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彭然把头埋进那方柔软中,闷闷地回答,“中纪委直接下派的专案组,把人带走的时候只说协助调查,之后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江雪无法想象如李妍这样的女子,究竟要恐惧无助到何种地步,才会把儿子从千里之外叫回来,期图找到一个依靠?而彭然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又该是如何自责,才肯在人前显露出这般的脆弱?
“曹市长还在凉山城吗?”协助调查往往以主犯为核心,只要曹风杉在凉山,李妍就不会被带走。
“有消息说今天走。”彭然也明白自己母亲与曹风杉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到荫蔽这么多年,如今的命运其实早有预知。
最高法、最高检对高官腐败问题一直要求实行异地审判。事到如今,曹风杉的目标应该只能是保命了,江雪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番,“消息可靠吗?”
“时穷节乃现,”彭然无力地摇摇头,“愿意搭理我们的人都不多,没办法去挑剔什么的。”
“不过省里的消息已经出来了,要走也是在这几天。”犹豫片刻,江雪还是开口问道,“曹家的人呢?你有没有去找过曹老先生?”曹家人对这座汽车城的影响力关键从上一辈开始算起,只要他们愿意插手,事情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老爷子已经气得中风了,这次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其他几个叔叔阿姨有自己的事业,如今也避之不及。”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性,江雪能够理解那些人们自保的动机,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彭然委曲求全的无奈。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目前最大的困难是敌在暗我在明,他人就算想帮忙也会有所顾忌,只有弄清形势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上周曹叔叔出事前赶着递了个消息,她才知道。”彭然记起母亲在电话里慌乱的语气,待见到他时泣不成声的无力,还有被带走时强作镇定的表情,忍不住紧紧拧起了眉头。
细细询问过彭家明面上各项收入的来源,她才稍稍喘了口气,安慰彭然道,“你妈妈应该牵涉不深,专案组找恐怕她也只为挟住曹市长罢了,应该不用太担心。”
男孩这才缓了缓神情,“只要我妈还在凉山城,就还能想办法尽快找到她。”
江雪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我来之前看到报纸上有报道涉及你母亲的问题,甚至连你家被监控的事情也有介绍。可是依照目前的情势分析,她涉案不深,专案组原则上不应该把这些情况透露给外界啊?”
一件单纯的贪腐案件若演化成桃色新闻,无疑会转移事件重心。只有需要打击的对象才会在公众面前竖起靶子,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扩大战线显然不利于集中火力。江雪想不透纪检方面这样做的理由。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彭然无奈地笑笑,“还好不用托人,只是打了几个电话就引起了足够的曝光。”
想起在彭家门口遇到的两个布控人员,估计他们原本的目的还是要防止记者的蜂拥而至。她忍不住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消息漏出去呢?”即便是从家丑不能外扬的角度来说,也不应该由他来做这件事啊。
“媒体曝光有时候不一定是坏事,”他的笑容依然温润而疲惫,“至少能够避免暗箱操作的不确定性。”
江雪这才明白彭然是为了保证他母亲的安全,故放出那些消息。
专案组邀请协助调查不需要任何文件,即便就这样凭空消失,也找不到地方要人。主动要求公众给当事人一个定位,至少可以让整件事情背后的主脑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如何都能把人交代回来。只要李妍能够与曹风杉贪腐案撇清关系,顶多背上一个有伤风化的恶名,但求放心。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儿子,却要主动向媒体宣告母亲的不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感叹着这番良苦用心,江雪再次紧紧搂他进怀,口中喃喃道,“彭然,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第四章 时宜
很多年前有个歌星,凭着一手好曲子和一副吐字不清的嗓子被所谓的“华语歌坛”尊为天王。江雪对流行音乐的兴趣原本不大,却总是记得当时关于这个歌手的一段绯闻——在人来人往的异国街头,明明知道有狗仔队跟拍,却还是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友,坐实了坊间盛传已久的猜测——模糊的照片上,高高壮壮的男生顶着鸭舌帽从背后将娇小的女孩捞进厚厚的外套里,脑袋重重地枕在那长发飘飘的头顶,说不出的亲昵与满足。
那张照片底下,江雪第一次听到一个词,“熊抱”——“熊的拥抱”,刻意忽略掉尖锐的爪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一种毛茸茸的厚重感。
每每想起那份想要用爱溢满胸怀的情绪,总会勾起她嘴角的丝丝甜蜜,然后暗暗猜测,那歌星究竟是想炒作多些,还是看着恋人走在身边,忍不住就要把那属于自己的幸福揽进怀中?也许还是后者多些吧,用一个怀抱就能证明彼此的拥有,谁又会在乎他人的目光。
男孩静静地坐在床沿,略略颔首,温顺地埋进她的怀抱,两人的呼吸在彼此的依赖中渐渐协调。江雪倾身站着,用双臂勾勒出那宽厚的肩胛轮廓,亲密而合致,此刻的拥抱原本是出于抚慰与怜惜的动机,随之而来袭上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充实,却让她很突然地想起“熊抱”,这个从字面上就能带给人莫名幸福感的词语。
彭然的肌肉有几分僵直,依然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似乎终于找到可以放松下来的地方,却已经尴尬地忘却应该如何休息。
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道不尽心中的怜惜,时间如同静止一般,任由江雪品味这份熟悉而陌生的情怀。
两人似乎从不曾分开,他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表情,纵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足以让她反复温习。就算始终都会小心翼翼保持那份矜持的距离,可一定会有什么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或者忙碌混乱的头脑中骤然升腾,然后归于平静。
待今天这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后,也许免不了会懊恼自己过于冲动吧!不过此刻这个发自内心的拥抱,让她明白那些反复于头脑中、灵魂里的沉吟,原来叫做“思念”。
只是在不经意之间,三年的时光确已如水般逝去。彭然早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她也被现实的际遇折磨得疲惫无力。
如果不是李妍出了意外,也许他们永远都不再有机会相拥,而那又该多么让人遗憾啊!也可能,根本无从明了生命中欠缺的究竟是哪一部分,甚至能够以为事情原应如此、命运本应如此,更谈不上什么缺憾了。
只 是当下这份情怀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彭然的妥协中多少有些无奈。可即便如此,她也由衷地感谢自己的一时冲动,至少没有铸就再一次的错过。
待情绪平复了几分,江雪柔声问道:“曹风杉今天去s城?”
“嗯,”他窝在柔软芳香的怀抱中舍不得离开,闷声点点头,略显倔强的发丝蹭在江雪的颈项间,格外亲昵,“党报那边的消息,他们要派记者全程采访。”
她抬眼看看墙壁上的时钟,“快一点钟了,咱们得抓紧时间。”
“你是说我妈会跟他一起离开?”彭然有些意外地坐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李妍毕竟只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而且依照两人刚才的分析,她与案情关系并不大。
“应该不会,但我们可以顺藤摸瓜,至少得弄明白人在哪里。”江雪一边低头帮他整理袖口,一边解释道,“专案组一定会留部分人在凉山城,你妈妈十有八九被控制在他们住的地方。”
所谓“双规”或者“配合调查”都是要求人说实话罢了,只是涉案者多半不会主动配合。司法上遇到这种情况叫做“零口供”,为了保证破案率,侦查人员都会练几手“独门绝技”,既能规避刑讯逼供的风险,又能达到取证的目的。
具体到党纪作风的案件,风险则大大减小,找到当事人的时候,办案人员基本上都能够确定事实情况了,所以才叫你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待问题——仅仅只需要“交待”便可,真实与否他们心中自然有数。
这里就涉及一个很微妙的博弈,涉案者在不确定对方已掌握情况时,都会尽量避免盲目开口,防止不必要地扩大损失;纪检部门则会很小心地掩饰已知情况,尽量诈取一些原本不清楚的线索。于是这些非官方半正式的沟通方式,往往比单纯的刑事调查更讲究方法。
远离闹市的宾馆、与世隔绝的环境,涉案者也许不用担心各种“独门绝技”,甚至连生活条件都能得到保证,可那些内心有鬼的人往往会被这十天半个月的绝对沉默逼到崩溃的边缘,内心的种种焦虑比办案人员若有似无的暗示更值得恐惧。
屈指一算,李妍被“请”去配合调查的时间也不短了,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人,弄清她与曹风杉一案究竟牵涉到何种地步,最关键的是要让她保持冷静——对于没有类似经验的人来说,专业人士的小小技巧都具有足够的打击力度——曹风杉的兵败如山倒几成定局,属于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只剩下保全自身。
“只是不晓得他们会搭哪班飞机,” 彭然任由江雪为他整理好原本有些凌乱的衣衫,几许别扭几许甜蜜的感受来不及细细体味,皱着眉头道,“我原本想要去机场等着看看情况,不行就跟着去s城算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坐飞机的,”江雪也俯首整理了一下自己仪容,“需要负责实地取证的人多半科处级别,报销标准至多软卧。大部分单位的人会选择开车自驾,但是凉山这边的地理情况特殊,而且案件的影响也比较大,坐火车的可能性最大。”
彭然的眼睛亮了亮,牵起她的手就往门口走,“凉山城每天去s城的火车只有一趟……”
江雪笃定地点点头,抚慰着说,“不着急,我们现在出发可以赶得上的。”
用最快的速度在大堂办完续订手续,帮江雪把行李寄存在酒店,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凉山城火车站。
赶到站前广场时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出行送站的人熙熙攘攘地拥在略显狭小的候车厅里。男孩在往来的人群中伫立着,给人的感觉与前些年完全不同——夺目不失内敛,有力不失沉稳,江雪禁不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明明熟悉却从未见过的气质所迷惑。
彭然焦急地环顾四周,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这该从何找起?”
江雪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不好意思自己的走神,忙挤出人群,带着他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凉山纪委这边肯定会派人过来送行的,我们找到他们的车就行了。”
“那倒不一定,”彭然长手长脚,没几步便赶上她,“凉山政府的大部分人都跟曹叔叔有牵连,专案组很可能会避嫌,不过找车确实没错。”
凉山火车站和大城市的运载中心比起来还算小,地下停车场里的车辆三五成行,并不难找。黑色轿车虽然普遍,一眼望过去车牌号却都没有很明显的特征,江雪有些担心道,“难道他们连市府这边的车都要避嫌?”
彭然冲着出口方向扫了一眼,放心地摇摇头,“还不至于,只是不可能用那些招摇的车牌号了。”
“我以为所有地方的市府都一样,倾向于用些比较小的车牌呢。”江雪咬咬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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