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一口真气只维持到门口。正好一个莽撞小子摔门出去,门反弹回来,打中看似镇静的宁宥的鼻梁。虽然不重,可微微一阵酸痛,逼出顺势而下的眼泪。
跟在宁宥身后的简宏成不知所措,伸伸手,又缩回去,但又伸出去,帮宁宥推开门让她出去。慌乱得如同大男生。出门后,宁宥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两人都不说话。
数码店门口,一批批的朋友开始到达,田景野与大家握手嬉笑。11:18,店堂的四面八方响起提醒的铃声,田景野亲手点燃门口长长的一挂鞭炮。烟火与飞溅的红纸屑在田景野面前飞舞,他有一时的走神,一脸的严肃。但他很快便遮掩过去,又与众人笑闹成一团。
简宏成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鼓动喉舌是如此费尽。他都不知该如何与宁宥打招呼才算体面大方又不吓走宁宥,他也不急于赶上去与宁宥并行,以更好看清她的脸。不急,因为他刚才已经在咖啡馆看清她,依然是他心中眼波欲流的林妹妹。多少女人结婚成家后两只眼睛先变成蒸熟带鱼的眼珠,宁宥不同,宁宥的眼睛里依然有水色涟漪。即便是宁宥用的香水也非常迷人,他的鼻炎鼻子一向对香水反感,却对宁宥的香水来者不拒。他漫无目的跟着,越走越是欢快,好情绪如同宁宥身上传来的香水味将他抱拥,他只希望此路满满无绝期。
宁宥走在前面,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眼泪,是郝青林的事儿彻底刺激了她吧。她不在乎后面有简宏成看着,低头自顾自优雅地笃悠悠地走,右手的纸巾轻轻地拭去眼泪鼻涕,便落到左手卷起来收着,连高跟鞋细如钉子的鞋跟都精准地绕过各处人行道的陷阱,绝不显露一丝心中的慌张。等终于见到一只路边垃圾桶,她才站住将濡湿的纸巾丢入,背着简宏成掏出小镜子审视泪脸。她一向化妆不多,因此流几滴眼泪对妆容并无大影响,最多是鼻梁上几粒俏皮的雀斑终于得见天日。可细致的她依然从包里掏出硕大墨镜将脸掩上一半。
看清宁宥是在招呼出租车,简宏成才走前一步,干咳一声后才道:“我车子就停在田景野店门口,我让司机开过来让你差遣。”
宁宥视其若无物,却正是如此,简宏成反而欣赏不已。多年不见,只是从同学们嘴里听说宁宥的一切,他心中的宁宥犹如拼图缺角,每每搅得他心烦意乱。眼下这一只角近在眼前,简宏成心中无比踏实。但他显然不是容易满足的人,等一阵子的刺激稍微平复,他便蠢蠢欲动,不等宁宥在白眼之外再赏赐他其他的坏脸色,便又清清嗓门道:“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宁宥稍微走开几步,继续专心打车。可惜这是城乡结合部,出租车连影子都罕见。宁宥心中暴跳如雷,可脸上再也不露一丝情绪,见简宏成开始打电话呼叫他司机,她也终于等不住了,打开手机接通她公司的总经理。“宋总,不好意思直接打搅您。我先生与他几个同事一起今早被检察院叫去,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六神无主,不知道作为家属需要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程序,唯一想到的是找您。”
令宁宥宽心的是电话那头宋总的表态:“你安心,可能未必有什么大事。你把你先生姓名等资料传给我,越详细越好。我替你问问。我会让人指点你做什么怎么做,你安心工作,别轻举妄动。”
简宏成见宁宥脸色稍微一松,对着电话连说感谢,他不客气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公务员犯事,有纪委或者检察院,一般外围调查结果够刑事的,就检察院直接出手。你别侥幸。再说我早先也想过这事,两年前郝青林凭什么维持婚外情,他工资卡上的收入要上缴,他必然要找外财。聪明点儿的打擦边球,笨蛋除了犯法还能做什么。他犯事是为了维持婚外情,为那种人着急,你何必。”
简宏成只要心智恢复正常,就依然是能看透人心肝肺的简宏成。宁宥被他戳得脸色煞白,倒吸着气道:“你少管闲事。”
简宏成却忽然别转脸去,躲开宁宥墨镜后面的飞刀眼,开腔唱起。他五音不全,唱得滑稽,可那调门却是宁宥最熟悉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宁宥痴了。
那年高考前夕,同学们都在做最后冲刺。最后几天都是自习,走读的同学在家复习,住宿的在炎热的教室挥汗如雨。
简宏成作为连任三年的班长,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担当起维持秩序的重任。但他最关注的人却整个下午都没来,他耐心等了一个小时,便忍不住了,走过去悄悄问团支部书记陈昕儿:“宁宥没来?点名就少她一个。”
陈昕儿却脸一红,稍稍避开点儿,才扭头左右看看,有点儿结结巴巴地道:“咦,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我出来时候又没见她午睡。我去寝室看看。”
简宏成果断道:“你复习你的,我去看看。还看语文干嘛,你最缺的是数学。”
陈昕儿更是满脸通红。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但简宏成没耐心听她,而是大步走到田景野身后,一掌拍在藏抽屉下的武打书上,嘴巴凑到田景野耳边一字一句地道:“回寝室看,别在这儿影响军心。”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从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简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门外,才笑道:“这不是怕你点名吗。我琢磨着宁宥也是被你管烦了,躲寝室避难呢。班长你要是能把宁宥捉回来,我保证放下古龙,考完再看。”
简宏成不以为然,“你跟她比?切!”简宏成甩下田景野,跳上自己簇新的自行车。田景野妄图揩油搭车,却拍马难及,索性找一处树荫钻进去,隐蔽地继续看他的古龙。这下,即使简宏成用心搜也未必找得到他了。
当然,田景野心知此时简宏成绝对没时间管他,简宏成此时的心里只有宁宥。简宏成也很不争气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飞奔到寝室区,暑假的寝室区门可罗雀,连门房都不知躲哪儿去了,简宏成顺利到达女生寝室二楼,年代可追溯至民国的砖木结构老楼,简直顺利得不敢想象。当然,如果有门房在,他也照样顺利,他的脸在全校是通行证。
才刚拐出楼梯,简宏成便全身如触电似的呆了几秒,一缕细细的,同样是五音不全的声音从203漏风的门板传出,显然是宁宥在苦苦学习越剧唱段。反正简宏成也听不出有差,他只觉得如此柔美,如此娇嫩,除了背手站在门口发呆,他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门里只有一个她,门外只有一个他,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两个人。而那歌词,宁宥反反复复练习的歌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虽然宁宥一唱到“红颜老”便卡壳,嗓门儿吊不上去,简宏成却听得如痴如醉,才发现他一直没耐心看到底的《红楼梦》原来是如此的美。
宁宥显然是被自己的臭水平急出一头汗,她将抄本往床上一扔,拿起脸盆想去水房洗脸。她在门口的忽然现身,简宏成猝不及防,只觉得一阵羞惭涌出,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猛然后退,谁曾想那民国栏杆经不住他的猛撞,竟然嘶哑地叫唤一声,英勇就义。简宏成直直坠落。幸好,楼下是茂密的黄杨树丛,他正正儿地落在树丛里。睁开眼,满眼乱晃的蓝天白云和骄阳,简宏成才惊魂甫定,却又一眼看见宁宥战战兢兢地趴在二楼走廊地上看着他尖叫。他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将手掌伸到眼前,没错,真是水。再看楼上,宁宥已经不见,而尖叫声转从楼梯口滚滚而来。“难道是宁宥的眼泪?”简宏成才想到这儿,立刻有一张脸遮住了蓝天白云和骄阳,更多的雨滴落在简宏成的脸上。简宏成激动得反反复复愣头愣脑只会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可我即使死了也甘愿,你竟然为我哭。……”
如此肉麻,终于提醒了宁宥。她擦干眼泪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颤巍巍的黄杨树好好地托举着简宏成,他怎么可能受伤。宁宥恼羞成怒,瞅准受力点一脚蹬飞一条树枝,顿时支撑系统溃不成军,简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狈地滚下树丛,趴到地上。再抬头,宁宥早扬长而去。简宏成却开怀大笑,在楼下放肆大喊:“宁宥,有我!”
余音袅袅,尤其是路边的黄杨树丛犹如昨日。正是简宏成的司机驾车飞奔赶来,简宏成拉开后车门,殷殷看着宁宥。宁宥发了会儿呆,才低头坐进车里,但将简宏成关在门外。简宏成遣走司机,甘为驾驶。
田景野数码店开张的鞭炮轰然响起,打破空旷的高教园区里的寂静,有斑鸠被惊吓得扑棱棱乱飞。车里的人静静的,等待鞭炮声止歇。简宏成等到归于寂静,才问:“要不要回去支持一下田景野?”
这个问题,是宁宥必须回答的,“不了,直接回上海。呃,请,谢谢。”
简宏成这才将车子发动起来,“赶回上海找人吗?司法系统掮客水深齐,你这种良民还是别去尝试,我替你介绍个好律师。”
宁宥淡淡地道:“不用。我只是必须赶在小孩放学时站在校门口,必须是我第一个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简宏成沉默了会儿,到一处红灯前停下车,坚决地道:“跟他离婚,跟我结婚。”
宁宥完全不当回事地“呵呵”两声,靠在椅背上打盹。唯有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可简宏成压根儿没看到。
简宏成不屈不挠地道:“陈昕儿不是问题。我从来都跟她很明确,我不会爱她,我不会跟她结婚,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她也从来很清楚。”
简宏成等了会儿,这回,宁宥连“呵呵”声都不给了,可简宏成既然好不容易逮到宁宥,自然不会放过这百年一遇的机会,“经济方面,我们是成年人,我不会说‘我的就是你的’这种空话,只要你答应,我当天无条件汇一千万到你账户,保障你的生活,保障你的选择。此后,我列出资产,我们谈协议。”
预料之中的,简宏成又没等来任何答复。他在红灯前扭头看一眼,见宁宥抱臂而睡,嘟着嘴,也不知什么。“好吧,还有你知我知,我永远爱你,你也爱我。这都不必再说,说了多余。可我担心你清高,以为跟钱一有牵连就是买卖婚姻,我……”
“stop!”宁宥终于拍案而起,截断简宏成的自说自话。“我只提醒你一句,意守丹田,均匀吐纳,请专心开车。要是下午三点之前赶不到我儿子校门口,我跟你没完。就这样。请继续。”
简宏成却得意地道:“我早知你在意我,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我路盲,知道我再说下去肯定走岔路。好吧,我说完最后一句就闭嘴。我爱你,宁宥,我对你志在必得。这辈子,只要是我认准的,我从不放弃。”
宁宥再也淡定不起来,她早知只要遇到简宏成,就肯定无法避免这一幕,可她还是不知不觉昏头上了贼车。简宏成的言语完全不出她所料,而她也完全无法应答。答案,她无法说出口。她只得将脸扭向一边,借着飞驰而过的路边景色分散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她无声地唱起越剧《红楼梦》里的“葬花”,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心中百般滋味,花已落,人未亡,怎生捱得这下半辈子。
简宏成却果真一路不再唠叨。只是非常兴奋,偶尔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赶路的劳累似乎完全不在话下。
酒醉饭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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