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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啊!”病人说。

  雅柯夫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到火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吃惊似的望着火焰的快活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几乎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雷宾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下,然后对索菲亚说:

  “这比书还要厉害!机器切断了工人的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干了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似的扔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不论怎样杀人,我都能明白,可是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受折磨,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受苦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蓄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切,在她面前的黑暗里,又像光带般闪耀着条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围火而坐。

  在他们面前,篝火匆匆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宙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动,——好像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抛弃这个被疾病吃空了的躯体,急不可耐地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可是他的皮肤仍旧像死的般,只有他的眼睛还像余下的两堆柴烬在那里微微发光。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雅柯夫弯下腰来问他。

  “为什么?”他费劲儿地回着话。“我要在这儿坐会儿!

  我和大家在起的对候已经不多了!“

  他向大家望了望,沉默了会儿,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下,说道:

  “和你们坐在起,我觉得很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剥夺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残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于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会儿,他就无力地垂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雷宾望了望他,低声说:

  “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侮辱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可以胡乱花钱,天天都累死累话的,还要把性命送掉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

  “听他的话真叫人腻烦!”伊格纳季小声嘟哝。“这种话,听上遍就不会再忘记了,可是他老是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

  “切的切,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要明白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雷宾满脸阴郁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怀疑。有时,心肠发软的时候,好像不愿意相信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仔细想想,喂,弟兄们!你们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想想,都凭良心想想!”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晃,他睁开眼睛,在地上躺下来,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亚身边坐了下来。

  火焰般红润的脸蛋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渐渐地跟火焰的轻忆的噼啪声簌簌声沉思地融在起。

  索菲亚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披着天鹅绒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圈好像带着敌意似的人影中间,——震撼了饱食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苏醒过来,全世界的战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个个地走过;那些为自由和真理斗争的战士的名字,个个地又被生动地回忆起来了

  索菲亚那微带喑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好像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就是这种声音唤醒了人们的希望,给人们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听着自己精神上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个又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从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参加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心协力义无返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花费了无限的痛苦的代价来使自己的决定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长着,颗充满了渴望理解切团结切的热望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够啦!我们再不过这种生活了!’”索菲亚非常有信心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有力的强者,他们的虚幻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土地也就会从他们的脚下化为乌有,他们连立足之地也不会再有了。”

  “那是定的!”雷宾点着头说。“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惊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认为在索菲亚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诸如急躁锋芒太露过于豪放等,——现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静火焰的跳动索菲亚的脸庞,都使她欢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兴的是农民们的那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他们恐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联接的那根光辉的线,所以每个人都是动不动地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轻手轻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捷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她们那里。

  有次雅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

  “请稍等下再讲”

  他很快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纳季起默不作声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住双脚。

  索菲亚接着讲下去,她描述出胜利的日子,向他们鼓吹着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们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娱乐享受而忍辱负重地劳碌了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确切地说,那睦话并没有使母亲倍加激动,然而,因为索菲亚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虔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铁链缚住了的人,并且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带着微笑朝她周围那些思索着的愉快的面庞看了看。

  “我们得走了!”母亲说。

  “是得走了!”索菲亚劳累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很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依恋,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雷宾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亲近起来,这是件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知道了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叶菲姆边笑谑地说着边快速地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她们是得回去了,趁现在天黑没有人看见。要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官府里又要来人查这些书的来路了。或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到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多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赞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直想着巴威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态度变得很温和,满脸都是善良的微笑。尽管天气很冷,可是他却只穿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雷宾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说道:

  “天气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边,正在轻声谈论。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东方天际渐渐发白了,夜的阴影正在融解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阳。

  “那么,再见了!”雷宾握着索菲亚的手亲热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挤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亚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亚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很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白地看出了种充满了感谢和友情的又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满足。这种新鲜的感觉大概使他们感到惶惑。因为夜没睡,他们的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但目光中仍含着微笑。他们声不响地望着索菲亚,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雅柯夫问。

  “哎呀,有牛奶吗?”叶菲姆插嘴道。

  伊格纳季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

  “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牛奶,可是母亲感到,他们心里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索菲亚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显然也感动了索菲亚,也使她内心涌动着种不所措的感觉,唤起了种淳朴的谦逊,这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轻轻地说:

  “多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望,好像这简单的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喑哑的咳嗽声。

  那堆篝火即将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

  这句满含着惆怅与哀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劲慢慢地走着。

  母亲跟在索菲亚身后,不无感慨地说:

  “样样都很顺利,好像做梦样,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好像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可怕||,可是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渐渐才赶走黑暗”

  “对啦!”索菲亚愉快地回答道。“只是这儿的教堂是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着,禁不住跟索菲亚的话又重复了遍。“真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本还直担心,生怕他们不喜欢你呢”

  索菲亚沉默了片刻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起,人会变得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边走着,边谈论着雷宾和病人,谈论这几个年轻人是多么留神听着,沉默着,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表明了他们的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太阳已经在上升了。虽然眼睛还不能望见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

  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醒来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群肥胖的老鸦也忙忙碌碌地叫着,又展开沉重的翅膀飞着。不知在什么地方,黄鹂令人不安地唱个不停。

  大自然的远景逐渐地展开了,脱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阴影来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除非他能对你说出句简单的话,那时候,就会让你豁然下子全明白过来!”母亲边思考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这样。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受压迫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可是,从小就习惯了,心里早已经不怎么感到难受了。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丑恶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劳作了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母亲的头脑里直在琢磨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从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同种类的胡乱而丑恶的行为。

  “可是,他们是对切都玩腻了,对切都讨厌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个故事,——有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抓起谁来。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过了会儿,索菲亚小声地唱了起来,尽管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却像清晨样充满朝气

  7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切,就好像打算照亮切,将切集中在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件事上,不让她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着心。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十分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影儿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然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流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样,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严肃的举止言谈比起来,更显得特别惹眼。

  在母亲眼里,索菲亚像个急于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来仍然是把人们当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常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可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随便,往往总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亲的劳动量。她常常讲自由,可是母亲看出,她的那种激烈的偏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明地侵害了别人的自由。她身上有着许多的矛盾,母亲清楚这些,所以在对待她时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对待索菲亚总不能像对待尼古拉那样,内心怀着种经常不变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尼古拉总是非常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见了似的,看见生活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样鲜明,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个正直的法官,虽然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个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是很困难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欢他了。

  尼古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

  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百万\小!说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百万\小!说了,只不过是非常吃力。百万\小!说看不多大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续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这些图画在她面前展开了个能够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触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扩大起来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开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特别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富饶和广大,有了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次她对尼古拉感叹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惊讶地望着这些图画,好奇地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可是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飞而过,我们点都没在意。人们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欣赏,唉,也没有兴致。如果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叫人惊奇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对!”尼古拉微笑着回答。

  之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些有插图的书。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白脸黑发态度庄严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取维奇;圆头满脸满刺总是遗憾似的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好像锥子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逐渐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总是个——关于全世界的工人。

  有时候他们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辩论,喝茶喝得很多很凶;在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遍,然后立刻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

  这时,母亲总是仔细地把断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怎样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常常生气,各不相让地争执,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于是双方都感到生气,可是不多刻,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样。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切打碎,而且打处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便,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推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她”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个人?”

  “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8

  娜塔莎当上县里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书宣言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所以,这就成了她的工作。

  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有时候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和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在全省范围里到处奔波。

  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的态度总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攀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马蚤与不满。每逢看到人们有强烈的不满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因为这种不满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方面对心里早已构成了的问题紧张地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开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那种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画面。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欺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榨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酷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虽然非常的丰饶,可是老百姓仍旧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去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可是在这些教堂门口,讨饭要饭的男男女都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个小铜子儿。

  说实话从前,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织金线的袈裟,乞丐的破陋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可是从前她老是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教堂对于穷人,应该比对于富人更为接近更为必需。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知道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穿得很朴素。可是,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夸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了雷宾的话:

  “借了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祈祷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减少起来了。

  然而,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虽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来,好像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样,也将大地看作了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向用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种复杂的感情——爱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样了。基步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脸好像也变得更愉快更光明了,好像,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尼古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因为路上所见所闻的切感到愉快兴奋,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圆满很顺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擞了。

  “这样到处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受着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可是,有谁过问他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是在琢磨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笨无知的睁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律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里呢?人民因为不满自己的生活,渐渐就激愤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种渴切而执著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个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讶万分地问尼古拉:

  “这样的事当真能够成功?”

  于是,尼古拉就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尼古拉的话能够完全理解的还是很少。然而,对他的那种显示出他的坚决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理解了,因为这种感情令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这就是它的不幸!”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些完全没有贪心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假使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亲切,变得比较和善比较光明。

  “人们非要违反本来的意志,变得残酷无情不可!”尼古拉忧郁地说。

  母亲下子想起了霍霍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9

  有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边拾级而上,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看,她又看见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面走,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个看守。那里有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样。走了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会儿,让风吹,脑子里想起了件事”

  “只想起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下,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