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孙姑娘去找他,但一字没提那个外乡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信是张主任帮孙姑娘念的,念完,她就把信扔到地上,踩在脚下,当成“那个东西”臭骂了一顿,骂完,态度严厉地对孙姑娘:这种东西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他会把你当个宝?顶多当根草!张主任的话有点理智的人一听就懂,但孙姑娘只听懂了一半,准确地说,当时完全懂了,后来又完全不懂了,决定性的因素就是那个“骚货东西”。当看到那个外乡女人挺着大肚子,手扶着腰倚着门板发呆的时候,孙姑娘一点都不想上那个流氓的当。但一听到外乡女人跑了的消息,孙姑娘的心思就乱了,先是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搬走了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接着就想到他寄来的那封信,蠢蠢欲动地想要收养这个孤儿,然后带着孩子去找那个流氓。但又想到那个流氓是在骗她,想到街坊会笑话她,又顾虑重重了。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那个流氓临走前对她说的话,觉得自己完全对付得了他,如果他敢像对待“骚货东西”那样对她,就把他的裤档踹烂。孙姑娘有这么干的本钱,因为她长了一副男人一样的身板,个子差不多有一米八,宽肩膀大屁股,茶碗粗的膀条子上全是腱子肉,那个流氓不仅比她矮了有十公分,模子也比她小了一套。而且孙姑娘从十五岁起,就是自己养活自己的,压根儿就不怕被男人甩,不像那个骚货东西,离了男人就活不了。这么想过后,她才来找张主任的,但她不愿把心思透露出去,一口咬定自己不嫁人了,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云云。张主任拗不过她,就说:你硬要养这个孩子,我也没法想,但我已经给那个东西发过电报了,他要肯回来,你再办领养手续,不回来,就拉倒吧,我最后劝你一句。这样,孙姑娘临时性的把孤儿报回了家。但电报发出去后,收到的回信却是:
查无此人。张主任再次劝孙姑娘三思,孙姑娘还是那么坚决,于是,她正式领养了这个孤儿。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张主任一样清楚,孙姑娘这么做是吃了迷魂药,以为那个流氓总有一天会来找她。但我也能理解她的固执,这是因为我也吃过迷魂药,比如,以前我迷恋过一个女孩子,人家明确表示对我不感冒,我也用常理做过分析,证明她不是骗我,但就是以为她在考验我,她拒绝我,我以为她在考验我;她和另一个男孩子拐膀子,我以为她在考验我;她和又一个男人结婚,我以为她在考验我;等她有了儿子,我还是以为她在考验我,还很认真地想:等她有了孙子,考验也该结束了吧。这不是吃了迷魂药是什么?这种药吃了后,就会得妄想症又叫失心痴,但不管叫什么,症状都是一样的:睁开眼就做白日梦,但自己不知道,以为是真的,准确的说,知道是梦,但不愿醒。治这种病有许多副药,其中一副叫时间,比如,我梦了七年,突然就梦醒了,但没有彻底的醒,半醒半梦,然后就想哭,但又觉得太隆重;然后又想笑,但又觉得太轻佻;第三想,想到后来成为我老婆的那个女孩长得真漂亮,这一想就彻底的醒了,就像被王子吻过的sleeping…beauty一样。
孙姑娘开始和我一样活在梦里,后来就比我惨多了,因为她一直没梦得醒,确切地说,是从一个梦跑进了另一个梦里,而且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恶梦。她的情况可以用《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经典故事来做一个生动的对照,虽然我从不认为孙姑娘是个天生魔鬼,但她的爱情誓言就像那个被所罗门王关进胆瓶里的魔鬼的誓言,魔鬼说:谁能在第一个百年里,把我放出去,我给他一座金房子;孙姑娘对冥冥中的那个流氓说:你要是两年内回来,我马上嫁给你。过了一百年,没人来救它,魔鬼又说:谁能在这个百年里,把我放出去,我给他一座银房子;过了两年,那个流氓没回来,孙姑娘又说:你要是两年内回来,我马上嫁给你,但要狠狠地咬你一口。又过了一百年,还是没人来救它,魔鬼生气了:以后,谁要是把我放出去,我就吃了他;又过了两年,那个流氓还是没回来,孙姑娘生气了,但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从孙山五岁起,孙姑娘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她对那个流氓的爱已经变成了恨,但找不到他发泄,就把恨发泄到他的儿子身上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也是她不如我天性谆厚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诅咒过任何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虽然刚才把我老婆比成唤醒睡美人的王子(我老婆当得起王子,我当sleeping…beauty肉麻了点),但我从来没把自己的沉睡不醒归咎于她们
的魔咒,魔咒是有的,否则我不会梦不醒,但我爱过的人都是天使一样的可爱,不可能施咒于我。施咒于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那魔咒就是我的自作多情。所以梦醒后,我不仅不恨她们,依然还爱着她们,当然不能给她们太多的爱,因为我已经和王子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只能时常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为不知身在何处的她们默默祈福十二分种,向西三分钟,祈求安拉赐福我爱的人;向东三分钟,祈求上帝赐福我爱的人;向南三分钟,祈求观音菩萨赐福我爱的人;向北三分钟,祈求北斗七星赐福我爱的人。最后,仰面朝天,祈求我爱的人赐福予我: 被我爱着的人儿啊,为我感动一下吧。当然我没收养过人家的孩子,没吃过那种屎一把尿一把又当爹又当妈的苦,肉麻起来就不怕闪了下巴,如果让我体验一下孙姑娘的境遇,也许我会变成魔鬼,但也可能是天使,我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看到记录着他童年的那几页,那个酸溜溜东西又顶上了孙山的喉咙,他不愿在这种不快的记忆里停留,撕下来那几页塞进口袋里,接着往下看,看到了他的第九十九中学,灰暗的记忆渐渐明亮起来,就像太阳升起,驱散了冬雾。
初秋时节的早晨,最后的晨蔼徘徊在一行梧桐树下,金色的阳光穿过密密的树叶落在一排湿滑的青石板上,忽现忽隐的光斑好似无数根轻快的手指留在琴键上的指印,凉风吹过一道道细直的光柱,又好似一只手抚拨千万根琴弦,引得树叶颤晃发出阵阵嗄嗄声。一位身材修长的女教师匆匆走进这以看为主的音乐中,老师穿着一双褐色的平底皮鞋,脚步轻盈,落在坚硬的石头上,就像踩在风上,留下一条笔直的脚印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老师穿着一双齐踝的白色短袜,袜口上,两条细直的小腿抖动得像钢琴家弹键的手指一样轻快。老师的膝关节落地时绷得很紧,整条腿直得像一根伞柄,齐膝的黑色麻布短裙就像一把半撑开的伞。老师的腰紧裹在雪蓝的冰丝体恤里,纤细而挺拔,扭得很节制但节奏很快,显得灵活而有力。老师的脊背略微向后弯曲,有点像弓身,细长的手臂摆到身后时有点像弓弦,乳房不大但很挺,尖尖的像箭头,好在老师身上找不到什么部位像箭杆,不用担心她的乳房会飞出去射进谁的眼珠里。老师的双臂紧贴着肋部,前后摆动得张弛有度,抬着头扬起下巴,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在早晨稍显凝滞的空气中留下一串一瞬即逝的音符。这就是她的身体,轻盈而有力,不动的时候很漂亮,动起来不仅更漂亮,还能让你“看”到音乐。如果乳房再大一点,屁股撅得再高一点,肩膀再端一点,那她就不是二十二岁的解小珍了,该是二十二岁的我老婆了——我老婆二十二岁时的身材完美无缺,毕竟是跳芭蕾的,身材之好不是做过跳高运动员的解老师所能比的,解老师身材的漂亮主要体现在轻盈与力量的统一,但缺少一种平衡的美,不够匀称,干瘦了点,所以就差点风韵了。而我老婆身材的漂亮却是面面俱到且和谐统一,所以就风情万种了。比过身材,我老婆先拔头筹,至于面容,就不用拿我老婆的来比了,拿解老师自己的脸一配她自己的身材,足以让嫉妒心强的女人拍手称快,让惜香怜玉的男人痛心疾首。解老师一年四季都爱扎个马尾辫,头发稀疏枯黄,瘦干干的小脸有棱有角,眼睛小而且三角,颧骨高凸鼻孔外露,灰白的嘴唇薄得像两片刀刃,下巴尖得能戳死人,在这张脸上,除了两排洁白整齐的小米牙显得温柔俏皮外,其他的地方无不让人联想到严厉冷酷。还没说到她的皮肤,不是漏了,而是要重点讲一下,解老师的脸皮紧绷绷的没有一道皱纹,但就是显得老,起码比实纪年龄老了十岁,原因就是她的皮肤,肤色倒不难看,古铜色,但肤质很糟,既不油也不水,而是一种泥土一样的沙质。这样一来,虽然整张脸上找不到一根皱纹,却又给人一种到处都是皱纹的感觉,这就使她显得老了。
在这样的一个能看得见音乐的早上,解老师走进第九十九中学,准备教她的第一堂几何课——也是她给初二(三)班的学生们上的第一堂几何课。孙山就在这个班上,此时的孙山是个长得像根豆芽儿似的十五岁男孩,一年四季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不爱说话,也不好动,上课时身子趴在课桌上,目光迷离地对着黑板和老师,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时准备着,细长的脖子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像鹅颈似的曲着,总是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课间他也不大离座,伏在桌子似睡非睡的发傻,学习成绩很差,经常考试不及格,所有教过孙山的老师私下里都认为这个孩子脑子不好,智力低下反应迟顿。但又都认为不是先天因素造成的,而是后天的。其中的原因,显而易见:家境贫寒且缺少母爱。但他们都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大家都贫寒,大家都缺少母爱,也就爱莫能助了。现在时代进步了,人的认识水平提高了,所以我才发现他们说的还不够全。最近我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就买了许多天才的传记回来看,想知道人家聪明过人的诀窍,好让自己也变得聪明起来。结果发现我只能这样了,不可能更聪明了,因为我的俄底浦斯情结不浓郁且不可能再浓郁了。要把我的观点表达的有理有据,太冗长了,所以就打个比方,力求生动形象言简意赅,但这样又会造成歧义,所以我的话你不必当真。我们知道母乳喂养有两大好处,一是营养,二是提高免疫力。以此作一个未必恰当的类推,人的精神生命也需要母乳的喂养,我猜想,俄底浦斯情结就是一个人精神生命的母乳。我们知道俄底浦斯情结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一,依恋母亲(不是乱伦)。二,敌视父亲(视为敌但不是恨)——我也是父亲,也被一个小坏蛋敌视。前者帮我们建立起一个基本的人生态度:这是一个可以找到依靠的世界。当我们感到悲观绝望时,我们的精神之所以垮不掉,或者垮掉了之后又能自动地重建;原因就是无论我们自觉不自觉,总有一种力量在呵护着支撑着我们的精神生命,那就是一个人记忆深处的母爱的力量。但它是不完整的,只是一个面,在真实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两个面,所以一个人还需要另一种基本的人生态度,这就是俄底浦斯情结的第二部分给我们的启示:这是一个竟争的世界,你想占有的一切背后总有一个竟争者。这我就不想多说了,因为我也被一个觊觎者视为竟争者,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之两者合一,一个人对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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