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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作品:|作者:蒂帆|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9:43:52|下载:蛙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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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种文质彬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为素材的话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好!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第二部1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有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密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说她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2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仁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仁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哟;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