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只是在校园里漫天目的地走。成都初秋的天已经很冷。是寒气渗入到骨头里,皮肤都是湿湿的,像放在衣柜里太久的布,摸上去涩手。锦绣跟在他后面,怕与他并肩直,会紧张得同手同脚。以往也没有这样,被他知晓了心事以后,她在他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似的,没有了隐私。他回过头来看她,说:“你怎么跟日本女人似的?”锦绣快步跟上去,说:“鞋有些打脚。”他说:“既然这样,那找个地方坐坐吧。”说着,两人便在学校东门的荷花池塘边坐下来。过了开荷花的季节,荷花梗是死去天鹅的尸骨,脖子弯弯地栽进水里。余晖中,一眼望过去,密密匝匝的,像经历了一场劫难,池塘是一颗巨大的琥珀把惨痛的记忆都给困住了。他们看着湖面,都等对方先开口。幸而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地朗读英文,不然两人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感。良久,梁景成才说:“你应该早一点把明信片寄给我的,我都要走了。”锦绣转过头看他,问:“走,走哪里去?”
“去墨尔本,刚敲定的事情。”
“哦,那很好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多人想出国,都没机会呢。”锦绣嘴上说着,思想却像被什么给魇住了,蒙蒙的,好一会儿没了知觉。是别人的说话,不是她自己。
“也许吧。去了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想想,既兴奋,又害怕。”梁景成怅然地说。
“都安排好了么?那边的事情。”
“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这边签字。喏,今天校长已经签了字。”他摸出一张表来给锦绣看,好像要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一看到那张表,锦绣才晓得自己这下是彻底无望了,拿着它,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好像是医院的化验报告,宣布她得了癌症,没得治了。她说:“很好,多好啊。”顿了顿,问,“什么时候走呢?”
“下个月一号的飞机。”
“这么快。也好,早点过去,不晓得那这是什么天气,应该是冬天吧?还是夏天?我的地理最不好,哎呀,真是想不明白呀。”锦绣的声音一路低下去,只剩一丝游离的气,身子一寸一寸地往下矮,是一株水仙霎时间枯萎,挨不过芳华。她轻声探问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四年吧,四年以后回来。当然中途也会回来,春节什么的总要回来陪家人一起过。”
“哦。”锦绣把表递还给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如果我回来,我就来找你,你会见我么?”
“当然会。”锦绣望着他,说,“我就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索性都坦白了吧,她到底有多么喜欢他,是比写在明信片上的更多,更多。
“会见面的。说不定,我还会专门回来看你。不是为了看父母,只为了看你。想你的时候。”他说得半真半假。锦绣只当他是在哄她,漠然地一笑,权当信了。但后来他真的为了她回来,她又不信了。
那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他们开始谈恋爱,在电话里谈。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都会准时电话她,“好像成了一种习惯,听你的声音。”“会贵么?要不然我打给你?”“不用,我这边便宜。”怕花她的钱,他硬是不给她他的电话号码。苏九久很不看好他们的感情。说:“远距离恋爱,迟早分手。”锦绣不与她争,其实自己心里也没错。她时常觉得,要不是他在墨尔本,他们也不会好起来。也就是说,是他在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她。若他一旦有了选择,也就绝不会选她。毕竟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太少,感情只是勉强拼凑出来的一幅图,缺的地方比填上的地方更多。又经不住心理暗示。就算以前两个人是有那么点意思,但也不像现在说出来的那么多,听着句句都像那么回事。苏九久劝她道:“你心里可要有一个打米碗,把退路想好。他要是在那边遇到个适合的,肯定立马就把你甩了。”锦绣嘴上响应着,一副很有城府的样子,好像吃亏的绝不可能是她,“哼,他的好点心思以为我不知道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只是和他周旋,看他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样。”她全然没有了少女的气度,是市井女人尖酸刻薄的嘴脸,“他找我,无非就是找个精神寄托,一点也不是出于喜欢。他要是喜欢我,怎么一早不来找我,偏这个时候来找我?当我傻,以为我不知道,那我就当不知道,看看他能和我玩到几时!我倒是无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偌大个成都,还怕找不到个好男人?他就惨啰,放眼望去,全是金发碧眼的洋妞,他看上了人家,也只怕人家看不上他。”她瞎诌着,一句也不作数。说出来,只是逞强。末了还嫌不够洒脱,补充道:“我和他呀,就是你耍我我耍你,苍蝇耍蚂蚁!”苏九久叹口气道:“你若真是这样想,那就好了。”好像她的心事,全瞒不了她。
梁景成其间为她回来过几回。第一回是圣诞节。她以为就要一个人过。寝室里的女同学都结伴上街去了,她自愿留下来看门。自从同梁景成恋爱以后她就不大爱出去,越热闹的地方,她越是无处遁形,是一件冷冷清清的旧式月白色长衫,挂在文件柜里没人穿。她躺在被窝里看小说,梁景成已经一天没有跟她联系,她心里正在怄气。
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说有她的快递,叫她到学校门口来取。她想,最近没有在淘宝上买东西呀。但随即又觉得好像是买过,冲动型消费者,跟猴子掰包谷似的,买了就忘了。经常在网上乱七八糟地拍一堆东西,寄到后拆开她都觉得惊讶,怎么会想到买这个?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就是那么一个稀里糊涂的人,用过的伞永远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马马虎虎的性格,常吃了亏,也当是哑巴亏,顶多同人讲讲,把人讲毛了,替她打抱不平,她又挨过来劝人,讲好话,时常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为难的位置,左右迎合着,就是没有左右逢源。
那日她挂上电话,拢上睡衣趿着拖鞋就去了,一路上冻得鼻流涕淌,碰见熟人,还用粗话和人调侃几句,最不文明的行为和最不雅观的模样,都被他尽收在了眼底。他那时喜欢着她,也都觉得可能。她见远处伫立一男子,那相貌,那身段,极眼熟,想认,又害怕,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梦如肥皂泡泡有彩虹的七色,水波一般一荡一荡地往上飘,一口气重了也可能把它吹破,她把脚步都放松了。
他背着手朝她笑,穿一件白色圆领纯棉t恤,外套一件宝石蓝毛绒开衫,衣服有被阳光照晒过的松松软软的干燥的气味,是从南半球来的人,带着海水的蓝,把成都灰蒙蒙的天都给漾出了一道碧波,像飞机在晴空划过的痕迹,久久不散去。他俏皮地对她眨眨眼,说:“怎么?才多久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整个人都是钝钝的、矬矬的。
“你不是闹着要我送你圣诞节礼物么?实在不晓得送什么,只好把自己送给你,开心么?”
她答不上话,只琢磨着眼前这人是真是假。是有些像在梦里,一颗心还在空中浮游着往上飘。
他见她不语,问道:“怎么?不开心?”
“不,”她说,“好开心。”
开心得她想放声哭泣。
“去哪里呢?”锦绣问。
“只要别在学校,被老师看见我就完了。”他顿了顿,说,“去开个房间,可以么?”
在去宾馆的路上,锦绣满脑子都是色情的画面。苏九久不就说过:“男人不黄,世界灭亡。”他也不是没在电话里提过。说得很有技巧:“如果我回来,你可以请假陪我几天么?”意思是叫她晚上连学校也别回了。她当时想,答应他,好像她很随便。她从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发展过几个男朋友,都没进她的身子,活动范围仅限在上半身。有好几次冲动的时候,想到她母亲的话,也都按捺了下来——“你不确定他是你的最后一个男人,应当要轻易同他上床,不然分手后想起来,自己居然把贞操给了他,要后悔死。”苏九久说过:“你一旦同他发生了关系,就意味着同他的关系结束。你拖着他,迟早拖出感情,有一位美国的作家不就说过,‘世界是最持久的爱情,就是得不到的爱情’。”但若是不答应他,只怕他不会回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儿狼。她哄他说:“嗯,陪你。”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在哄,她不过是在哄自己——“我是在哄他”。
那天他们在宾馆的房间里坐了好久,说些不打紧的话,“澳洲热么?”“热。比成都热。”“哦,热啊,东西好吃么?”“还好,没成都的好吃,我在那边,天天想着吃火锅。”中途有几次冷场,两人都只望着彼此心领神会地笑。好奇在电话里话那么多,怎么见了面却热情不起来。是一种类似于陌生的感觉。不应该陌生的呀,她不是夜夜都梦见他?梦见他吻她。醒来发现不是真的,还流了一脸的泪。天暗下来,梁景成这才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紧得出了汗,黏糊糊地叠在一起,有一种不洁净的感觉。随即了两个人的身体,又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新鲜的感觉。这般年纪,是最疯狂的的年纪。身体年轻得像是一只北非公牛,看见抖动的事物就会发起攻击,直到撞得一身伤为止。梁景成问:“看电视么?”锦绣“嗯”了一声。他找到遥控器,屏幕“哗”地亮起来。没有声音,只是白晃晃的亮光,像清幽的水从他们身体上流淌而过。他径自过来吻她。
她笨头笨脑地问:“你爱不爱我?”
“爱。”
“真的?”
“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我有选择性失忆症。”
“你总是单挑我的事情忘记。”
算了,在床上谈论爱情,永远不可信。
p。s。在感情上,锦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她要是用这种“怀疑主义者”的态度去对待生活,说不定她还可以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伟大的人,无不是先从“怀疑”开始的。只可惜她只用在感情上。一旦用在感情上,这个人便有一种泼妇相,男人往往最憎恶。
翌日两人晏起。锦绣拉开厚重的窗帘,风灌进来,那感觉糟透了。是一种宿醉未醒的恶心感,罪恶感随之而来。她问他:“今天怎么安排?”他表示不知道。她说:“去成都周边玩么?”他双手赞同,说:“对,走得越远越好。”他怕被人看见,他是瞒着他父母回来的,飞机票花掉了他几个月的生活费,回去还得努力打工挣回来。这一点,倒是让锦绣很感动,献身给他也值得。
他们去到成都周边的黄龙溪古镇。到了那里锦绣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他朝她坏坏地笑,吓她说:“那你要很听话,不然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你了。”锦绣知道他不会,也不抵触他,只装作怕怕的样子,满足他的虚荣心,说:“你别,我都听你的。”
后来,锦绣每要买一样东西,他就叫她求他。“求我啊。”听起来总那么色色的。锦绣孩子气地撅着嘴,“不买拉倒。”说着赌气要走,又被他拉回来,撞到他的身上,是间接的身体接触,两人忽地都热起来,呼吸全乱了。他语气有些狎昵,说:“咦?你还敢反招?那留你在这里,让你自己走回去。”锦绣狠狠地瞪他,一双眼是儿时玩的溜溜球,抛出的一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很快又弹回手里。直嫌玩得不过瘾。“好好好,算我求你。”心里却比嘴上认输得更早。她望着他的钱使进使出,只恨这里卖的东西不够贵。
苏九久曾说:“男人在你身上花的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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