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订下盟约,刹那间就唤醒了游离在梦中的,把他引入超越梦境之外的现实时空——这是她!他在心里喊出声来,一个鲤鱼打挺欠起身来,打开了窗户。
那么明灿的霞光!
那么新润的空气!
那么清明的顿醒!
都在窗子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
而霞光中分明有什么是随着清晨的气息飞进小屋的,带着似曾相识的熟稔。
是什么?
是鹦鹉,是那只绿羽毛绿嘴巴的鹦鹉,绿唇儿!
它扑扇着翅膀,声息急促地从窗外“嗖”地一下飞了进来,极轻快地绕着屋子巡视一周,停在钟望尘的书案上。它歪头看着睡眼惺忪的钟望尘,久久地,一动不动;它那乖巧而专注的表情,郁悒而默然的神态,若有所思的眼神,流露出一种不舍,一种再也不愿走开的眷恋。
它是那样强烈地,紧紧地攥住了钟望尘的心。
——呵,你好,小鹦鹉。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我会觉得早就认识你,夜夜在我梦里惊飞的是不是你呢?
小鹦鹉静静地站在那里,绿色的羽毛沐浴在橙色的晨光里,一双眼睛明明亮亮,纯纯净净。它那样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但又无从说起。钟望尘注意到了它的尖尖的带小勾的嘴巴,不像一般鹦鹉那样是红红的,而是一种比通身羽毛还要浓,比真正的翠玉还要润泽的绿色。它不说话。钟望尘的心猛地嗑忑了一下。
——呵,小鹦鹉,你也不会说话吗?像那个名叫秋晓的女孩子?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忧郁,一样的楚楚可怜。你是不是也有心事?你究竟有怎样的心事?你想跟我讲话吗?你是否也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怎样的故事呢?
小鹦鹉动了动它的小脑袋,好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心弦,眼里也多了几分枉然和惘然。这更让钟望尘想念那个落落寡欢沉思不语的女孩子,她也有着这样郁悒的神色,这样纯净的目光。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他们有联系吗?就像梦开始的时候,它就挣扎在那只红色玻璃罩子的外面;四年后的今天,当他和秋晓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它终于从梦里飞出,站在他的书案上。让他弄不明白,他所面对的究竟是秋晓,还是……
——呵,小鹦鹉,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一个像秋晓一样美丽的名字好吗?
从现在起,你叫绿唇儿;你要学会说话呢,你一定要学会说话,一定,一定啊!
3.阳光下
钟望尘静静地站在阳光下,等待秋晓放学。
秋晓插班就读在青云小学高小四年级三班。
小学校建在离墓园很近的地方,翻过一座小山岗,穿过一片槐树林就到了。
而钟望尘的家离这里却很远,要走过枫林街和昆明街,换乘102路无轨电车,经过武昌街和葵英街,走过青云街长长的斜坡和窄窄的石板路才能到达。
时值五月,槐树林里结满了碎玉似的槐絮,满鼻满眼都是槐香。
钟望尘就站在槐树林的边上,一边辅导他的绿唇儿学说话,一边朝秋晓的小
学校了望。
十一点半的时候,小学校的放学铃声准时响起。
操场上,就像被掀翻了麻雀窝,陡然热闹起来。
小学生们蜂拥走出校门。
秋晓最后一个走出来,低垂着头,像是哭过。
钟望尘迎了上去:“秋晓,怎么不高兴了?又哭了是不是?羞羞羞把脸抠,哭鼻子,好没出息呀你!”他说着伸手去刮秋晓的鼻子,直到秋晓终于破啼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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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晓发现了钟望尘捧在手心的小鹦鹉。
钟望尘笑了:“噢,这是绿唇儿,今天早上来敲我的窗户呢,一下子就把我给吵醒了。你看它多可爱呀,你看它像不像你?像不像你?你说像不像你嘛?”
秋晓伸出手,抚摩小鹦鹉的羽毛。
绿唇儿是乖巧的,一跳就跳到了她的手臂上,秋晓先是一愣,继而就是惊喜,脸上一片粲然,眼光也柔和快乐了许多。
“你喜欢它吗?”钟望尘一瞬不瞬地盯着秋晓的眼睛看:“它跟你一样,也不会说话,我正在教它呢,
它一点都不笨,它跟秋晓一样的聪明呢,我一定要让它学会说话,你相信吗?秋晓你相信吗?”
秋晓笑了,看着绿唇儿,再看一眼钟望尘。
钟望尘也笑了:“你瞧,秋晓,你瞧绿唇儿,绿唇儿它多喜欢你,它跟你亲呢!”
那只有灵性的鸟儿,它把秋晓的手臂当成了练平衡木的器械,笔直地走到头,又急转身笔直地再走回去,后来玩腻了,就又看准了秋晓的又一只胳膊,它这会又像是在玩高低杠了,跃高蹦低,来回跳跃。
好开心呐!
钟望尘还从没见过秋晓这么高兴。
“在学校好吗?有没有进步?”
秋晓的脸色蓦地沉落下来了。
冰雪聪明如她,可以对着一本康熙字典学会认字,可以无师自通地画一手绝妙的粉彩,可是她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一片荒芜。钟望尘从秋晓这一刻的不快乐表情可以知道,她在学习上一定又遇到困难了,她去插班上学、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够说话,可是她一定遭受挫折了。她的沉默,不仅来自于对那个从小就习惯了的无声世界的依赖,更有对于世俗尘嚣的恐惧,还有个性中难以克服的心理瘴碍——同龄人的欢快喧闹激活了她深藏着的自卑与怯懦,而天性里的聪慧又使她体会到了曲高和寡的孤独。其实她是最渴望走出无声世界,渴望走到阳光下,感受墓园外的清丽与澄澈;渴望用最真挚的语言,直抒心中纠结缠绵的情怀;渴望将内心的感动化做和风细雨去向世界表白。渴望能有一天从容面对这样一种心与心的交流——就像她面对她的画板,面对水墨淡彩,沉着自信,应运自如。
秋晓的渴望来自钟望尘的殷殷期待。
秋晓努力地想要使钟望尘的期待变成令他欣慰的事实。
每当秋晓面对同年级同学的嬉笑喧闹,面对身边的书声朗朗,她的心中总会产生不可遏止的冲动,真想一吐为快,好多字眼好多语句在她的喉咙里哽咽着,滚来滚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吐不出来。这样的感觉不间断出现,转瞬即逝,令她在兴致正浓时陡然灰心,又在心灰意冷之后重新看到希望。她只是不想让钟望尘失望。
钟望尘。秋晓想着他,感觉自己是在崇拜和敬慕着他,为他的完美,为他的长兄一般的亲切、随和。她喜欢在静静的黄昏听他吹笛,那悠扬的笛声会驱散她的烦恼和忧郁,给她带来如水的宁静;她喜欢他横笛而吹时眼神里的专注,那样的目光似乎并不仅仅凝注在红璎珞的飘带上,也凝注在她迷惘的心事里,安抚着她;她喜欢他四季不变静如处子的白衣,好像只是为了呼应她皎洁似雪的白裙。
慢慢地,他们走进五月的槐林。
年少的心感念着槐香的馥郁。
林中小道上,已有春天和夏天的景致在更替。鲜绿的青草间,有默默无闻的小花随处撒落;铜铃花零星点缀,却是鲜亮入眼,好像在竭力号召什么,又好像在急于宣泄一种激情,丢了满地的铜铃叮当;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花,淡淡薄薄的悠寻悠悠愁悠悠
那个男孩子是那么急迫地,热切地,焦躁异常却又兴奋无比地筹划着女友的生日,筹划着那一天的聚会。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阳子重回小楼的光景已有一十八载。
不知梦醒何处,不知哪里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却知道昔日那个长着天鹅绒一般的毛毛眼,有着黑鱼红鱼的游动和墨晶一样的瞳仁的六岁幼童,如今已是挺拔颀长、眉清目朗的二十四岁的大男孩。
而在不堪回首的记忆深处,却分明还回响着他六岁时的声音:“你就是新来的姑姑吗?我是钟望尘!”
一字一板,一字一板的声音,牵扯起一十八载的伤痛。
那时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常,还有怅惘,知道其中必是隐匿了莫名的玄机和无限的神秘。
阳子还记得自己曾用手去刮他的小鼻子,告诉他:“你偷走了我们家的名字。”更忘不了他一门心思地盯着她摇篮里的小妞妞,说的那句话:“我想让她做我的花媳妇。”
花媳妇,花媳妇!
如果她那可怜的妞妞这一刻就在跟前,也该是十八岁的少女了,正好做他的花媳妇!
尘缘天绝,竟然是良尘好景虚设。
这会子只想知道他究竟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的小女朋友她……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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