女人——”
此时,塚田和彦笑了,亲切地对着一也笑,那是那种立志要将全世界的昆虫都做成标本的人,发现了从未被捕捉的珍贵而丑恶的毒虫所露出的高兴、愉悦的笑容。
“走吧!”他说。“我放你一马。你这人很有意思,交给警察太可惜了。”
他的话让一也十分吃惊,一时之间,一也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你可能会派得上用场。”
我会再联络——塚田说道,将一也的驾照放了回去,然后把我丢到一也的膝上。
过了半个月,塚田真的联络了。塚田和彦告诉一也他的名字,以及他正在筹划的事——远大的计划。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邀他。“话说回来,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警方,这样咱们彼此不都损失了吗?”
我认为,就一也来说,与其说他不想被送去警局,倒不如说他是被塚田和彦的计划所吸引,这才继续听他说。
当时塚田和彦早已计划好日后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杀人案。
他的目标是情妇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以及他打算结婚的对象早苗。早苗是他为了投保之后加以杀害而挑选的结婚对象。塚田对她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只是投保时所需要的一个名字罢了。
定下这种计划,塚田却完全没有一点心痛或良心不安的感觉。
“我有很多事想做,需要钱,不过也不止如此而已。我相信自己的脑袋,想要淋漓尽致地发挥。”
塚田和一也或许有相似之处,就像黑夜与黑暗有相似之处一样。如果说一也是个没能当上独裁者的人,那么塚田和彦就是个亲切的诱惑者。他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进一步想将世人、社会操纵在自己手里。
“我已经拟定好计划了。但是依照目前的计划,无论如何,我都会被怀疑。所以,我正在考虑,实际动手的必须是别人才行。”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这么说。
“一定会很爽的。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案件的真凶是你、我,那些愚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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