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我老爷只不过是想吃个芒果,瞧他们几个紧张成什么样子!
二零零六年八月一日言情小说网
其实自认连信都写不好的我,哪有资格为才子马家辉写序。在我认识他的头三次会面里,他每次都递给我一张名片,并且邀请我在《明报》写专栏,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被他的诚意所感动。
大约在两年前,我和施南生在半岛酒店的瑞士餐厅吃饭,刚好徐克和一位教授在隔壁谈事情,南生知道我不喜欢应酬和怕见生人的性格,事先征求我的同意,虽然我爽快地答应了,但心想这餐饭一定很闷。没想到和徐克一起进来的是一位翩翩风度的青年书生,而我们整晚的话题竟是女儿经,当时非常同情他那爱女儿、疼女儿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很想好好地开解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助理主任马家辉,他答应下次见面时送我一本书《女儿情》,那是他和太太合写,送给女儿马雯一岁的生日礼物。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从台湾回来的那个夜晚,在赤鱲角的高速公路上,心里有些感伤,拨了个电话给南生,刚巧他们请了马家辉夫妇在家里吃大闸蟹,要我过去,于是我直接从机场到南生家。
家辉太太美枝跟我一样是嫁到香港的台湾姑娘,也是我们林姓本家,聊起天来特别有亲切感,我跟她聊起这两年奔走于台北、香港的感觉,就好比经常游走于地狱与天堂之间,我描述着每当在桃园机场下机,我的心情就渐渐地沉重起来,虽然是大白天,总感觉整个天都是灰暗的。而每次离开台湾的时候,在中正机场,心情已经渐渐地开始放松了。回到香港通常已是晚上,从机场回到家必须经过一条长长的高速公路,公路两旁的路灯,因为车速的关系,形成了两道强光,四周安静无人,仿佛正在经过一个时光隧道,从地狱回到天堂,迎接你的将是欢笑和希望。家辉很安静地听,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认为台湾是地狱?”我说:“能够经常回台照顾父母,固然是自己的福气,但是所接触到的都是医院、轮椅和病人,心情非常沉重。”家辉递了第二张名片给我(怕我第一张不见了)邀我在《明报》写专栏,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这么大胆,敢邀请一位从未写过文章的人写专栏?”他说我能形容出那天堂与地狱的感觉就能写文章。
第三次,也是在南生家吃饭,读了《女儿情》,我说他那爱女之情简直就像在跟女儿谈恋爱,他也挺同意我的说法。内里有些文章让我忆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片段。他又递了第三张名片给我,再次邀我写稿。前两张名片真的不知收到哪儿去了,这次我接过名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每天买多一份《明报》,只为了要看马家辉的专栏,专栏里有比较通俗的维园阿伯甲、乙对话,有比较严肃的政治话题,最喜出望外的是读到有关电影的评论,家辉真的是喜爱电影,他从来不曾恶意地批评任何一部戏,总是很仁慈地和你分享电影的观后感。
在《回不去了》一文中讲到王家卫导演的《2046》,梁朝伟提着笔,镜头近摄笔尖,几乎看得见墨水滴下,一秒、五秒、十秒,镜头凝止不动,导演其实在向观众诉苦,这么多年了,我仍然在找寻自己的书写方式。不知道这是不是家辉的心声。不过,此刻我也正提着笔,许久、许久,不知怎么才能写好这篇文章。
不敢赞美家辉的文章,他是不需要赞美的,只想说,看了《爱恋无声》的手稿,一张张纸,几乎张张都能令你产生共鸣,虽然说的是寻常事的寻常趣味,就是因为这些寻常事,使你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知音,他和你谈天说地、诉古道今,使你的情感和灵魂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马家辉《爱恋无声》里提到台湾那些往事,看电影、唱国歌、啃鸭翅膀、戏院门前烤鱿鱼的香味和煮玉蜀黍的热气,使我忆起少女时期,每个周末和几位好同学一起到台北西门町压马路、看电影那种快乐时光,我们几位身穿迷你裙,脚踩凉鞋,神气活现地走在西门町的大街上,好像整个世界就在你的脚底下,只有你才最大。当年我被星探发现,走入影圈而转变了我的一生,也就在这个时期。蓦然回首,已年过半百,这才发现要学习的事情实在太多,时代进步了,科技发达了,过去那些是回不来,也回不去了,我们被时间的巨轮推着向前走,眼睛往前看,偶尔回顾一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午夜危情》里,家辉提到克林顿夫人的脑袋,希拉里说自己的脑袋有几千个抽屉,随时精准开关。
马家辉,你又何尝不是。
香港有了你,将不再是张爱玲口中“一个华丽但悲哀的城市”,它将会是“一个华丽而温暖的城市”。
二零零六年七月四日
“徐克,你看外面!漆黑一片,没有路灯,没有电线杆,只有在路上行驶的车灯。这么静谧,感觉很迷离,很神秘。”在我前座的徐大导演觉得我大惊小怪,不疾不徐说:“新疆也是这样呀!”他在新疆拍摄电影《七剑》,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在这沙漠地方,万一车子抛了锚,或其他原因,把我们给扔在外面那可怎么得了?”徐克语调平静地说:“那就是一个故事啦!”到底是大导演,什么事情都能想到故事和电影。我旁边的施南生,这两天出出进进忙着,很辛苦,正闭目养神。
这次迪拜电影节大会颁发“亚洲电影终生成就奖”给徐克。我是因为从来没到过中东,所以跟他们结伴而来,同时也可分享他们得奖的喜悦。
到了迪拜的头两天,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摩登建筑和所谓的七星级酒店。每家酒店都极尽奢华之能事,有的装饰得像水族馆,客人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观赏深海鱼。有的金碧辉煌,酒店门前那许多和真马一样大小漆成金色的马匹,栩栩如生的奔跑状,异常壮观。我住的酒店,周围是引进的海水,客人可以坐上小船到隔壁的酒店和商场,像威尼斯一样。更奇特的是,在一个大商场里,他们打造了整个滑雪场地,就像电影布景一样,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穿着厚厚滑雪衣的人踏着滑板从小山丘上滑下来。这里用金钱堆砌出他们的梦想,就像拉斯维加斯一样。我看不到中东式的传统建筑,感觉不到阿拉伯世界的神秘气息,有点失望。但是在去会场的车程中,那属于中东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车子在行进中,静静的,没有人说话。我暗自庆幸自己这次不是主角,心情既轻松且愉快,我不需要准备台词,也不必做镁光灯的焦点。
一九八一年夏我从加州拍完《爱杀》经过香港,和他们在尖沙咀巷子里的酒吧见面。南生一头短发像个男生,穿着新潮,徐克留着胡须戴着太阳眼镜,旁边还有鬈毛岑建勋,他们既有型又特别。第二天约了徐克在半岛见面,他把眼镜除下,我发现他的眼神很有灵气,他就是用这双眼睛观察演员的特质。第一天到片场拍《新蜀山剑侠传》,他问我可不可以赤脚拍摄,我觉得这个提议太好了,马上就把鞋给脱了。因为演的是仙女,一进片场就给吊上了钢索在空中飞来飞去,好像整部戏里才走了三步路。我每天半夜四点到片场化妆,有时候等了一天都拍不上几个镜头。有一次我在徐克面前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我化好妆顶着又高又重的假发,在戏里吃苦我一点不怕,不要把我的精力耗在戏外。”在片场威武神勇的大导演这时倒退一步,一对五爪金龙在空中乱晃,惊慌失措地说:“我最怕女人哭了!”我见他这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第二次见南生,是在嘉禾片场。我趴在高台上听徐克说戏,一眼瞥见从外面走进来的南生,她穿着一套紧身窄裙套装,脚踩尖头细跟的高跟鞋,阳光洒在她身上。我从较暗的片场往外看,她的身影周围闪着金光,仿佛是从天外来的女斗士。我跟她是不打不相识。一九八五年拍徐克的《刀马旦》,戏快杀青时,她找我去英国剪彩,我打着如意算盘想剪完彩就直飞美国。偏偏徐克的戏没拍完,还得再飞回香港。到英国的第一天早上,她一个人很优雅地在酒店的泳池边吃早餐。我走向前抱怨行程安排得不妥,让我舟车劳顿。没想到在我眼里一直是女强人的她竟然哭了起来,这倒像是我欺负了她。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她和徐克的结婚周年,她因为一个人度过而感到难过。这次我们开始互相体谅对方,从此成了朋友。
我和徐克、南生合作过很多好电影,因为这样,我们三个人经常相聚在一起。一路走来他们对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因为他们,我在香港生了根。
车子开到会场之前,经过一个个关卡,他们跟我们要证件,我们都没带,南生说一定会让我们进去的,结果给盘问了半天。这里不像香港,他们可不认识我们。我说:“还好这里没有战争,要不然夜里这样一关关过还真吓人。”原来是有官员要到,所以保安特别严谨。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见到一座像是古代的城门,前面沙地上点满了蜡烛。进了城门,走道两旁,镁光灯噼里啪啦地闪个不停。我们踏进露天的沙漠会场,像是走入一度空间,那里灯火通明,音乐沸腾,偌大的场地,一个大布幔上打着蓝色巨型的马头。人们拿着酒杯开心地寒暄、拍照、跳舞。我抬头望着天上一颗颗又白又亮的星星,就像洒在银河里的钻石,仿佛天地与我同在,我也不自觉地跟着大家一起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
在沙漠地带晚上气温很低,南生冷得直发抖,每当微风吹过,她就说:“这寒风真是刺骨!”我看她冷得不行,就拿我的披肩,裹着她一身黑色prada套装的身体。徐克见我穿得单薄,把他的黑毛衣脱下给我套上。
台上终于报出徐克的名字,我赶紧拿着相机走到台前帮他拍照留念。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一听到南生的名字,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他感谢南生多年来对他无私的付出和全面的支持鼓励,让他能专注地把自己的生命和事业向至真、至善和至美推进。他说没有她就没有他站在台上的那一刻,他高兴在这重要的时刻与她分享“终生成就奖”,同时谢谢她这些年来带给他的力量和智慧,最后他大声说:“谢谢南生!谢谢大会!谢谢迪拜!谢谢青霞!”最后一句是我加的,他没有谢谢我。南生从椅子上跳起来跟所有的观众挥手,观众也报以热烈的掌声作回应。我走回座位,看到我那大红花披肩摊在地上,内心暗忖,怎么这会儿她又不冷了?
二零零九年一月九日
很喜欢带给别人意外的惊喜。
在香港一个诊所里等候应诊,斜对面坐着两位上了年纪的阔太,他们聊天的声音很大突然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和秘书对望一眼,竖起耳朵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大意是说有一个侄子不肯结婚,说世上哪有第二个林青霞。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上前自我介绍,两位太太停了几秒钟,手指着我说:“你就是林青霞?”然后两人捂着嘴拍打着对方笑了起来。有一位太太进了医生房,剩下那位问我知不知道她是谁,原来她就是出名慈善家的太太,这个世界真正小,她的媳妇正是我的牌友。
在台北的一个早晨,太阳暖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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