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中国人?”
她这才张了张嘴,发出一种类似于“嗯”的声音。
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位老先生——长着一张亚洲人的脸孔,两鬓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可是笑起来却很和蔼,他点了点头,用如同项峰一般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欢迎你。”
梁见飞是这样一种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可是一旦信了,就会一味地相信。所以项峰常常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好骗。”
她每次都板着脸顶回去:“为什么?”
他又总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就好像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两位“恩人”,一见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对他们说了一遍,老太太连忙打电话去警察局报案。过了一会儿,警察局来电话说正派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梁见飞又满怀感激地喝了两杯咖啡、一只羊角面包、一小块类似于“千层酥”的点心、两块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萨。
“那么,你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她口齿不清地问。
“四十几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励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听我的。”老太太笑着说。
“说起来,”她满足地喝着咖啡,“你的中文讲得很好啊……”
“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几年呀。”说这话时,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妇人。
见飞不由地笑了,夹杂着无奈和羡慕的笑。
“你结婚了吗?”老太太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微笑说:“不过又离了。”
“哦……可惜。”
她又摇头:“跟一个可恶的男人离婚,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听到她这样说,互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如果我没有请你吃面包,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继续找你的朋友吗?”
梁见飞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也许吧。”
“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终于来了啊’为止。”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店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门廊上吊着的铃铛一头撞在玻璃上,发出惨烈的“叫声”。有人背着大大的背包疾步走进来,愤怒地大吼:“梁见飞!”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丝毫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怒气。
“……”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个人,等到从警察局出来竟然发现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过你的手机,但是关机了。”
“那你不会打你自己的手机吗?!”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备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气得说不下去,这是梁见飞第一次看到项峰发这么大的火,他们常常互相冷嘲热讽,却很少真的动怒。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给你,还……蛮好吃的。”
项峰没有说话,但神奇的是,他那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平复开来。
小小的面包店里一片静默,店主夫妇、包括跟在项峰身后进来的两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响声梁见飞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无法记起究竟曾在哪里听到过。
“……谢谢。”项峰在她还兀自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把夺过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来。
这天晚上,梁见飞第一次坐警车回酒店。一路上,一对对情侣相拥走在夜幕下,她痴痴地看着,心底竟然有一丝羡慕。项峰大概还在生着闷气,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她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觉了,又连忙转回头。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那警车的车标竟然跟唐先生的车一样。
“这车叫‘阿尔法﹒罗密欧159’。”项峰说。
“‘阿尔法’和……‘罗密欧’?”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
项峰没有理她,径自背着背包走进电梯,她快步跟上去。
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说明三楼到了。项峰率先走出去,转身把背包丢给她,然后伸出手:“我的相机呢?”
“在这里……”她把相机包递给他。
“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东西。”他像是有点不耐。
梁见飞连忙打开背包,仔细翻找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好像……少了一包纸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开了灯,却又迟迟没有关上门。她踌躇地站在他门口,他转回身看着她,说:“你……”
“?”
他轻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什么话要说,可是最后,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对她摆手:“没什么……”
他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梁见飞回到自己房间,在欧式浴缸里放满热水,把自己填进去,闭上眼睛,回想这“诡异”的一天。事实上,徒步和寻找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是当她回想的时候,满脑子却只有项峰冲进面包店对她大吼的场景。更诡异的是,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对于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她甚至觉得,要是换作自己,一定也会大光其火,也许会比他骂得更凶。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后,她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停地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远是一条陈旧且油腻的石子路。不管怎么说,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梁见飞和项峰又在罗马呆了一天,终于完成了寻访《罗马假日》的旅程,接着在第四天上午,他们搭飞机回上海。
“好吧,”梁见飞说,“我承认你包里带的大部分东西都派上了用场,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这盒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项峰正在用掌上电脑收发邮件,却还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着嘴角,没有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当梁见飞因为晕机而大吐特吐的时候,终于知道这盒回形针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固定装满了她呕吐物的纸袋袋口……
(完)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十一(上)
【2。14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脑袋的结构就开始发生变化,一些才刚经历的事,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些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呢,却历历在目。就好像这部十几年前的电影,记得当时半夜悄悄爬起来,把放在客厅里的录像机搬回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在那台小小的、显像管已经有点受潮的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对蓝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为这部电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样经历过四个难忘的婚礼。第一个,是我父母的。不要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在妈妈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里,已经有了我的存在。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总是觉得在奶奶家抬不起头来,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对此全不在意。后来爸爸给我看他和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妈妈露出幸福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点羞涩。前几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痴呆症,但每次见到我妈,总是笑嘻嘻的,说:“生下来就好,生下来就好……”
第二个婚礼,是我一位远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过总之,她是我家的一位亲戚。在那个婚礼上,当时八岁的我穿着漂亮的礼服,乖巧地拿着只有花童才有资格拎的花篮,站在新人身边,跟他们一起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许有点高兴过了头,一把抱起份量已经不算轻的我,拼命叫摄影师多拍几张,然后,她放我下来的时候,悲剧发生了:由于我很喜欢她胸前的闪光片,于是小手紧紧地抓着,“嘶”的一声,她那件在当时来说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这样硬生生被我拽下来,露出里面半截又旧又土的内衣……当时所有人吓得连尖叫声都忘记发出来。
第三个婚礼是我堂兄的,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有余,所以我们不常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却在婚礼主持人笑着问他是否愿意跟新娘共度余生的时候,很酷地接过话筒,低声说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后,他摘掉胸前圣洁的白色鲜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那一晚,大家也同样吓得忘记了尖叫。
最后一个婚礼,则是我自己的。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抬起头的时候,天空是一片浅蓝色,蓝得让人感动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了,因为我爱的男人说,会永远只爱我。……当然最后,他食言了。
现在,我仍然时不时地参加婚礼,奇怪的是,经历了婚姻失败的我,仍然会因为婚礼上新郎新娘互许誓言而感动。尽管知道这些誓言并不可靠,尽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维系和牵绊随时随地将要面临瓦解,但我还是会感动……
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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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烟花绽放得很彻底,也许因为在顶楼的关系,从窗口望出去,总觉得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光,就在眼前。
梁见飞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脸上有一股孩子气的向往。
“喂,”她轻声道,“还记得去年情人节吗?”
身后拥着他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说:“罗马假日?怎么会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个小时,都快急疯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气,“走得腿都要断了。”
“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暖气底下喝着热腾腾的咖啡,肚子里塞满了好吃的面包。”
“啊……”她心虚地动了动腿,不再接话。
“如果说之前的情人节对我来说是‘无聊’,那么去年那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惨痛’。”
梁见飞转过身看着项峰,笑着问:“啊?为什么?”
项峰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顺着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被坏人抓去的场景,我书里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情节全都自动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说,在你脑海里,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嘘……”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罗马酒店自拍的那张照片,那时的她以为,被微弱光线笼罩的那半边脸是真正的项峰,可是现在看起来,隐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实的他。
因为被隐藏着,所以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是更温柔,也更可爱的项峰……
想到这里,梁见飞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划圈:“……那么,今年呢?”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也许任何一个句话,也抵不上他此刻温暖的眼神。
“为什么留胡子?”
“你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只不过……扎得我有点疼。”
他大笑起来,故意用满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脸,她尖叫着想要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
临睡的时候,梁见飞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项峰说:“你猜徐彦鹏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不要说徐彦鹏,连她自己都很吃惊……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的,起初她以为是窗外的鞭炮声,但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那其实是门铃的声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项峰,脑子里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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