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这话?看来真要自打嘴巴了。”
“那就再加十个吧。你一共欠我二十个了。”
“果然是女人都会记仇的。”
“不错,飞龙寨的女人更是恩怨分明。”说着,她自己就笑了。她安静时面庞冷艳,一笑起来,却有几分稚气,像个孩子。少鸾由不得也笑了。相视的眼睛里俱有一两星光芒闪烁,在这昏沉的天色里,如同天边挂着的星晨,照亮了彼此的心情。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轻。
于是乔天见到玉棠的时候,便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我只怕我办事你不满意啊。”
“嫁人嫁人,只要人好就好了,场面上的东西我都不讲究。”
乔天颇为感动,“我真不敢相信我能娶到你。”
“我却是一早便知道自己要嫁给你。”说这话时心底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大局已定的苍茫,恍然若失的惆怅。她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了,道:“我奶奶见着你,必定也会满意的。”
她不过是要嫁人,现在找着人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明杏儿奶奶就快到了,老太太已经派人来收拾屋子。玉棠虽说诸事不管,自己的随身小事总是要自己打理的。和少容少清混着穿的衣服理出来,少清想要的一条项链包起来,上次在香港买的大批衣料,几乎都堆着没有动,也该清出来分一分,阖家都有。屋子里翻得底朝天,蓦然看到几本绘本,那是从少鸾书房里拿出来的。
她便还回去,往书橱里插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想必是丫环收拾屋子,也没在意,里面的人却唤道:“给我倒杯水来。”也把外面的人当作下人了——却是少鸾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玉棠端了水进去,只见他眼睛上还蒙着血丝,屋子里散着酒气。
“今天怎么在家?”
“怎么是你?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便是此时起来,也勉强得很,一手扶着头,光是靠枕上坐上,也喘了好大一口气,喝了水,方好些,甩甩头道:“我大概是老了,才喝那一点子,就不行了。”
“二十四岁就说老,那老太太怎么办?让人做碗醒酒汤吧,再不然吃点什么,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不用了,”他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房子里闷得慌。”
玉棠便去开窗,少鸾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还你的书。”玉棠道。
正要从床上起身的少鸾动作一顿,“在清东西了?”
“嗯。”目光落在窗下那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上,问,“蜜饯我那儿还有一些,你还要不要?”
“谁要你那点东西,我自己想吃,自己不会去买!”他这话里是带了几分烦躁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声音放下来,“……我知道上海哪里有卖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玉棠道,声音很淡很淡,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远,“你知道,我就是认定要苏州的。”
清新的空气吹散了屋子里的酒气,秋风中已有微微的凉意,在窗口站久了会觉得指尖微微发冷,玉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道:“书都还你了,到时少了可别赖我。你就躺着吧,我下去顺便给你叫丫环上来。”
她说着便走,经过里外间的隔帘时轻轻拂动了帘子,金青色的袖子一闪便要不见了——便要不见了——莫名的惶急,像是眼睁睁瞧着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少鸾直站了起来,“玉棠!”
她闻言止步,回过头来,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子,照在她身上,发上飞了一层细碎的金毛衣子,脸反而看不真切,只见她一双眼睛乌沉沉,沉甸甸,望向他,他便觉得被什么东西笼罩,脱不得身。也不想脱身。
“做什么?”她问。
他却一时答不上来,低了一回头,“你那儿的蜜饯还剩多少?”
“没多少了。”玉棠答,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总归是要吃完的。
“那再去买一些吧,”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道笑纹嵌在左脸颊上,“去苏州——你要定亲,我也没别的什么好礼送,几盒子蜜饯,却还送得起。”
他的笑,仿佛朗日照耀晴空,玉棠的心气,一下子清透起来,一瞪眼,“堂堂傅家二少爷,天外天的老板,竟然这样小气。我不要几盒子,我要几箱子。”
“成成,”少鸾披衣而起,“叫火车给你拉几车都成。”
对家里只说去苏州看衣料,少容也说苏绣好,可就是没空抽身去,上海的也未必地道,因此拜托玉棠多带些回来。临行前老太太打电话通知那边收拾房子,玉棠给乔天简单地挂了个电话,少鸾回天外天交代了些事务,第二天两人便上路了。
第8章(1)
上回来是酷暑,这次却是秋凉。两人在黄昏时下了火车,坐人力车到宅子里,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晚饭。吃过饭,两人简单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干头发,便在院子里摆了三两样茶果坐着。
只是这时节,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正是月半,一轮明月当空升起,风拂过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明天去耦园拜会沈家的事——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务。
玉棠正对着风把头发一绺绺梳通梳透,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鸾也在旁边帮忙,一面吹着凉风,一面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来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着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欢这里……”少鸾低声说,等她的头发干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着自己的双臂,仰面望着明月与飞星,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躺着,好多平时不会去想的事,都会冒出来,清清楚楚的——你记得那天你问我的事吗?”
这话问得含糊,时间地点俱无,玉棠却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是夏天的那个晚上,她从耦园回来见他一人躺在这里的事,便问:“怎么?”
“那天我就是一个人躺着,想着那个白天你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这几年真是白过了,确实就是个吃闲饭的败家子,于是我想,我也该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么好呢?办‘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个时候想出来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时怎么不说实话?”
“我原想等办成了再说嘛,可等办成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在里面玩得开心,我就知道我办对了。”
“原来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劳——那你怎么谢我?”
“送你几大箱蜜饯啊,”少鸾道,“一箱一箱抬过去,让乔天以为你有多少嫁妆,正数着发乐,结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个吃货……”
话未说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哟哎哟”嚷着:“蜜饯怎么了?两人一起吃不正好吗?他不要,你带着它来嫁我……”“你再拿结婚的事开玩笑,我可不客气了。”玉棠正色道,见他肃容点头,方问,“你和莫小姐怎样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没怎样啊……”
“还瞒人呐,她都肯跟你出远门,自然是看准了你的人的。”
少鸾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苏州来,也是看准我的了?”
一颗栗子便丢到他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只是在上海待着闷得慌,趁机出来透透气。”
“那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说起这个,倒勾起他一件心事来,忽然坐正,问道:“你老实说,那天你们两个为什么醉成那样子?当真是你拉着乔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骂人和练刀的吗,什么时候会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着他,“傅少鸾,那时候你多讨人厌啊,你自己不知道?简直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在人身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
少鸾脸上僵了片刻,重新瘫回椅子里去,“……我倒不知道自己这样失败。”
“没事,你也有讨人喜欢的时候就是。”玉棠把头发辫成辫子,一面辫,一面道,“譬如这次……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我到了这里,就觉得活过来似的,在上海,反而觉得闷得透不气来。”
少鸾把手一拍,“哈哈,咱们一样,我一到这里,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像是鱼儿到了水里,真是浑身上下都舒坦。在上海老是吃不下睡不着,烦得很,连家里有喜事,也提不起劲来。”
“可不是,我自己定亲都觉得没劲呢……”两人在这点上的感受,到是出乎意外的契合,“我奶奶叫人替我算命,说我的红鸾星应在上海,看来是算错了,应该在苏州才是。”
“那你把乔天蹬了,重新在苏州找一个。”
“唉,没那个精神了,”玉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谈一次恋爱就已经觉得怪累的了,还找人谈呀,才不去呢,趁早结了婚,趁早定了事吧。”
“所以说你是个乡下人,人家都说,恋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让人家美好去吧——现在想想,还是从前的法子好,两家人觉得合适,挑个日子把酒席一办,就成了,多省事啊。什么相处啦,了解啦,结了婚有的是时间了解呢!这世上大多都是普通人,有几个好得天上有,又有几个坏得地下无?跟谁在一起都一样。”
少鸾拿了颗栗子丢还给她,“真是白在上海呆了!枉费我调教你这么久,把你从个乡巴佬调教成上海美人儿,怎么这脑壳里装的东西还是六十年前的?”
玉棠看也没看,张手就把栗子接住了,慢慢地剥开壳。这栗子在炒的时候,壳上便划了一个十字,一炒,皮就绽开,露出里头油黄的肉,香气扑鼻。她剥好了,却不吃,搁在碟子里,又拿了一颗起来剥,问道:“你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谈的恋爱不计其数,那你告诉我,恋爱到底有什么好?”
少鸾一时还真答不上来,“这恋爱嘛……这恋爱……”两个人在一起喝咖啡吃饭跳舞看电影,一言一语地说着些风情话,确实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不做这些,他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呀,比起公事来,谈恋爱真是最省力最能消遣光阴的法子。在此之前他最拿手的就是消遣光阴——想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可以去骑马或打球,或者跳舞也不错;只想静静地坐着,那么上茶楼、看戏、看电影,都是好去处;想找些刺激,就去赌场……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总是无趣的,总要有另一个人陪着。而这个人,又最好是个女人,为你的英姿和胜利欢呼,一切便变得有意思起来。
“你谈了这么多次,还不见结婚,可见,谈来谈去也没什么好的。”玉棠道,“所以说,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大家都一样,和谁结不是结?”这话倒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之所以没谈下去,是因为女人都像你一样,直奔着结婚去的。我可不想这么早结婚。”
玉棠“嗯”了一声,“男人啊,倘若愿意同你结婚,才是真喜欢你。”
“这是什么歪理。”少鸾把她剥好的栗子都拿来吃了,心头有点说不出来的……茫茫的滋味。她说话总是有些歪理,这些歪理,听着时觉得歪,细想一下,又觉得颇有道理。他道:“你反正已经找着人结婚了,已经有人真心喜欢你了,还有什么不足?”这话他说得有点僵硬,提到这点心里便像是堵着块什么东西。
但这话却正是玉棠想问自己的。是呀,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劲?老觉得哪里空荡荡的?又为什么对定亲这回事一点劲也提不上?最近她是连见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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