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早年,早八辈子以前,她已记不得是从何处得知这句话了,那个久远的记忆尘封已久,她快要连轮廓都记不住了。
真是活久了,这一旦安定下来,就容易走神,思绪飞跃到那些不复存在的时光,回忆着那时的人和事,到如今,是真的隔了好几世了……
欧阳少恭看着施定闲又兀自陷入了沉思,便也不再言语。
清越悠扬的琴音缓缓地从少恭指间流泻出来,隐隐带着一点亘古的苍凉,岸边的人声鼎沸似乎都已远去。
“既已来了,何不坐下?”
“可是身中气息不调,难以入眠?是否要在下替少侠再切脉望诊?”
“此非病痛,天下无药可医。”
施定闲转过身,是刚才昏迷的少年,方才他双目紧闭,现在看来果然是双目湛然有神,冷峻的面容,和旁边眉目柔和的欧阳少恭相比,算是带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少年稚气。
“这位是百里屠苏少侠,此前在翻云寨,我等均是得幸于少侠援救。”
“多谢百里少侠。”施定闲腿上使不了劲,只好坐着做了个揖,歉然道,“抱歉,我这会儿腿脚不便,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无妨。”看着施定闲坐在轮椅上,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无意之举,本也是应欧阳先生所托,姑娘无需介怀。”
“……”施定闲嘴角一抽,无意之举?说得好像路过扫个垃圾一样。暗叹一句,这孩子说话真不讨喜。“专程也好,无意也罢,到底是少侠的仗义之举,救命之恩定闲记下了。”
百里屠苏微微颔首。
算是打过了招呼,施定闲自觉自己从来都是小透明一只,便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插嘴,支着一边耳朵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又来了,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这个俊美的冷面系少年是个用剑高手,言语间流露出对师尊的憧憬,还有无奈的煞气缠身。
“……在下糊涂,今日灯会,本不该作邪曲之谈,不若专心赏灯,夜风甚好。”
逐渐歪楼的话题就此打住。
忽见码头边,几个孩童围着一个蓝衣少女,好生眼熟,那少女还很欢乐地朝这边挥了挥手。
“晴雪姑娘倒是颇得乐趣,女子之中少见如此大方洒脱,当得……”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话,施定闲怔怔地看着那个大方洒脱的少女,有个词忽然就闪现在脑海中,带着一点很诡异的印象,不禁脱口而出一句——
“佳人。”
“‘佳人’二字。”
同步了。
“……”
“……”
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都没长开的小丫头面带恍惚之色,望着码头边和孩童嬉闹的十六七岁少女说出这样的评语,同时沉默了。
第3章 意外
灯会接近尾声,众人陆陆续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欧阳少恭这几日雇了一名壮实的农妇照顾施定闲起居,这会儿便是由她推着施定闲的轮椅慢慢下船。前方有一顽皮的孩子嬉笑跑跳过来,不慎摔倒在地,刚巧就在施定闲的轮椅轱辘边上,她弯腰正扶起这个孩子,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声焦急的呼唤,“小五!”
施定闲拍了拍这孩子的衣袖,刚要开口,就见这个小男孩惊异地看着自己,猛地抓住自己的手,兴奋地大喊:“四姐!是你么?!是你么!你没事吧?娘他们都说你……”
冲上来的农妇一下子拽住了孩子的手拖进了怀里,捂着他的嘴,脸色苍白,惊恐地望着施定闲,语不成句,嘴皮抖得厉害:“你,你,你不是,不是!”吞咽了一下口水,厉声叫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和小五没有关系!你要是,要是……”
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粗衣麻布还打着补丁的妇人如此张皇失措的模样,施定闲心下了然,定是家里贫困,这幅身体又是天生残疾,为了保下家里的儿子,只好丢弃女儿任其自生自灭,现在正是心虚得紧。
“大婶,你,认错人了。”施定闲无意为难这户人家,只是心下难免有些恻然,也许这是这具身体原先主人留下的执念,被家人抛弃的遗恨。
她无意识地抚上胸口。
“才不是呢,我看到了的,刚才你脖子那里有颗痣。”妇人怀里的小孩挣脱了母亲的束缚,大声反驳,还眼巴巴地看着施定闲,“四姐四姐,你这身衣服好漂亮,比那天回村的春花姐姐的衣服还要好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恍然大悟似的,“四姐你是不是也嫁给王大人了?”
“你这死孩子,还不住口。”妇人急忙阻止了男孩的童言无忌,怕是以前村里人嚼舌头根子被这孩子学了去,但是听到男孩说身体特征相仿,不由眼中更是有惊疑之色,警惕地看着施定闲。
施定闲摇摇头,冷淡地看着这对母子,“大婶,我真不是你们口中所说之人。”看着走过来的欧阳少恭,只好又说,“这位欧阳先生可为我作证,我名唤施定闲,和这位先生同行。”
“施姑娘所言属实。”欧阳少恭适时作证,对着那名惊疑之色稍稍减缓的妇人说道,“天下之大,相似一二,不足为怪,令郎怕是有所误会。”
那妇人巴不得获得这样的证实,更何况是从欧阳少恭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口中说出的证词,当下半抱半拖着小男孩,口中念叨,“是是是,这位公子说得对,我家小五年龄小,不懂事,”又偷偷瞥过施定闲冷漠的面容,“还请姑娘不要见怪!”说完,就跟被鬼追似的,带着小男孩匆匆离去。
“多谢先生解围。”施定闲仰起头,微笑着道谢。
欧阳少恭并不接话,反倒是问:“施姑娘可是想好了?”
“先生觉得,定闲如今的情况可算是死而复生?”
“……自然。”
“原先的那个人早就在被他们抛弃之时就已命丧黄泉。当日若不是先生救治,定闲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反正当那二魂七魄散去,前程往事俱是一忘皆空。定闲也不过是不想再让‘前世’的纷扰纠缠自己‘今生’的安定。”
莫要再纠缠今生的恩恩怨怨,别耽误了自己,但愿来生能投个好胎……施定闲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只因那萦绕在心的不甘时隐时现。
“哦?施姑娘也相信魂魄轮回之说?世人皆道是入了地府喝了那孟婆汤才忘记昔时往日,施姑娘的见解倒是与在下相合。”
“能获得先生认可是定闲之幸。古书早有‘欲得通神,当金水分形,形分则自见其身中之三魂七魄’,定闲不过是顺应此说。 ”
开玩笑,自己就是这种论说的资深见证人,有一世为了搞清楚什么三魂七魄还费了不少劲查书,结果大多是纸上谈兵,反正回也回不去,搞也搞不清。
“那依施姑娘看来,当真是人死灯灭,即便是侥幸隔世重逢,也大可不必在意,只当是全然消亡?”
“……怎可能全然不在意,近在眼前,形同陌路,甚至是避之如蛇蝎,”施定闲望着远处溶溶夜色里,河面明明灭灭的灯火,“只是,活着的话,就还能经历许多美好的事情,抓住美好的现在比纠缠过去的遗恨总是要来得实在……”
“那如果这美好的现实终有一天化为乌有呢?”
“或许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比如记忆什么的,可以证明曾经拥有吧。”
“万事万物终有腐朽的一天。至于记忆——太长久的记忆会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太多的痛苦会让回忆褪色,若是一直都只有自己被留下,到最后就只剩下永无止尽的痛苦……”
施定闲听到这句意犹未尽的感慨,不禁抬头看到了身侧的欧阳少恭,他神色不明。
她嗫嚅了一下,喃喃开口,“总会有些特别的人或事的吧。”
于她而言,那个奇妙的魂魄就是这样暧昧的存在吧。
“呵,施姑娘能如此豁达,算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幸运之人。”
明明是欣羡夸赞之意,偏生暗含了讥诮。
月朗星稀,这下子施定闲看到了他一向温和的目光骤然沉淀,一丝丝奇异的光芒凝结在深邃之中。她怔怔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幸运?幸运你个大头鬼!就算他是她的再生父母,她还是好想薅一把水草pia住他这张“你不懂”的脸。
那个原先的世界早就不知归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转生,每一次灵魂被灼烧的痛楚,每一次失去的记忆,短暂的被接纳,短暂的安定之后就是长久的孤独,被背叛和仇视啃食的心,她也想报复社会,也想反人类什么的,她曾经怀疑过自己也许就是上天的小丑,用挣扎的丑态供高高在上的神明赏乐。
但是,每一次她能够活下来,又何尝不是上天的仁慈,她所经历也不全然是痛苦,她也曾经有过幸福,幸福不正是需要痛苦来衬托吗?她还没有麻木,所以这就是人生。酸甜苦辣涩,那么多味道,却只有一种甜。
更何况,她又不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那么多生不如死的人不也还得活着嘛?
好吧,这得承认是她的小民思想。
一个腹诽,一个沉思,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少恭哥哥~~”甜美的娃娃音遥遥传来,明黄色为主的暖色系衣饰,后腰上大大的蝴蝶结随着她的跑动飞扬,“你看你看,”来到欧阳少恭面前,转了个圈,笑眯眯地说,“尾巴没有了。襄铃努力了好久终于成功了。屠苏哥哥呢?”
“嗯,恭喜襄铃成功了。”欧阳少恭看着襄铃捂着头的动作,缓缓地接着说,“那耳朵呢?”
“呜。”襄铃一下子焉了,两只手牢牢地捂着头两侧,抓揉了一下,眼睛水汪汪地说,“襄铃,襄铃一定会再接再厉的!”说罢,飞也似的跑开了。
“这是刚才的小狐狸?”施定闲略有迟疑地问道。
看起来真是好天然的软妹子。
“正是。”
*
手脚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床板上。施定闲呈大字型摊开,耳边听到准备器具发出的金属音,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得胡思乱想。
虽说没有痛觉,但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手术到底进步到了何种程度,知不知道消毒什么的啊,不过欧阳先生是个好大夫,要相信他。
感觉得到膝盖那处皮肉被割开,大约是先生的手碰触到了那块骨头,在清理了之后,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沿着顺时针方向渐渐锤入。
配合着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样。毕竟这种情况还跟着被捶腿似的反应是大不正常。
“请忍耐一下,需要软木塞吗?”欧阳少恭一边施针,一边抽空观察了一下施定闲的反应。
轻微幅度地摇了下头。
旁边这几天照顾施定闲的大妈在欧阳少恭下第一刀的时候就抬头望天花板,脸上蒙了一半白布,似是想要挡住血腥味,发展到现在,脸上已经有点绷不住了。
施定闲正在捉摸着下一刻她该用什么表情来展示——
“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惨叫出声。
清晰尖锐的疼痛,狠狠地钻入她的骨髓,真是钻心剜骨般的疼痛,连呼吸之间都觉得心肺在震颤抽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浑身战栗。
与转生时的疼痛不同,像是被烙印下了什么。
已经疼得失去了思考能力,一片朦胧之色里看见那个总是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先生带着令人不安的笑容,盯着什么,动了一下嘴唇。
“果然。”
第4章 侠义榜是个好物
果然不该相信这个时代的手术!
这是施定闲一觉晕到第二天,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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