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李建平自杀了。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他从外面回来,进屋时,衣服被门框上的一道木刺挂了一个口子。衣服倒不是什么好衣服,但李建平却从锅台上拿起一把菜刀,一下一下往门框上砍,把菜刀砍得卷了刃。李文军气得直骂。李建平就怕父亲骂,每挨一次骂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凌迟,一刀一刀从皮肉开始,直割到五脏六腑。而且,每骂到最后,都是要他死。有很多回挨骂后,李建平都暗下决心,如果下次再骂他,他就死给父亲看看,让他后悔一辈子。但每一次他都没舍得死。这一次他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了,有点发蒙,就拿起水果刀,冲外面喊:“别骂了,你不就是让我死吗,我死就是了。” 李文军在外面骂:“你还有那个脸,你要有那个脸,早就不是你了,你媳妇也不能走了不回来。你有啥能耐,动不动就打人家,不打人家还未必愿意和你过哪。你媳妇算是好样的,要不就凭你这样的,人家早走了。现在人家走了好,走了人家就享福了。”春玲从东屋说:“你还骂,还不看看孩子啥样了。”李文军说:“啥样了,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和他操那份心,生那份气了。”
春玲下地出来,趴西屋门一看,就大声叫起来:“孩子拿刀扎自个儿了。”推门,踢门,回头冲李文军喊:“你快想想办法呀,孩子拿刀把自个扎了。”李文军不再骂了,但还不服软,说声:“我不管。”转身回屋了。春玲跑到外面,打破玻璃,拔开插棍,开了窗户,跳进屋,把脸色铁青的李建平抱在怀里,叫着。李建平的上腹部扎进的水果刀只剩刀把在外面了,直戳戳的立着,显得很别扭,多余。李文军不放心,也出来趴门看,见儿子成了那样,反而冷静下来了,不慌不忙的开门出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了,他绝望,但不悲哀。来到外面,李文军也从窗户进了屋,没到儿子跟前,先把插着的门开了。听到动静的邻居郑永来跑过来,看到跟前的情景,也大惊失色,说还不快去找大夫。李文军一声不语的走出屋,去找村里的医生。屋里又来了几个左邻右舍的人,有人说村里的医生能干什么,还是赶快送走吧。也有人建议等医生来处理一下子再送走,现在肚子上的刀先别动。春玲一时也没了主意。村医生很快就来了,一看就说:“赶快送走,这我能处理了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春玲让李文军去找车,李文军说:“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他。”从春玲手里把身体软绵绵的儿子接过来,一时间,李文军觉得眼前的儿子很陌生,怎么也记不起他小时候的抱他的模样。
春玲跌跌撞撞昏头昏脑的先到了陈寿文家,陈寿文听完情况后,马上说:“不是我不给你送,这四轮子一颠跶不把人颠完了吗。你去木厂找孙百书,李老大都行,他们的轿车又快又稳,,一会儿就能到镇上了。这种事他们再着忙也能给跑一趟。”春玲又奔向木厂,在道上,碰见从卖店回来的孙百书媳妇。她上前就求人家跑一趟,孙百书媳妇惊讶之后,说车不在家,今天孙百书出门办事去了。告诉她李老大在家,让她快去,不然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走了。
李老大的木厂占了大约十几亩地的面积,西面一流三十多米的房子是细木工车间,北面八间正房住人和堆放成品,东面一溜棚子加工木材和扒胶合板。院里也堆得满满的,除了原木外,还堆着成垛的胶合板和码得整整齐齐的细木工板。春玲进院时,在带锯旁,几个人正往一辆车上装破好的棚楞和棚条,一个人说:“回去最少得弄个十斤重的肉食鸡,小的不要。”另一个人说:“还得弄个肘子。”旁边的胖子说:“肉食鸡肘子算什么,等我盖完了房子搬家时,弄它五十席,到时候我都给你们送请柬,你们可都得到场啊。至于花多少钱,自个照亮着,别把我吃赔了。” 这时,有三个人推着一辆装着一大摞细木工板的板车过来。春玲向其中一个人打听老板在哪儿,那个人用手一指,说:“在那儿呐。”李老大正比划着让一辆货车往里倒,道两边都是东西,车倒得很慢,李老大在车后侧手一下一下小心谨慎的往后招。春玲一下子很胆怯,眼前的与儿子生死无关的忙碌景象让她清醒,回到现实。他畏怯的走到李老大跟前,等车到了位,李老大手一按,车停了。春玲眼泪汪汪的上前,畏畏葸葸把情况说了,李老大愣了一下,没有像别人那样多问,冲院里一个干零活的年轻人喊了一声:“洪成,你过来。”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李老大指了一下春玲,说:“你开上车跟她走,送一个人上医院。完事之后到商贸工地看一下,找大刘,问他我送的那几车模板的款子准备好了没有,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关着机。”又转身问春玲:“你去那个医院?是去镇里吧。”
李建平被送到医院不到半日就死了,李文军的母亲听到消息一下子病倒了。开始时还骂儿子,念叨孙子,后来也不骂了,孙子也不念叨了,只要人给她看病。说在家干打吊瓶也不好,要去省里的大医院。没人理他,她就说:“我知道你们心疼钱,电视上当妈的为了给孩子看病能卖腰子卖血,当儿女的咋就舍不得钱救你妈一命。你妈不愿意死,你妈还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哪。”
李文民去找哥哥商量,李文军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半天没吱声,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我是管不了了,自己家里的事还顾不过来纳,你爱咋办就咋办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 说着,就去找烟抽。自儿子死了以后,他学会了抽烟。见哥哥这个样子,李文民站起身往外走,李文军又把他叫住了,说:“这儿就咱哥俩,我说几句话,你爱听就听,不听就算了。咱妈的病好不了了,都快八十的人了,也别再往她身上搭钱了。上大医院,那得多少钱,就是有钱也造穷了,别说咱这没钱人。在家打打吊瓶,说不上还能好哪。”李文民没有吱声,心情沉重的出来。外面是一个明朗的世界,道旁人家的门前拴着几头牛,悠闲的吃着柴叶,一只半埋在土里的白色方便袋随风颤动,教会里传出伤感动人的唱诗声,一架飞机从头上轰鸣飞过,渐去渐远,深柔广大的天空显得很干净。
之十六
儿子寿武的家住在四楼,可秀莲怎么都觉得是三楼。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好意思问儿子儿媳。小两口都上班,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说要是在家呆着闷了,就锁上门,出去走走,看看大街,到附近的公园逛逛。但也别走得太远。但秀莲很少出门,寿武给她买了一大堆碟子,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家看电视。她想找个串门的地方,想找人说说话,可这里找不到。楼下有个幼儿园,个人开的,收了二十几个孩子,每天学拼音,做算术,玩各种游戏,秀莲有时也下楼看看孩子们玩儿。这时她就想起乡下的小孙女,产生了一种类似想家的感觉。刚来时,晚上睡不着觉,一想到“悬在”空中,她就有些担心害怕。要是来场地震,这楼房可不比乡下的瓦房保险。一倒,可就都成了“肉馅”。想到这儿,她又为儿子担心了,想儿子还不如在家好。自从男人出车祸离他而去,她有时就爱这样胡思乱想。凭空冒出一个想法,就当真的想下去。
头几天,大儿子寿文来看她一趟,拿来了一些菜,说李文军的独子李建平死了,是自杀,他奶奶一股急火,也病重去世了,这一家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接连死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有人找村上,说屯里一条道有说道,西南东北向,道那有这个向儿的,不是让屯里人都奔西南大路吗。要求村上改道,各家齐钱破破。还有人说有个算命先生从屯里过,说这个村净死没到寿的人,说还得死。但改道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涉及到好几家的园田地,往出拿钱也有人反对,还有人根本就不信,说村上带头搞迷信。本来郑永来想借这件事提高一下自己在村里的地位,但见意见不一,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与陈寿文一起来的还有江海媳妇,他是来给男人送衣服的。江海活忙,包工头不让耽误工,他已经二十几天没回家了。这个年轻媳妇说话时始终含着笑意,带着一丝讨好她的神情。秀莲当时也没多想,儿子不是那种人,江海媳妇也是村里一个非常贤惠,知情知理的女人。可过后他才觉出有些不对劲儿,越想越不对劲儿。她有些呆不住了,打算这一两天就回去,他要给孙女买一套衣服带回去,还要给儿媳雪心买,要是儿子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她这个当妈的更要对人家好一点。当然,寿武媳妇也要给买,不能做让人挑理的事。男人给她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她自己也花不了,不给儿女给谁花哪。再说自己也能干,还能养活自己,还没到给自己留后路的时候。如果真到了动弹不了那一天,儿女不孝,留着这笔钱又有什么意思哪,还不如死了好。
从商场回来,秀莲绕到市场,儿子拿的菜已够吃几天,她是去看一下在那儿卖菜的李建平媳妇玉敏,她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寡妇。她到城里的第三天,就在买菜时看到了她,玉敏求她千万别把她在这儿卖菜的消息告诉别人,秀莲满口答应了,连对来看她的儿子寿文都没说。其实李建平已死,李家人知道也无所谓了,但她一心不想把玉敏在这儿的消息告诉别人,所以,对寿文也没说。 电子站
之十七
玉敏连父母都没告诉,就独自来到城里,在郊区租了一间小房,早上两三点钟就起来,赶到菜市,从菜农手里开回菜,再到市场里零卖,每天也能挣二三十元,但也有挣不到钱的时候。她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还是打到村长家,让他代转的,只是带给父母一个平安的口信。至于在外面的难处,她一句也没有说。在这里,她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和完全陌生的人,每天除了和最实际的生存打交道之外,生活没有别的内容。但她从没想过要回去。自从碰到陈寿文的母亲,她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温暖和生趣儿,她每隔几天都要来看她一趟,说是路过,其实是特意来看看她。有时,她甚至可笑的想,要是她是她的婆婆该有多好,至于是做寿文还是寿武的媳妇,她倒没想过。
秀莲老远就看到玉敏在摊位前招徕买菜的人。抬眼看到她,冲她笑了。秀莲在一旁看到她打发走一个买菜的老太太,问:“这两天菜好卖吗?”玉敏说:“还行,还那样儿。”看见秀莲手里拎的装衣服的所塑料袋,问:“给谁买的衣服啊?” 秀莲把买的衣服拿出来,让她看,说这是给孙女买的,这是给寿文媳妇买的,让她评价一下。玉敏看着又羡慕又难过地说:“你对媳妇真好。”秀莲见她这样,就把给寿武媳妇买的衣服拿出来,说:“这是给你买的,你看合不合身。” 玉敏眼睛一亮,拿起来反复看,说:“现在城里女的都穿这式样的,我看很多城里女的都穿这个。”说到这儿,忽然不好意思了,把衣服推给秀莲,说:“我知道这不是给我买的,我整天在这儿卖菜,哪能穿得出这种衣服哪。” 秀莲说:“那你今天跟我到寿武家,寿武媳妇有两件不爱穿的衣服,正愁送不出去,你去看看,看能不能船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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