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老早就为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谁的生活,非严厉地监督不可,人人都自我主张。说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崇崇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前——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那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来脱了帽子,在空中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
“彼拉盖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妈妈呀!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个鞭身教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定撒谎,不胡扯的人也不定不撒谎!”女商人回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们也在生我们的气呢!”她说。“不论在哪个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难怪她们!”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声。
“沼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讲讲结婚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着急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结婚之外,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她们还是不算明白,要不然早就找见道路了!“巴威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严肃的脸。
“那么,你们去教导她们不是很好吗?挑几个聪明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方便!”儿子淡淡地答话。
“试试看怎样?霍霍尔问。
巴威尔沉默了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对地散步,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
“我知道!”过了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传来宁静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巴威尔沉默着。
“你以为怎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
“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乐意到我们这来讲课”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
“假使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霍霍尔悄声回答着。
“为什么呢?”巴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霍霍尔陡然站定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如果我爱上个姑娘,那我就得向她明说,否则半点结果也不会有!”
巴威尔很响地合上了书。可以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你能期待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好会儿。
“啊?”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结了婚。这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块面包只为了孩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块都守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
“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
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霍霍尔说:
“心半是在爱,半是在恨,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准是巴威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
“我可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那和,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巴威尔字顿地回答。
“咱们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又过了见秒钟,他冷静而悲哀地接着说:
“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吹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霍霍尔缓缓地说。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仍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声也不响。
以前,母亲总管霍霍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但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了母亲的肩上,问道:
“大概,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是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心的话说不出口。
9
工人区的人们,在纷纷谈论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用蓝墨水书写的传单。在这些传单里,语句愤怒地讲到了工厂的制度,也讲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厂里挣钱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们,都在那里痛骂:
“这些暴徒!做出这等事来,真该打耳光!”
于是,他们将传单送到工厂管理处去。年轻的人们都很热诚地在那儿诵读。
“这是真话!”
绝大多数过于劳累而且对什么事概都不关心的人,懒洋洋地说:
“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但是,传单却命名人很兴奋,要是个礼拜看不到传单,大家便七嘴八舌地揣测说:
“看样子他们不再例子了”
但是,礼拜的早晨,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轰动起来。
在酒店和工厂里,出现了几个谁都认识的陌生人。他们不时地探问观察查访,就这样,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可疑的谨慎,有的是因为过分地纠缠,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亲心里明白,这场马蚤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看到人们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为巴威尔的命运担忧,也为他而骄傲,这两种情感交织在起。
有天傍晚,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当母亲开开窗户的时候,她凑过来大声说:
“要当心啊,彼拉盖雅,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
玛丽亚厚实的嘴唇线合,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乱响,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左顾右盼生怕街上有行人看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双迅速地站了起来。她麻利地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用围巾紧紧地包上了头,奇书网。整理提供匆匆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百万\小!说,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
“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符拉索娃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着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
“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他说:“对啦,这些畜生应该去告诉巴威尔声。我这就差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火炉里面,火炉下面,甚至盛着水的水桶里面,她都仔细地看过了。她以为巴威尔定会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回家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这样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直没有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藏。
霍霍尔边生火,边说:
“半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只是替那些干这种荒唐事的人感到可耻。腰里挂了军刀,长筒皮靴上面装着马刺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什么地方都要翻倒。不管是床底下,还是暖炉下,都要搜到的。假使有地窖,便爬进地窖里去。阁楼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儿如果碰着蜘蛛网,也要乱叫阵。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耻,所以才装出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是下贱的行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有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进去了,关进监牢里。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四个月。我住在那里,有天忽然来传呼,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什么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
“您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
他跪在茶炉旁边正在专心地用火筒吹火,这时候抬起紧张得发红和面孔,两手摸着胡子,问道:
“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
“在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得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使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它放在心上——那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现在,是这样的人生!从前,我也是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想,——就明白了——犯不上。人人都怕邻人打他,可是另方面,却又在拚命地想打邻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他的话静静地流淌着,把那种因等待搜查而产生的不安推到了远远的边,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着微笑。他整个人虽说粗笨,其实内心却非常灵活。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
“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大步,又蹲下来,低声喃喃道:
“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要我去请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
“决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洗了之后,他仔细地把手擦干净,对母亲说:
“妈,假若你露出害怕的样子,那么他们就会想:这里定藏着什么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发抖。你要明白,我们不干坏事,真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要辈子为真理而努力——
我们的罪,全在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巴沙?我不怕的!”她答应了。可是接着又犯愁地说了句:
“干脆早点来,也就算了!”
但是,这晚上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恐怕他们笑话她胆小,索性就自己先嘲笑起来:
“真是自个先吓唬自个!”
10
就在这个不安之夜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个月的光景,他们终于来了。
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正在谈论自己的报纸的在关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以似睡非睡的当口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时安德烈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步迈进厨房,高声关照:
“有马刺的声音!”
母亲用抖动的手抓住衣服,从床上跃而起,但是巴威尔从那边走进来静静地说:
请睡着吧,——你是有病的人!“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
巴威尔走近门边,用只手推了推门问道:
“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个,两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他只听见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
“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
说这话的是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只手举到帽檐上,另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眼色说:“这是他的母亲,大小!”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
“这是他本人!”
“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
他探头看看屋里,蓦然向房门迈进步。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个魁梧而墨黑的农民。低沉地大声说:
“你好,尼洛夫娜!”
她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儿,低低地说:
“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来折腾!”
屋子显得狭小起来,不知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皮鞋油的气味。两个宪兵和本区的敬官雷斯金,踏着很重的脚步,从搁板上把书搬下来,将它们摆在军客面前的桌子上。另外两个人攥着拳状敲打墙壁,还朝椅子下面探望,个笨拙地爬在了暖炉上。——霍霍尔和维索夫希诃夫紧紧地挨着站在角落里,尼古拉的麻脸上面,盖上怪红色的斑点。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军官。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她尽力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种滑稽的似乎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边。书籍往往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马刺锵锵地响,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
“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式,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
“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特维里亚科夫好像被人打了下后脑勺,脑袋晃荡了晃。雷宾吭呛地咳出了声,专心致志地盯着尼古拉。
军官眯着眼睛,像钢针样地朝那张动也不动的麻脸上刺了眼。他的手指更加飞快地翻着书页。他总是好像不堪疼痛般地张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对他那疼痛喊出无力的憎恨的大声吼叫。
“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拣起书来”
所有的宾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由又抬起头来,用穷追的目兴扫视着巴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
“哼拾起来”
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
“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
“这本圣经是谁读的?”
“我!”巴威尔说。
“这些书都是谁的?”
“我的!”巴威尔回答。
“哼!”军官往椅背上靠,说首。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面捋着胡子,边向尼古拉问:
“你就是安德烈·那霍德卡吗?”
“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不是他!我是安德烈!”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
“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自己的文件。
明净的月亮,用它没有灵魂的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子里面。有人在窗外慢慢地走过,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
“那霍德卡,你受过政治犯罪的审问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受过,,但是那是地方的宪兵是用尊称‘您’称呼我的“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察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
“那霍德卡,您,问的正是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的声音:
“我们现在才第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都这时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道。
两个宪兵抓了尼古拉的肩膀,凶暴地把他往厨房里拖。他用力把两脚撑在地板上不动,高声叫喊道:
“等等我要穿衣服!”
敬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
“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地讥嘲道。”有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的那种脆弱而颤动的破锣似的声音,恐怖地盯着老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的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科记忆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啊,原来就是惊动了这些人!”母亲暗自琢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那霍德卡先生!现在要逮捕您!”
“为什么?”霍霍尔格外镇静地问。
“等以后跟你说吧!”军官用种恶决心的礼貌回答,又扭过身来向符拉索娃问首:“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道“:”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油然而生厌恶,忽地,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他的伤疤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冷。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声。
“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衩带过来了。
“脱帽!”军官停止了诵读,大声呵责。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
“别着急,老妈妈”
“他们抓着的我,我怎么脱帽?”尼古拉嗓门很高,压过了诵罪状记录的声音。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扔。
“在这上签字!”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二十年的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眼泪怕是不够呢?”
她又气恨起来,冲着他抢白道: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会不够的,决不会不够!要是您也有母亲,——那她定知道,定知道!”
军官很快地把文件放进个簇新带有个很亮的锁钮的皮包里。
“开步走!”他发出了口令。
“再见,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威尔和朋友们握着手,温和地低声道别。
“这真是再见呢!”军官嘲笑着重复了遍。
维索夫希诃夫沉重地哼了声,他的粗脖子涨得通红,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火花。霍霍尔很坦然地笑着,边点头边和母亲说了句什么话,于是母亲画着十字,也开口说:
“上帝是照顾好人的”
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们走到门洞里,发出马刺的响声,然后就都消失了。雷宾最后个走出去,他用那双很专注的黑眼朝巴威尔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第,再见吧!”
他不停地从胡须间发出咳嗽声,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巴威尔反背着两手,迈过地上零乱的书籍和衣物,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过了会,他阴郁地说道:
“你看见了吧,——这弄成什么样子?”
母亲望着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忧愁地说:
“为什么尼古拉要对那个家伙发脾气呢?”
“大概是因为吓坏了。”巴威尔静静地回答。
“来了,抓了人,带走了,”母亲摊开两只手喃喃地说着。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她的心跳平息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实上面奇 书 网,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那个黄脸儿的家伙,专会嘲笑恐吓”
“妈,好了!”巴威尔忽然果敢地说。“来,咱信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吧。”
他称呼她?“妈”和“你”,平时只有当他站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才这样叫。她走近他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糊糊地感受到他的那种苦痛,于是,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
“等等,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会儿之后,母亲愁闷地说:
“巴沙!你的心真硬!哪怕有时安慰我下也好!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点。”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嘛,你非得得习惯起来不可。”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抑制着恐惧的颤抖,说道:
“他们大概要被拷问吧?会不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我想起这些,真觉得可怕,巴沙”
“他们的灵魂会被撕破的当灵魂被肮胖的手爪撕破的时候,那比撕破皮肉更痛苦呢”
11
第二天才知道,此外逮捕了蒲金萨莫依洛夫索莫夫以及他五个人,傍晚,菲佳·马琴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索翻查,所以他兴奋很知足,把自己当成英雄。
“你不怕吗?菲佳?”母亲问。
他脸色苍,面孔瘦削,鼻孔颤动了下。
“我很怕挨军官的打!那个家伙是胡须长得很黑的胖子,手指上长满了黑毛儿,鼻子上,戴阗个墨镜,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眼睛。他大声怒骂,双脚在地板上乱跺气!而且还吓唬人,说是要把我们关死在牢里。我从来都没挨过打,哪怕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
他闭了下眼睛,抿紧嘴唇,双手麻利地把头发拔到头顶上,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巴威尔说道:
“假使有人打我,我肯定像小马子般的猛扑上去,——
我用牙齿咬他,——被人家当场打死也不要紧!“
“像你这么又瘦又细的人!”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能和人家打架?“
“能!”菲佳低声回答。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自己的看法:
“他比谁都更脆弱!”
巴威尔声不响。
几分钟之后,厨房的小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推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自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
“可以赏光给杯茶吗?”
巴威尔默默地望着他那留着浓黑胡子的黝黑而宽大的脸和黑黑的眼睛。在他镇静自若的目兴中,仿佛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雷宾捋着胡子坐下来,把肘弯放在桌子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对巴威尔望了望。
“是啊!”他好像在继续说未曾说完的话。“我得向你坦白地谈谈。我已经对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信几乎是隔壁住着;你们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你们既不喝酒,又不闹事。这种事情还是头回看见。只要你们不去胡闹,那些东西立刻就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因为常避开他们,所以他们把我看到眼中钉。”
他说得很沉重,但也很流利。他用黑手摸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巴威尔的脸。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们说你是异教徒,因为你不去做礼拜。礼拜,我也不去做。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声。
“不止你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大声地长长吸了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传单,这法想得很妙。这种传单确实叫人不安。共有十九张?”
“对!”巴威尔回答。
“那么,我全看到了!不过呀,这些传单里面,有的地方看不大懂,也有些个显得多余,——总而言之,说得太多的,时候,就容易说废话”
雷宾微笑起来,——他有副洁白而强健的牙齿。
“于是,就来搜捕来了。这可连我都累死了。你,霍霍尔,尼古拉,——你们都暴露了”
他时想不出还要说什么,所以安静下来,他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小,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干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你想想看——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我比你的年纪大倍,经历得比你多二十倍,当过三年兵,计过两次老婆,个死了,个被我丢了。高加索也到过,圣灵否定派信徒也见过。兄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不能!”
母亲好像贪吃般地倾听着他那激动人心的话;看见这个中年人跑到她儿子面前,仿佛忏悔似的跟他说话,觉得高兴。但是她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下他的态度,她问雷宾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原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到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也正是这种生活。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见新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次地喊道:
“对呀!”
有次,他笑起来,低声说:
“啊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也参加进来。每逢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切,乃至谈起她认为贵重而神圣的切的时候,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和他的视线相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那些尖锐而激动的不信上帝的话来搅乱她的心。但是,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种信仰,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怎么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为上了年纪的雷宾听了巴威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见雷宾坦然地对他提出问题,她有些个耐不住了,于是就简短而固执地说: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她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眼睛满含着泪水。她边在那时洗碗碟,边手指颤抖着。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面苦舌,面对望着巴威尔。”我忘了,妈妈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岁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作棍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屈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状在桌面上敲了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非和我们这人样不可!现在呢,我们非但上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样!教堂里给我们看的上帝,却是个稻草人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伤和中伤的外衣,改变了他的面目,拿来歼害我们的灵魂”
尽管他的话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亲听来,都好像落在她头上的震耳欲聋的打击。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害怕。那两只眼睛里的暗淡阴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隐隐地感到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边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
“请看,巴威尔!根本问题——不在头脑,而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个不让其它任何东西生长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够解放人类!”巴威尔断然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雷宾顽强地大声地反驳。”能给力量的是心灵,——决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寻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个新的信仰
得造出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个——基督!”巴威尔说。
“基督的精神并不坚固。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承认了凯撒。神是不承认人类的人间权力的,他是万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个:这是‘神的’,那是‘人间的’但是实际上呢,他承认了交易,又承认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吗?所以灵魂也不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会儿拥抱,会儿争斗。巴威尔在来加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切音响都淹没在他的话声里,但是当雷宾的沉重的声音平缓地流动的时候,可以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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