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会说:“这家附设的美容院上午总关着门。不过他们推荐外面的店,服务还不错。我想这还算可以,只要他们不对外宣称旅馆里有美容院。”
“哼,他们确实这么宣称。”父亲道。他把这件事记在一本好大的笔记簿上。
我负责开车。我说:“车没停在马路边,但自从我们把它交给门房,直到去旅馆车库领回,这段时间里,有人让里程表增加了十四公里。”
“这可得马上通知经理。”父亲说,把它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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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10)
“厕所漏水。”我道。
“我打不开厕所的门。”我弟罗波说。
“罗波,”母亲说,“你总是打不开门。”
“这样就只能给丙级啰,”我问道。
“恐怕还不至于,”父亲说,“它还是排名乙级。”我们在静默中开了一小段路;这是我们对于更改旅馆或寄宿舍评等最严肃的判断。我们不会随便建议调节评等的。
“我想这样得写封信给经理,”母亲建议道,“措辞不要太客气,但也不必太凶。说明事实就够了。”
“是啊,我还蛮喜欢他的。”父亲道。他每次都会设法跟经理见个面。
“别忘了他们偷开我们车的事,”我说,“那真是不可原谅。”
“还有蛋很难吃。”罗波说;他还不满十岁,所以他的评语不怎么受重视。
外公去世后,我们继承了外婆,她陪我们一块儿旅行,此后我们的评估标准就变得比以前更严格。乔安娜外婆派头十足,一向习惯甲级的旅行水平,然而父亲职责范围内,需要考核的却多半是乙级和丙级的旅馆和寄宿舍,因为这类场所对观光客比较有吸引力。餐厅方面,情况稍好一点。睡不起高级旅馆的人,对一流餐馆还是有兴趣的。
“可不准叫我试吃来路不明的食物,”乔安娜对我们说,“你们可能觉得这份奇怪的工作可以免费度假,乐得很,但我觉得代价很高昂:晚上不知道住什么地方,就构成很大的焦虑。美国人或许认为我们这儿还有不附卫浴的客房很迷人,但是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去洗浴或解手,对我这种老太婆而言,一点也不迷人。而且染病的几率很高——不仅因为食物。要是床看起来不保险,我绝不会躺上去。孩子年纪还小,容易受影响;你们想想,光顾这类场所的,都是哪种人,要好好考虑后果。”母亲和父亲不住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开慢点,”乔安娜严厉地对我说,“你真是个爱招摇的大男孩。”我放慢车速。“维也纳,”外婆叹道,“我到维也纳都住国宾饭店。”
“乔安娜,国宾饭店不需要考核。”父亲道。
“我想也是,”乔安娜说,“我想我们要去的地方甚至不是家甲级旅馆。”
“嗯,这趟是乙级旅行,”父亲承认,“大部分。”
外婆道:“这么说来,路上还会有甲级的住处啰!”
“不,”父亲老实说,“有家丙级的。”
“还不错啦,”罗波说,“丙级的地方会有人打架。”
“我想也是。”乔安娜道。
“那是家丙级寄宿舍,很小。”父亲道,好像小可以构成原谅的借口。
“他们正申请升成乙级。”母亲道。
“但有人抱怨。”我补了一句。
“一定有的。”乔安娜道。
“还有动物。”我又补上一句,母亲瞪了我一眼。
“动物?”乔安娜问。
“疑似有动物。”母亲纠正我。
“是啊,这么说才公平。”父亲道。
“哎呀,这下可好了!”外婆说,“疑似有动物,地毯上有它们的毛发?角落里有恶心的粪便!你知道我一进有猫待过的房间就会发作严重的气喘?”
“抱怨与猫无关。”我说。母亲用手肘重重顶了我一记。
“狗吗?”乔安娜说,“狂犬病的狗!你去上个厕所,半路被咬一口。”
“不对,”我道,“也不是狗。”
“熊!”罗波嚷道。
可是母亲说:“我们不确定是不是熊,罗波。”
“不是说真的吧?”乔安娜道。
“当然不是!”父亲道,“寄宿舍里怎么可能有熊?”
“有封信这么说,”我道,“当然,观光局判断这是幻觉,但还有别人看见——第二封信也抱怨那儿有熊。”
父亲在后视镜里对我横眉怒目,但我认为,既然大家要去查核,不如让外婆提高警觉比较明智。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11)
“可能不是真的熊。”罗波很明显失望地说。
“披熊皮的人!”乔安娜喊道,“真是前所未闻的变态行为!人兽不分,鬼鬼祟祟化了妆到处跑!有什么图谋?人穿熊皮,我相信一定是这样。”她道:“我要先到那儿去。既然这趟旅行有丙级的部分,我们就尽快把它做个了断吧!”
“可是我们今晚没订房,”母亲说。
“没错,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来得及展现最好的一面,”父亲道。虽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向那些在他刀俎之下的人透露他为观光局工作,但他认为,预先订房是人道作风,让管理人员有充分时间做准备。
“我确信,到一个假扮动物的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没有必要订房。”乔安娜道,“我确信那儿一定随时有空房。我确信他们的房客经常死在床上——即使不吓死,也会遭到那个穿臭熊皮的疯子别种无法言喻的伤害。”
“也说不定是真熊,”罗波满怀希望地说——因为按照对话的发展,罗波看得出,真熊会比外婆想象中的恶魔来得好。我猜罗波不怕真熊。
我开车,尽可能不招摇地驶往庞肯街与赛勒街交会处那个黑暗、萎缩的角落,找寻那家想升为乙级的丙级寄宿舍。
“没地方停车。”我对父亲说,他已经准备把这一点记在簿子上。
我并排停车,我们坐在车上端详葛利尔帕泽寄宿舍;它只有窄窄四层楼,一边是糕饼店,另一边是烟草店。
“看吧,没有熊。”父亲道。
“也没有人,我希望。”外婆说。
“他们都晚上才出来。”罗波道,小心翼翼地往街道两头张望。
我们进去找经理,一位姓提欧巴德的先生,他立刻让乔安娜提高警觉。“三代同堂,一块儿旅行!”他喊道,“像从前一样。”他特别冲着外婆说:“就是大家都在闹离婚、年轻人自己出来另立门户之前的日子。我们是家庭式寄宿舍!真希望你们有订房——那我们就可以把你们的房间安排得近一点。”
“我们不习惯睡同一个房间。”外婆对他说。
“当然,当然!”提欧巴德大声说,“我只是说,我希望能把你们的房间安排得靠近一点。”很明显,外婆开始担心了。
“我们的房间会隔多远?”她问道。
“嗯,我只剩两个房间,”他道,“只有一间够大,足够两个男孩和父母亲一起住。”
“我的房间距他们多远呢?”乔安娜镇定地问。
“你就住厕所对门!”提欧巴德告诉她,好像这是什么大优待似的。
我们被领去看房间,外婆跟父亲一起——满脸不屑地走在我们一队人的最末——我听见她嘟哝:“我理想的退休生活可不是这样。住厕所对门,所有人进出我都得听着。”
“每个房间都不一样,”提欧巴德告诉我们,“家具都是我们家传的。”我们相信他。罗波、我和父母亲共享的大房间,是间大厅般的博物馆,到处陈列着各种小玩意儿。每个抽屉的把手款式都不一样。然而洗脸盆有铜制水龙头,床头板是手工雕刻的。我看得出,父亲正在统计每一件事情,以便日后登录在他的大笔记本里。
“你先不忙,”乔安娜对他说,“我住哪儿?”
作为家人的一分子,我们尽责地尾随提欧巴德和外婆穿过漫长曲折的走廊,父亲计算走到厕所的步数。走廊里的地毯很薄,色泽暗淡。沿走廊挂着快速溜冰队的老照片——他们脚上穿的溜冰鞋前端弯曲上翘,像朝廷弄臣的鞋子或旧式的雪橇。
远远跑在前面的罗波,宣称他已发现了厕所。
外婆房间里满是瓷器、打光的木器,还有隐约的霉味。窗帘很潮湿,床铺正中央不安分地突出一条拱起物,像狗背上竖起的毛——好像有具非常纤细的身体,伸长躺在床罩底下。
外婆什么也没说,提欧巴德像个被宣告可以活命的伤员般冲出房门,外婆才问父亲:“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要达到什么标准,才有希望升成乙级?”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12)
“已经注定是丙级。”父亲道。
“这辈子都不能超生了。”我说。
“如果由我决定,”外婆对我们说,“充其量给它戊级或己级。”
灯光朦胧的小餐厅里,一个没打领带的男人在唱匈牙利歌。“这并不表示他一定是匈牙利人。”父亲向乔安娜担保,可是她半信半疑。
“我看他是的可能性比较大。”她表示。她不要茶,也不要咖啡。罗波吃了个小蛋糕,说是很好吃。母亲和我抽烟;她想戒烟,我想培养烟瘾。因此我们合抽一根烟——事实上,我们讲好绝不单独抽完一整根烟。
“他是个好客人,”提欧巴德悄声对父亲说;他指的是那个唱歌的人,“他会各式各样的歌。”
“至少会唱匈牙利歌,”外婆说,但她带着微笑。
一个小个子男人,胡子剃得很干净,但瘦削的脸上有永不消褪的铁青色胡子阴影,在跟外婆说话。他穿干净的白衬衫(但因陈旧和经常洗濯而泛黄)、西装裤和一件不搭配的西装外套。
“请再说一遍。”外婆道。
“我说我会讲梦。”那人告诉她。
“讲梦?”外婆道,“是指,你做过的梦?”
“做梦,讲出来。”他神秘兮兮地说。唱歌的人停止唱。
“任何你想知道的梦,他都讲得出来。”唱歌的人道。
“我确定我什么梦都不想知道。”外婆说。她不悦地看着那个歌手敞开的衬衫领口,领巾般浓密的胸毛冒出来。她一眼也不看那个自称会“讲”梦的人。
“我看得出你是位淑女,”讲梦人对外婆说,“你不会对做过的每一个梦都有反应。”
“当然。”外婆道。她用“你怎么可以让我遇到这种事?”的眼神,白了父亲一眼。
“可我知道一个,”讲梦人说;他闭上眼睛。唱歌的人拖了张椅子靠过来,我们忽然发现,他坐得离我们很近。罗波坐父亲腿上,尽管他这么做已嫌太大了。“有个很大的城堡,”讲梦人开始道,“一个女人躺在她丈夫身旁。她半夜里忽然完全清醒。她醒了,却不知道是什么弄醒了她,她觉得神智清明,好像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她不用看,不需要说一个字,或碰触一下,就很明确地知道,丈夫跟她同样地清醒——同样地突兀。”
“我希望这适合小孩子听,哈,哈,”提欧巴德先生说,但没有人看他一眼。外婆双手合拢放膝上,瞪着自己的手——她双膝并拢,脚跟缩在直背椅底下。母亲握住父亲的手。
我坐在讲梦人旁边,他的外套有动物园的味道。他说:“女人和丈夫清醒地躺着,聆听城堡里的声音,这城堡是他们租的,还不很熟悉。他们聆听他们从不费神上锁的院子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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