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如烟云
从葵田屋出来后,傅一宣把司机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叶晨派给傅一宣的司机是个三十多岁清瘦男人,尖脸细眼,长相怪阴暗,不多言不多语,和人后总冷着脸沉默寡言的傅一宣倒是合拍。
街道上人流涌动,时而有人惊看她的脸。傅一宣偶尔嘴角扬起一丝得意自信的笑。这来来往往的少女少妇,青春的靓丽的,成熟的婉约的,个个都那样自得。站在这人潮,任他们匆匆来去。傅一宣回身看橱窗里玻璃上映照出的女人,一袭简约鹅黄的连衣裙,手里拿着银色碎亮片手包,一个松松的发辫从右耳边垂落至胸前,那张精致如电脑绘制的脸,美得不似人能生长的,事实上,也不是。除了这双黑眼珠,她已经快记不清自己曾经的模样。大致,是该和妈妈长得差不多的。
许是站了太久,店员笑吟吟的迎出来问她:
“小姐您是要试婚纱吗?我们店都是一流的设计剪裁。”
傅一宣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婚纱店前,橱窗里是纯洁高贵的白色婚纱。
傅一宣淡淡笑,对她摇头。
“不了,谢谢你。”
傅一宣转身慢慢向前走,听见那女店员兴奋的对同事说“她竟然对我笑了!好~美啊!我要是男的瞬间就要晕了,我要是那么美该多好呀……”
傅一宣听见了,笑意漫上来,接着变苦。
婚纱啊,她估计是活不到那么长久的未来了。大概在梦里都梦不到说“我愿意”的时刻吧。李亦芯和程澈倒是要结婚了。你要结婚了啊,我的好哥哥。
傅一宣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好似和他们并无异。是的,对他们来说是如此,对她来说,却不是。
就当这一下午,不,是半下午的普通人吧。
脑中空空的走到了傍晚,到一座桥上。天空乌云团团,要下雨了。桥下江水滚滚,滔滔奔腾,开阔的江面水汽氤氲,水天相接处混沌一色,分不清天地。
傅一宣静静站在江风中,对着奔流而去的江水,想起孔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傅一墨刚回来的那个天,也是这样乌云满天……
那时傅一宣刚满十一岁。
“宣小姐,墨少爷回来啦!”
傅一宣正光着脚在楼上房间里搭着积木版的铁塔。张阿姨欢喜高兴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刚好搭建到最后一根,听见内容一惊,手一抖,“夸啦夸啦”全倒了!
“哼!”傅一宣使小脾气跺脚嘟着嘴,这可是她训练了一个星期唯一一次快完成的,结果给……张阿姨说墨少爷回来了,墨少爷,墨少爷,傅一墨,哦,是哥哥。
“小宣儿,你墨哥哥回来了,爸爸也来了,快!快下来!”
傅一宣看见婉约娴静的妈妈笑得温柔,眼睛弯弯。嗯了一声,高兴的奔过去抱住她的腰。妈妈并不常常这样灿烂的笑。爸爸来了,哥哥也回来了,她肯定很开心。
“都十一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撒娇爱粘人呢,一会儿哥哥看见要狠狠的笑你了。”
傅一宣把脸使劲儿在她怀里蹭啊蹭,舒服得不得了。哥哥出国的时候她才七岁,现在他回来,她都已经十一岁了。儿时记忆里的哥哥是个总穿着浅白衣服的小小少年,她常常吃完糖或啃完鸡腿就偷偷在他衣服上擦手,有几次太粗心被当场发现了,结果他以为是她是在拉衣服叫他,笑呵呵的问“宣在叫哥哥么?”傅一宣就眨巴着眼睛嘿嘿对他笑,他就伸出小手捏傅一宣的脸,“小宣的脸圆圆的真可爱。”对于他的长相五官,6、7岁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门牙掉了的时候被她狠狠的嘲笑了好多天,他就闷闷的委屈在妈妈身边,跟着妈妈研墨学着写字,然后哀怨的看傅一宣不敢开口讲话。
“傅一墨是好哥哥,不会狠狠笑我的。”
妈妈宠溺的抚摸她的头,牵她下楼。
楼下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君泽,一墨,看我们的小公主来啦。”
闻言,二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傅一宣从妈妈身后闪出来,吐了吐舌尖,对黑色衣服的高大男子道:
“……爸爸……”
这两个字,有点生疏,因为并不常说。
“我的小伊宣已经长这么高了,快成大姑娘了。来,来爸爸这儿,让我好好看看。”
男子俊眉朗目,笑若星辰,伸出双臂让傅一宣过去。
傅一宣脚步有点迟疑,有点不自然,妈妈在身后不着痕迹的轻推了推她后背。傅一宣笑着走向俊朗的男子,她的父亲,程君泽。
不知道他是否看出她的那一点僵硬,或许是看出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都是爸爸不好,都没有多抽时间来陪伊宣和妈妈。”
他笑起来很好看,傅一宣趁他笑的时候摸了摸他亮亮白白的牙齿。
“爸爸好看吗?”
“嗯。”傅一宣点头。
“那你看哥哥是不是也一样好看啊?”
傅一宣这才想起哥哥也在。
她顺爸爸目光,目之所及是坐在暖棕色沙发上的少年,他本微微低着头,闻言抬起脸来,正对上傅一宣的探究的目光——
这一望,两道视线均是愣然。傅一宣不自然的小声道:
“好多年不见哥哥,差点都要……认不出来了……”
“宣也变了好多,长大了。”
“哪里认不出来啊,”妈妈笑,看向爸爸的眼睛很温柔,“小墨长得像爸爸,宣长得像我,一看就是兄妹。”
“让爸爸看看,”程君泽端着傅一宣的脸仔细看,又看看妈妈,“是,宣和嫣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和小墨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们这对儿女啊,真是长得整齐讨喜。”
傅一宣和哥哥对视一眼,互相打量长相。她能感觉出他看她的视线有些拘谨不自然。而她,亦然,红了脸。
分离太久,就算是兄妹也生疏了。
晚饭后,爸爸和妈妈把他俩“赶”了出来,张阿姨也被“遣送”到江滨散步,估计是嫌他们在碍事。正是盛夏,夜幕刚刚降临,隐隐约约能见漫天乌云攒动,又闷又热,像是要下雨。
傅一墨长高了很多。他去欧洲五年,现在已经块十五岁,他本来个子拔得快,已经快有成年人的身量,但依旧带着少年的青涩稚嫩。
兄妹俩走着,气氛很拘谨。傅一宣找了几个话题,可傅一墨像只瘟青蛙,戳一下跳一下,她不问他绝不答,让她很郁闷。傅一宣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眼大放光彩。
“哥哥,我带你去看红莲花,开了就像水着了火一样,风一吹就哗啦啦的烧,可漂亮了……”傅一宣故意睁大眼睛夸张的演绎莲动的样子,但看看暗下来的天色,有些郁闷“天黑了……看不见了呀……啊!对了,我们放河灯,有河灯就能看见了……”
傅一宣拽着傅一墨到石桥边。夜色下只剩一片隐约朦胧的莲影,辨不清形状轮廓。傅一宣抱来一大堆河灯。夜晚的河水是黑色的。一片河灯飘荡在水面,在河面映出烛影,缓缓下流。大部分河灯被莲花挡住,停在水湾里。烛光夜色里的红莲,偶被飘来的河灯撞得轻轻摇曳……
傅一宣叉腰得意的睨着哥哥:“是不是很美啊?我也是去年才发现的。哼哼~”
深邃的夜色与柔软的烛光交融,模糊了少年冷淡的轮廓,只见他清澈黑亮的眼眸闪烁着烛火的光点,渐渐漫上温暖,他笑了。那一瞬间,傅一宣竟觉得什么红莲河灯都不美了。
兄妹俩人放了河灯,讲了些小时候的趣事,渐渐自然熟稔了些。
傅一墨对傅一宣说:“宣妹,我带你去看星星……”
傅一宣狐疑望望压抑的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一看就知不久要下雨了。
傅一墨像小时候一样拉起她的手,穿过小巷石桥,无垠的稻田。水田里的蛙虫鸣声一片,密丛丛的水稻暗影微微摇晃,无数萤火虫纷纷飞舞在无垠的稻田上,水塘上的萤火虫光倒影在水中,星星点点,一片明明灭灭。哥哥牵着她的手青草山坡上,俯瞰小城。夜色浓重,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昏暗中傅一墨对她说:“妹妹,看,那些是人间的星星。”
他们在山坡上坐了很久,俯瞰那一片斑斓闪烁的星海,一盏明,一盏灭。直到黑暗的天上滚起了闷雷,闪电耀目。豆大的雨滴稀拉拉的东砸一颗,西砸一颗。傅一墨拉起她的手,沿着他们儿时一起玩耍的小路跑回家……
爸爸住了几天,如同以往,走了。傅一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爸爸,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也不觉得她和哥哥有两个名字很奇怪,好似大致记忆里都是如此的。有时候她去繁华的大城里住一阵子,然后又和妈妈回来一阵子,这样的生活她很喜欢,自由又新鲜,总在一个地方绑着太腻了。
哥哥没走,他不用再去国外生活了,所以家里有妈妈、张阿姨、哥哥和她……
夜色已经降临,桥上亮起一片红色的灯。黑夜又来了,过了今晚,还有明早,明晚,后早,后晚……会不会,就在不确定的某个晚上,她就突然死了呢?
傅一宣眉心皱拢,低低长叹了口气。
傅一宣拿出手机,按了号码,仍是迟疑。越是少给她打电话,她的危险就越少一分,这她明白,可是,她想听见她的声音……妈妈……尽管,她已经想不起这个她女儿了。
傅一宣背抵着桥栏,刚拨出电话,忽地眼中一亮,瞬间摁断了,迅速删除了通话记录。有辆车,正停在不远处。
傅一宣冷笑。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桥上有人胡乱停车,阻碍交通……”
不一会儿,交警来了。
得麻烦你买个“单”了啊,先生。
“冷笑小姐,你太坏了~~~人家好心派给你的保镖你怎么也整啊,恩将仇报啊,你说是不是?”
“还请叶先生不必那么费心‘保护’我。”
显眼的黄色跑车停在面前,叶晨摘下深绿色墨镜,露出一双桃花眼。
傅一宣拉门上车。
“这次还挺主动的,想通了要巴结我了?”
傅一宣系好安全带,整理好裙子。
“别整理了,就是要多露出点大腿才好看,”他盯她胸前,“要是领口再能低上一两寸就更好,就完美了。”
她好似没听见一般:“开车吧,我饿了。”
“好!”
叶晨有时候开车非常快,尤其是道上车少的的时候。风声呼喝,狂驰飞奔。偶尔想,如果出了车祸就这样死掉了,或许也挺不错,但是脑海里又出现一个人的脸。现在的她,不能没有她。等她找到了那个人,大概可以放心了……
叶晨带她去了一家名为“宁港”的餐厅。并不显得多奢华多有档次,只是那番雅致和安宁到是很和傅一宣的口味。这样的安宁让她污浊躁动的内心能找到一丝平和。
餐厅里光柔和淡雅。
服役轻轻晃着杯中浓郁的葡萄酒,看着那液体柔软的在透明的杯子流淌。
“叶晨,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他抬眼看她,笑。
“说来听听。”
“我把李家家产的一半,给你。”
他笑得露出皓齿。
“那么有把握?”
把握?没有把握。再何况,她本意并没有打算抢夺李家的钱财。
“你不要?”
“钱,谁不爱啊,全送我都不拒绝。那……你想要什么?”
傅一宣抬眼,认真而冰冷。
“不要动她。”
“她?哪个她?”
傅一宣笑,带着冷意。
“明知故问。”
叶晨摊摊手,无辜道:“好吧,你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吧。不过……我怎么觉得很亏呢。”
“亏?”
“当然亏啊!我给你当跑腿当奴隶当取款机这么多年,还没有创收呢……不过,李家的那些钱……脏,我不喜欢……”
“脏?”只怕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吧,“那你想要什么?”
他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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