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王艳把一个小屁孩扔给我。
王艳说，跟老黑办离婚，让我带一段时间。
小屁孩叫豆豆，大光头，才刚六岁。离婚归离婚，别让我带小孩啊，于是劝说：你们再想想。
王艳说：离得太远，都不想伤害父母，没有退路了。
王艳的老公是个印度佬。王艳在北京上大学时，印度佬是留学生。两人怦然心动，还没毕业就偷偷领了结婚证。
那时我不在他们的朋友圈内，只在前年一次聚会时认识他们。
“轰”的一下就离婚，世界好乱啊。
王艳一走，豆豆就盯着我看半天。
然后跳起来，眼睛爆大，说：你叫摸屎？摸屎蜀黍，你头发好长啊，还白了好多，你上辈子扫厕所的吗？
我：跟扫厕所有什么关系？
豆豆：不几道啊。摸屎蜀黍，你腿好短啊。
呜呜呜，掩面狂奔啊。
带小孩好麻烦的啦。
我把工作搬到了家里来做，下定决心哭闹由他。
把豆豆喂饱，扔到电视前，我就啪啦啪啦拍键盘。没一会，豆豆跑过来，爬上我的椅背，问：写什么鬼东西？
我：豆豆乖，看电视去啊。
豆豆扯我头发，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没女孩看上你，所以你这么拼命。可你这么拼命，死得很早，也不会有女孩看上你。所以，摸屎蜀黍，你也不要难过，这是命啊。
我感觉头好痛，叫：看电视去。
豆豆：我要看圣斗士星矢，我要看七龙珠，我不要看喜洋洋，不要看光头强，给老子电脑。我虽然是小孩，你不要欺负我。
电脑就这样被豆豆霸占了。
于是我新买了一台电脑。
豆豆：不许用你的电脑，陪我一起看一辉。
啪，让雷打死我吧。
第五天，吃完午饭。
豆豆：摸屎蜀黍，出去玩吧。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你屁眼长嘴巴上了吗？他说着盯着我看。
我反盯：再吵，我把你扔到动物园喂蛇，让蛇缠着你的脖子，从你屁眼里面进去，然后从肚脐眼和鼻孔里面出来。
豆豆：好啊，去动物园。
泪奔。
于是坐地铁，我让豆豆跟着我。转眼他就不见了，幸好在别的车厢找到他。
我揪着豆豆，他大喊：打小孩啦。
我操，一大群人围上来了。豆豆指着我继续喊：他刚才还摸了那位奶奶的屁股。
我哔哩哔哩一顿说，被人按在地上，手反扣在背上。
保安过来带走我，我的眼泪滴在鞋面上。
豆豆跟在后面叫：你们别怪蜀黍，他从小语文不及格，脑壳也给狗舔过，现在写的东西，我都不看。所以他打我，我不怪他，你们也不要怪他。
保安：那他摸老奶奶屁股怎么办？
豆豆：你单身半辈子，摸奶奶屁股，我也理解啊，笨蛋麻烦你有点常识好不好？
保安愣住，停下来。
豆豆对我说：摸屎蜀黍，你也不要难过，我给你棒棒糖吃。
吃你个光头，吃你妹啊。
我被放回来了。
闹到第十天，豆豆安静了。
夜晚，豆豆要了一百块钱，跑下楼，上来时背着一个大包。
打开，彩色蜡笔，橡皮泥，小刀，作业本。
我不理他。豆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早中晚在阳台各抽半个小时的烟，今晚你还抽了一小时了，你再这样就要变成骷髅鬼了，女鬼都看不上你。
我：你想不想活了，再吵我把你扔到洗衣机里，和你的白汗衫一起搅拌。
豆豆：摸屎蜀黍你冷静一下好不？我马上要上学了，所以请叫我豆豆作家。
我：为什么当作家？
豆豆：当了作家，我就写摸屎蜀黍，写你不洗脚，写你头发白了，写你没女孩子喜欢，写你拐卖我，写你摸老奶奶的屁股，写你吃大便。
我把豆豆提起来。
豆豆：写你虐待儿童。
我把豆豆放下来。
豆豆：摸屎蜀黍，教我写字。
写就写，摆好本子和笔。豆豆：写“爸爸”。
我：不行，每个人都是从写自己开始的。
我写了个“豆豆”。
豆豆问：写的什么？是爸爸吗？
我愣一愣：啊，爸爸的。
豆豆一笔一划地模仿。
豆豆：写“妈妈”。
于是我写“傻逼”。
豆豆：写“在一起”。
于是我写“无敌炮”。
大半夜醒来，灯下豆豆趴着睡着了，桌子上，两本作业本写满了七扭八歪的线条。
我把他抱上床，豆豆醒来了。他突然眨着眼睛问我：摸屎蜀黍，可是蜡笔写的字很快会消失吧。
我接到王艳电话，说离婚办好了，送走老黑，就把豆豆带回去。那晚我跟豆豆玩“魂斗罗”，玩累了，很早就睡了。
睡醒，摸摸床，豆豆不在。
在阳台上发现他，这孙子偷老子的烟抽。
我差点破口咆哮，马上没有爸爸了，你再抽烟，我说出来你没爸爸，吓哭你。
我把豆豆提回床上，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午觉，醒来豆豆不见了。
屋内找不到，我冲下来，急得团团转。在公交站台，接到王宝宝的电话：在我微信说什么鬼呢？
我打开微信，在王宝宝的对话框内，有几条发送过去的语音。
我打开，是豆豆的声音：
摸屎蜀黍，我好难过。
摸屎蜀黍，我想跟你说话，但是你睡着了。我要去找爸爸，所以我不敢让你知道。我知道在这跟你说话，你会听到的。
我知道爸爸妈妈在离婚，我听到过他们在房间吵架，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
可是我装着不知道，就是怕你们替我难过。
可我还是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们大人难过就喝酒，可豆豆太小。你们难过，能去很远的地方，可豆豆没有钱。
所以我常常无理取闹。
摸屎蜀黍，对不起！
我偷看了你的微信，我爸爸要走了。
我要去找他。
我记得妈妈送我过来时，坐的是122路车。
摸屎蜀黍，答应豆豆，你可以少抽点烟吗？你没女孩喜欢，下辈子豆豆变成女孩陪你好吗。因为我知道摸屎蜀黍是个好人。
好到吓哭我的好人。
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我抬头看看天空，122路公车开过。我看见车里有个小孩，大光头，厚嘴唇，穿着白汗衫，背着红色的大书包。
停车，我操，停车啊。
这个季节漫天黄叶，我跟着车子跑，嘴里喊：豆豆，豆豆。
声音被风吹走一点点，我的声音就更大一点。
我看见豆豆探出脑袋，似乎在冲我笑。
我喊：豆豆别把脑袋探出来，不然你天灵盖要被削掉的，跟动物园里的鸵鸟一样脑袋是平的。
车子要开得慢一点，离别要来得晚一点，伤害要始终堵在路上，拥抱怎么能留在他乡啊，他娘的。
我坐上公车，紧紧地抱着豆豆。豆豆在我怀里，眼泪稀拉哗啦地掉下来。豆豆哭着，嘴巴在抖动。
我知道他在说，可是我听不到。
他在说：摸屎蜀黍，我听你的。摸屎蜀黍，我在天空种下了一个心愿，总有一天要长出果实落下来。摸屎蜀黍，我会很快很快地长大……
我给王艳打电话，让豆豆说话，可豆豆只有哭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月的飞机场，汹涌着离别的人，我带着豆豆赶到。
我找到王艳，她紧紧地搂着豆豆，豆豆只到她膝盖。
王艳说：老黑已经上飞机了。
豆豆突然抬起头，甩开了王艳的手，发了疯地跑去，他拼命跑过人群，拼命跑过过道，跑过验票口，我们跟着他。
地勤抓住豆豆，我们还没有上前，豆豆拉开了小小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橡皮泥，掏出变形金刚，掏出积木，掏出写到很短很短的蜡笔，叫着：蜀黍，这些都送给你，这些都是我的，我只有这些了，你让我过去。
地勤手足无措。
我上前劝说，于是地勤也跟着我们跑。
豆豆跑，眼泪往后掉。
王艳在后面喊：豆豆，不要哭。
豆豆跑进候车厅，团团转，喊着：老黑你别走。
一辆飞机飞起来了，又一辆飞机驶向了跑道，豆豆跑过去，可中间有厚厚的玻璃。豆豆整个人贴上去，眼泪糊了一脸。
我要喊：豆豆，你爸爸已经走了。却没有喊出来。
爸爸坐着飞机走，飞机带着爸爸走。爸爸停在每一列飞机里，飞机里都载着爸爸。
豆豆沿着一个个登机口之间的玻璃跑，喊着：老黑你别走。
他喊：爸爸你别走。
豆豆被王艳抱住，王艳掉着眼泪说：豆豆，你别叫了，太远了，你爸爸听不见的。
豆豆哭叫着挣开王艳。
他没有喊，而是慢慢地放下书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件雪白的t恤。小小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努力地挥舞着t恤。
t恤上有几个字，烟烧出来的一行字。
写着：豆豆傻逼无敌炮。
豆豆挥舞着t恤，用尽最后的力气喊：
爸爸妈妈在一起。
王艳在身后哭成了一个大傻逼。
我们一直在说，千万不要分开。
分开世界就静音了，不久就黑暗了，天亮也看不见了。想告诉他，世界这么大，你会找不到我的，眼泪会流干的，人会变得干枯的，去哪都拯救不了的。你会忘了我，不想再见了。我会记得你，再也没有你。
风，一夜间吹得特别大，他终于离开了。
你和谁擦肩而过，你和谁恋恋不舍，你和谁永久相依，最终被时间打湿在墙角。
你会停下来，发现地面布满荆棘，发现满地冰凉，你会听见心脏咔嚓停掉的声音，人却还在呼吸，可你也只能往前走。
千万别回头，你会看见一个个自己伫立身后，胆小怯懦，泪流满面，对你说没有出口的。
一旦对上一眼，你就被缠住了。
继续往前走。
所有脚印都代表征途，所有心情都藏在夜晚。无论慌乱与宁静，流泪或欢笑，都是自己要走的路。
——摩石@摩石空间
作家、编剧、鼓手，代表作浮世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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