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母亲
作者:俄高尔基阿历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
内容简介:
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初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斗争: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从经济斗争转到政治罢工,农民和工人在斗争中结成同盟。小说第次塑造了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无产阶级英雄的形象,因而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正文
作品赏析 谭得伶
母亲深刻地反映了20世纪初无产阶级政党领导下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斗争: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从经济斗争转到政治罢工,农民和工人在斗争中结成同盟。小说第次塑造了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无产阶级英雄的形象,因而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为了表现小说的主题思想,作者精心设计了3组人物。第1组是革命者,包括革命工人和革命知识分子;第2组是工农群众,其中最重要的是母亲和农民雷宾的形象;第3组是敌人,这里有厂主沙皇宪兵法庭庭长,检察官等。在这3组人物中,高尔基突出了巴维尔和母亲这两位主要英雄人物巴维尔是作为先进工人的代表,母亲则是作为革命群众的代表。小说的中心思想主要是通过他们两人的成长以及群众的觉悟展示出来的。小说分为两部分。第部分重点写巴维尔率领的马克思主义工人小组在社会民主工党领导下成长的过程,第二部分重点写马克思主义小组在群众中的作用和人民群众的觉醒。小说的人物形象体系和结构都是经过作者精心安排的。
在世界文学中,母亲是部划时代的巨著,开辟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在高尔基之前,不少俄国作家和西欧作家在创作中反映过工人的痛苦生活。在俄国,19世纪60年代,工人的日常生活和繁重劳动就成为民主主义文学的重要内容。八九十年代,在绥拉菲莫维奇等作家的创作中,对工业无产阶级的描写也占有定的地位。但那些作家总是把工人描绘成资本主义制度的牺牲品。母亲同过去反映工人生活作品的根本区别,在于它第次深刻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政党所领导的工人阶级的革命斗争,反映了工人运动从自发到自觉的历史阶段。作者将时代的主要冲突作为情节基础来描写。情节的开端是阴暗的工人区中个贫困的家庭的情景,情节的基础是革命运动的产生扩大和蓬勃发展。小说历史地具体地描写了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典型性格和典型环境:用社会主义思想武装的自觉的工人和党领导下蓬勃开展的工人运动,日益觉醒的农民和农村的革命形势。它具有现实主义作品特有的具体性和逼真性。同时,它又是革命浪漫主义的作品,这不仅表现为预见未来,展示通向未来的道路,而且表现在作者处处从未来的高度反映现实。在母亲中,对未来的浪漫主义向往是与深刻的生活真实性结合在起的。
母亲也标志着高尔基在探索正面人物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峰。从19世纪90年代起,他在创作中直积极地探索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进入20世纪以来,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大大地鼓舞了他的创作激|情。1905年革命对高尔基的政治思想和文艺创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他站在无产阶级思想的高度,大胆地进行创新,终于塑造了巴维尔这个丰满的无产阶级英雄的典型形象,使工农英雄人物进入文学领域。母亲显示了高尔基刻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高度艺术才能。首先,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是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作者通过系列革命斗争表现了工人革命者成长的过程和高尚的品德。由于这些革命者植根于群众之中,体现了群众的愿望,又得到群众的支持,因而众多的群众场面是小说结构的特点。群众场面和对两位主人公的思想和革命活动的描写使小说成为完整的统体。其次,作者善于调动多种艺术手段,通过人物的语言和心理描写来刻画英雄人物。如巴维尔的成长主要表现在语言变化中。他参加革命以前语汇贫乏,句子简单,语气粗暴;参加革命后讲话愈来愈明确中肯,政治用语日益占重要地位。他最后在法庭上的演说更是具有启发群众觉悟激动人心的巨大力量。又如母亲的觉醒更多地表现在心理描写方面。通过母亲的感受来展示小说的切重大事件和人物是作者揭示母亲内心世界的重要艺术手法之。这种手法使母亲的形象在小说的结构中占有重要的作用。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不仅揭示了母亲丰富的内心世界,还使作品中的事件和其他人物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此外,作者在刻画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时,突出地描写了他们之间崭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如母亲与儿子的关系和她崇高的母爱巴维尔与莎馨卡的爱情关系革命者之间的友谊等等。在小说中,尼洛夫娜的母爱就有个提高和发展的过程。最初,她的母爱同般劳动妇女的母爱没有什么区别。经过系列事件的教育,她的思想达到了新的境界,她坚信儿子真理在握,必然胜利。因此,她在散发儿子的演说稿时才能表现得那样镇静和勇敢。尼洛夫娜的母爱之所以那样崇高和伟大,就是因为她跟儿子以及他的同志们已经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又如,小说对巴维尔与未婚妻的爱情的描写,虽然笔墨不多,却真挚感人,充分表现了他们高尚的情操和无产阶级的人情美。小说还着重描写了革命者之间深厚的友谊,如巴维尔同安德烈像亲兄弟样亲密,尼洛夫娜同尼古拉姐弟的关系也是种崭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说对母爱爱情和革命友谊的描写深刻揭示了革命者崇高的精神世界,使这些形象显得更加生动和丰满。
高尔基在母亲中首次运用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即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去描写现实。母亲是用这创作方法进行写作的第部新的文学作品。
总之,母亲以对新的革命现实的真实描写,以对时代本质的深刻概括,以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英雄人物形象以及新的创作方法开创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
1
每天,在郊外工人区的上空,在充满煤烟和油臭的空气里,当工厂的汽笛震颤着吼叫起来的时候,那些在睡梦中还没有得以使疲劳的筋骨完全恢复的人们,满脸阴郁的,就好像受惊的蟑螂似的,从那些简陋矮小的灰色房子里走到街上。在寒冷的微光里,他们沿着没有铺砌的道路,朝着工厂中那座座高大的鸟笼般的石头房子走去。在那儿,工厂正睁开几十只油腻的四方眼睛,照亮泥泞的道路,摆出副冷漠自信的样子等着他们。泥泞的路在脚下扑哧扑哧地响着,时不时发出嘶哑的说梦话似的喊叫声,粗野的叫骂恶狠狠地撕碎了凌晨的天空,然而,对于他们,扑面而来的却是另种声响——机器笨重的轰隆声和蒸气的怒吼。高高的黑色烟囱,就像根很粗大的手杖耸立在城郊的上空,那颤动的样子,阴沉而肃然。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了,它的血红的余光照在家家窗户玻璃上面,疲倦而忧伤地闪耀着。工厂从它石头般的胸膛里,将这些人抛掷出来,好像投扔无用的矿渣样。
他们,面孔被煤烟熏得漆黑,嘴里露出饥饿的牙齿,沿着大街走着。这会儿,他们的说话声有点兴奋,甚至是喜悦——天的苦役已经做守了,晚饭和休息正在家里等着他们。
工厂吞食整整天的时光,机器从人们的筋骨里榨取了它所需要的力量。整天的时兴就这样毫无踪影地从生活中消失了,他们却向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步。但是,他们看着眼前的享受——烟雾弥漫的小酒铺里的歇息和快乐——还是觉得满足。
每逢节假日,他们睡到上午十点左右,然后,那些老诚持重有家小的人们,换上了比较整齐的衣服去做弥撒。路上,他们骂着年轻人对宗教的漠不关心。从教堂回来后,吃过了馅饼,就又躺下睡觉——直睡到傍晚。
成年的劳作,使他们丧失了正常的食欲,为了能吃下饭去,他们便拼命地喝酒,让伏特加强的灼热来刺激他们的胃口。
入夜之后,他们懒散地街上逛荡。有穿套鞋的,即使天不下雨,也把套鞋穿上。有拿雨伞的,即使天上出着太阳,也把雨伞拿上。
他们相到碰面的时候,总是说工厂,谈机器,骂工头——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有的谈论,都是和工作有关的事情。在这枯燥的千篇律的日子里,拙笨而无力的想法有时也会发出孤独的闪光。回到家里就跟老婆吵闹,常常是拳打脚踢。
年轻的则下酒馆,或者轮流在各家举行晚会,他们拉起手风琴,唱着滛荡放肆的小曲儿,说些下流过瘾的话,跳舞,喝酒。劳累的人往往容易喝醉,醉了之后,满肚子无名的火气,立刻就起来,寻找着暴发的机会。旦有了这种可以发泄气的机会,他们便抓住不放了,哪怕是为了丁点儿小事,也就像恶兽般凶狠地撕打起来。往往是头破血流,有时打成残废,甚至把人打死。
在他们日常的交往中,最多的则是触即发的怨恨,这种感情,和那不能得以恢复的筋骨上的疲劳同样地年深月久根深蒂固。这些人生下来就从父亲那儿承袭了这种灵魂的疾病,它你黑影似的直伴随他们从小到大走进坟墓。在生之中,是它叫他们做出许多令人生厌而又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每当到了休息的日了,年轻人总是直至深夜才肯回家,他们之中,有的撕破了衣服,浑身上下沾满泥巴和灰土,脸上带着伤痕,幸灾乐祸地炫耀自己对伙伴的殴打;有的则满心屈辱充满愤恨;有的委屈地挂着眼泪;有的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副可怜相;有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叫人讨厌。
有时,也有些小伙子被他们的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回家去。他们在路旁围墙跟下,或者什么酒馆里找到醉成烂泥的儿子。立刻破口大骂,抡起拳头照着那被伏特加灌软了的有气无力的儿子就狠命地揍,之后,把儿子带回去,好歹马凶们将就到床上睡觉算是了事,因为第二天早晨,当汽笛像黑暗的洪水在空中流过来怒号不止的时刻,还得叫醒他们去上工。
尽管他们很凶狠地打骂自己的儿子,但是在老年人看来,小伙子们的酗酒和打骂是完全合理的现象——因为这班父辈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同样地酗酒和打架,也是同样地受他的父母的殴打。生活从来都是样的——它平缓地像条混浊的河流似的,年复年日复日地不知流向何方。他们的全部生活被那年深日久牢不可破的习惯所束缚,每天所做所想的大都是重复老套。所以说,他们之中没有人想改变眼前这种生活。
有时候,也有些外地人来到这城郊的工人区。
起初,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陌生人而受大家注意,后来,听他们讲起他们从前工作的地方,稍微引起了人们点表面上的兴趣。过了些时候,那些新奇的东西便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于是大家就对他们习以为常了,他们就再也不引人注意了。听了这些人的话之后,他们知道了工人的生活在哪儿都是样的。既然都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然而有时候,陌生人说些人们从未听过的工人区的新闻,大家也不和他辩论,只是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在些人心里惹起盲目的愤怒,在另些人心里引起了模糊不清的焦躁,在第三种人心里,有种对于朦胧事情的淡淡的期望,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着要驱散那种不必要的却足以妨碍他们的焦躁和不安,便索性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当看出那些陌生人身上的奇特的东西的时候,工人区的人们就牢记不忘了。他们对于这些与自己不同的人,怀着种本能的警戒。他们生怕这种人在他们生活中投掷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卟以破坏他们虽然苦重却还平安的生活常规。虽说无聊,但人们已经习惯忍受生活所给予他们的始终如的力量的压迫,他们并不期望什么较好的变化,他们认为切的变化只能是更加重压迫。
工人区的人们默默无语地离开那些讲新奇事情的人。
假若这些人不能和工人区单调的人群融合的话,那么,他们只好再流浪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孤单地留在工厂
如此生活上五十年——人们就自然地死去了。
2
钳工米哈依尔·符拉索夫,也是如此生活着,他是个毛发浓重脸色阴沉眼睛细小的人;当他那双眼睛躲在浓眉底下看人的时候,常常带着猜疑的不怀好意的冷笑。他在工厂里技术数数二,是工人区第个在力士。他对上司态度粗暴,所以得到的工钱很少。每逢休息的日子,他总要打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也怕他。时不时的,大家伙想要揍他,可总是不成。符拉索夫看见有人前来找茬的时候,他便攥上石头木板或者铁片,宽宽地叉开两腿,毫不出声地等着来犯之敌。他那张从眼到脖子全长满黑胡须的嘴脸和毛乎乎的双手,使大家伙感到可怕。尤其是他的眼睛,使人望而生畏——细小而且尖锐的眼睛,好像钢锥般地刺人,凡是碰到他目光的人们,都会感到他那般无所畏惧毫不留情的兽野般的劲头儿。
“给我滚开!孬种!”他低声怒骂。从他满脸的毛须里面,露出又大又黄的牙齿。本想着要揍他的人们便怯生生地回骂着走开了。
“孬种!”他在他们的背后骂着。他的双眼中露出钢锥般锐利的冷笑。他挑衅似的伸直了脖子仰起了头,跟在他们后面叫道:
“来!想死就滚过来!”
谁也不想死。
他的话不多,“孬种”是他喜欢常用的字眼。他用这俩字呼喊厂主警察,也用来叫唤老婆。
“呔!孬种!看不见?——裤了破了!”
当他的儿子巴威尔十四岁时,符拉索夫有回想抓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拖出去,但是他的儿子却拿起把很重的铁锤,斩钉截铁地说:
“别动手!”
“什么?”父亲边说,边逼近瘦高个儿的儿子,就像阴影渐渐称向白桦树样。
“受够了!”巴威尔说,“我再也不受了”
他举起了铁锤。
“好吧!”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补充说:
“唉,你这个孬种!
这事发生不久,他就和妻子说:
“以后甭再朝我要钱了!巴什卡能养活你了”
“那么,你就把钱都喝光?”她大胆地质问。
“用不着你管,孬种!我去睡表子!”
他并没有去睡什么表子,然而从此直到他死,几乎两年光景,他再也没有去管教儿子,也没向他开口。
他养着条和他自个样高大而多毛的狗。每天进厂的时候,那条狗总要送他到工厂门口,到傍晚时,再到工厂门口去等他回来。每到休息日,符拉索夫就到酒馆里去。他声不响地走着,好像是在那找人似的,用眼光扫寻着别人的脸。那条狗拖着长毛大尾巴,天到晚地跟在他身后。喝醉了之后就回家,他坐下来吃晚饭,就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但从来也不抚弄它。晚饭后,旦老婆不及时过来收拾碗碟,他就会把盘盏摔在地上,把酒瓶摆在自己面前,背告着墙,张大嘴巴,闭上眼睛,用令人忧心忡忡的声音哼唱。那凄惨难听的歌声,在他唇髭间打转,震下了粘在那上面的面包屑,他用粗大的手指捋着唇髭和胡须——自顾自地哼个不停。那歌词别人听不懂,字音拉得倒挺长,调门儿叫人联想起了冬天的狼嚎。就这样直唱到酒瓶喝空为止,他横转身子瘫倒在长凳子上,或者把头埋在桌子上,直至昏睡到汽笛拉响的时候。
那条狗也躺在他身边。
他是得疝气病死的。在临死前的五天,他全身发黑,双眼紧闭,咬住牙齿,在床上乱滚,时而对老婆说:
“给我拿点耗子药来,把我毒死算了”
医生告诉他要用粥治疗,而且说病人必须接受手术,当日就得把他送进医院。
“滚你妈的——我自己会死!孬种!”米哈依尔声音喑哑地骂着。
医生走后,他老婆流着泪劝他施行手术,但他却捏起拳头唬她,叫道:
“我好了——对你没好处!”
“早上,正当汽笛叫唤着人们上工的时刻,他死了。他张着大嘴巴,躺进棺材,而眉毛却怒气冲冲地紧锁着。
他的老婆儿子狗,以及被工厂开除了的做贼的老酒鬼达尼拉·维索夫希诃夫,和几个工人区的乞丐,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老婆低声地哭了不大会儿。巴威尔没有哭。在路上碰着棺材的人们,都停住脚画着十字,相互地谈论着:
“从此彼拉盖雅可以安心啦,那个人死了”
有些人更正似的说:
“不是死了,是公毙了”
棺材埋了之后,人们就都走开了。但是,那条狗却还留在那儿,它坐在新掘起的泥土上面,默不作声地嗅了许久。又过了几天,那条狗不知被谁打死了。
3
父亲死后不到两个礼拜,在个休息日,巴威尔·符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边的墙角里,像他父亲那样攥着拳头在桌子上敲着,边呼喊他的母亲。
“拿饭!”
母亲走近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把他的头搂近自己怀里,拥抱着他。然而他却用手推着母亲的肩反抗着,嘴中喊道:
“妈妈——快些!”
“你这个傻孩子!”母亲制止住他的反抗,悲伤而又温柔地说。
“还有——我要抽烟,把老头子的烟斗拿给我!”巴威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叫着。
这是他第次喝酒。伏特加使他全身疲软无力,但他没有失去知觉,在他脑袋里不断地涌出个问题:
“醉了吗?醉了吗?”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她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使他的心灵倍受感动。他想哭,为了要抑止住这种想法的冲动,他故意装出比刚才更厉害的醉态。
母亲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
“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呕吐起来。
经过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它放在床上,把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渐渐地醒过酒来,但他周身的切和身下,都好像随波似的在那儿晃荡不停。眼皮觉得很重,嘴里觉得有种无名的苦味。他从睫毛之间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容,胡乱地想着:
“看来,对我还太早了点。别人喝了都没啥,我却觉得恶心”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柔和的声音。
“你要是喝起酒来,那还能养活妈妈吗?”
他紧闭着眼睛说:
“大家都喝酒”
母亲喟然长叹。他说得不错。她自己也明白,除了去酒店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地方了。但是,她仍旧说:
“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得那份儿,你爸爸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苦可受够了你也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巴威尔想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如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总是沉默着,天到晚地提着心吊着胆,不知什么时候不对劲儿就要挨打。巴威尔因为不愿和他父亲见面,最近个时期很少在家,因此和母亲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地清醒过来,细细地望着她。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仿若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的,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的脸上,有双工人区大部分女人所共有的不安而哀愁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右眉上面有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吊,看过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闪耀出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她的两颊滑下来。
“别哭!”儿子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去拿点冰水来”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站了会儿,手里的杯子便有点颤抖了,里面的冰块轻轻地碰着杯子。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圣像前面。
从玻璃窗外突然传来醉鬼的吵闹声。在秋天薄暮的潮润空气里,手风琴响起来了。有人高声唱着,也有人骂着下流话,焦躁疲惫的女人发出惊惶的叫声。
在符拉索夫家小小的屋子里,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而且和工人区其它各家比有点不同。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尽头承条通往池塘的虽说不高却很陡峭的坡路旁边。屋子的三分之是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出来的母亲的小卧室,余下来的三分之二,是间有两扇窗子的四方形房间,边放着巴威尔的床,门口放着桌子和两个凳子几把椅子,放衬衣的衣橱,橱上放着面小镜,此外还有衣箱挂钟和墙角上的两张圣像——这就是他们的切。
年轻人所需要的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切他都买了。他变得和同龄人样了,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次,母亲问他:
“怎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
“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支猎枪。”
他对工作非常热心,既不偷懒,也不犯规。
他沉默寡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但很显然他离开了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地注意他的行动,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尖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若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但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他是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起了种茫然的忧虑。
“巴甫鲁沙!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有时问他。
“不,我很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碰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声不吭地吃了早点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之后出去,又要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很用心地洗脸,吃过晚饭后,就长时间地独自人百万\小!说。在休息日,他总是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个人来看他。
这样天天地过去了,她觉得儿子的话愈来愈少了,同时,她又感到他的话里,添上了许多她听不懂的新字眼,而那些她所听惯了的粗暴和凶狠的话,却从他嘴里找不到了。在他的行为举止方面,也增加了许多让她注意的小细节:他戒除了喜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干净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举动,变得更加洒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柔和了——这切都惹起他母亲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他有空就扫房间地板,每逢假日亲手整顿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努力地减轻母亲的负担。在工人区谁也不会这样做
有次,他拿回了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边谈话,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玛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
“方面尊敬基督,另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作的书架止,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她说话时用“您”,称呼她“妈妈沙”,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她说:
“嗳,妈妈,我回来迟些,请您不要担心啊”
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他的话里,她能感到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
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这样经过了段时间,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厉害地搅动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偶尔,母亲对儿子觉得不满了。她想:
“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想:
“兴许他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
然而,和姑娘们在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呢,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个礼拜过去了,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两个年头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4
有天吃过晚饭后,巴威尔放下了窗帷,坐在边的角落里,他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面,开始百万\小!说。母亲收拾好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沙!我就是这样!”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会儿,满腹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句话,”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他把书合起来。
“妈妈,请坐下来”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重大事件似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低声地令人感到森严可怕地突然说道:
“我在看禁书。因为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理告诉我们。所以禁止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觉得他好像是另外个陌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响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怪模怪样地抬起眼睛盯着屋子的角落。她替儿子害怕,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沙?”她说。
他抬转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眼里放射出执拗的光芒。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惯于不加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道,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
“请你想想,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难道过过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可怕,但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第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种因为有了知识而自豪的神圣地信仰着知识真理的学生的热情,说出了他明了的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着恐怖和惶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记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鲜情调。这种情调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的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她们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但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切——都在触动自己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儿子的自豪,因为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
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切都是悲伤的,为她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明白,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的碧眼——老是认真而严厉的那双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样亲切——使她很高兴。在她两颊的皱纹里虽然还有眼泪在颤动,但在她的嘴唇止,已经露出了满足而恬淡的笑意。在她心里,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的双重感情,被动摇着,但是另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忘却她儿子异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了的生活。她很想对他说:
“她孩子!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但是她又怕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欣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虽说对她有点陌生。
巴威尔看到了他母亲嘴唇上的微笑,脸上专注的神情,以及眼里的爱慕,例以为他已经使她了解了自己的真理,于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
他谈得兴奋起来,会儿微笑,会儿皱眉,常常从他的话里流露出憎恶的感情。母亲听到这种高谈阔论,惊慌地摇着头,急切地询问儿子:
“真的吗?巴沙。”
“真的!”他断然回答。
他向她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作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他:
“真的吗?”
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教会她儿子想去说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她终于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睡会儿吧。”
“好,就睡!”他应着。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了解我吗?”
“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下,又添加上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会儿,说道:
“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假使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防碍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两手中。
他充满了热情的有力地叫出来那声“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么也不妨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万要当心!”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她又很忧虑地说道:
“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冷静而迅速地说:
“上帝保佑你!我什么也不妨碍你,你只管好好地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吧。不过,我只求你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嫉恨!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嫉,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恨你,想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受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道:
“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了!”
他又微笑了下,接着说: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就害怕生人,长大了,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色的憎恨。但是,到了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不知是怜惜他们还是怎么的?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是全怪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
他仿佛是在倾听他自己的心里话,便沉默起来,过了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哦,真理是多么有力量!”
母亲疑视着他,平静地说道:
“天啊,你真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了之后,母亲轻后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是显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严厉面容。
母亲穿着件衬衣,赤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伫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歙动着,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了大滴大滴混浊的眼泪。
他们母子俩又沉默地生活下去,彼此离得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5
有回,是在某个礼拜中的休假日,巴威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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