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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饮者,更是王八蛋饮也。葬饮比凶饮程度上略微差劲。凶饮对固然衣冠整齐,正襟危坐;葬饮时也同样衣冠整齐,正襟危坐。不过凶饮如执行枪决,葬饮如下棺入土。名义上虽然是联欢宴席律、全局和局部、顺利条件和困难条件、进攻和防御等问题,却弄得好像活埋,动也不能动,晃也不能晃:主人举杯敬酒,客人连忙举杯应之;主人举起筷子曰“请”,客人才敢在盘边上夹一块苍蝇爬过的豆腐;主人不“请”,客人便宁可馋死都不敢夹。主人谦虚曰:“没啥好莱!”客人急忙奉承曰:“菜太奇妙啦。”主人曰:“我没有量,各位随意。”客人为表示赤胆忠心,竟一口喝光。书上曰:“冠袍带履,坐分元黄。让箸举杯,诚恐诚慌。”其实葬饮也可叫“算盘饮”,虽然君子,却是拨一拨,动一动也。
尸饮者,正宗的王八蛋饮。君没有见过死尸乎?不管他生前是啥大人物,一旦魂归地府,就算是彻底报销,挺尸在床,骂他他不还嘴,揍他也不还手,就是写篇文章作首诗讽他一刺,或幽他一默,他也兴不起文字狱。故书上曰:“倒地漫骂,呕吐成渠。僵卧不醒,人事不知。”这种挺尸的干法是酒品中最低一级。英明一点的朋友,像刚被黑猫爬过,蠕蠕而动,两眼发直,双手乱抖,口流白沫,又打老婆,又打孩子,好像一具毫无理性的死尸;文明一点的朋友,则栽倒地下,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如果不去摸他的心口,准以为他中毒倒毙。呜呼,尸饮者,不但是正宗的王八蛋饮,简直是正宗的狗头饮、流氓饮、猪猡饮也。
无论是哪种饮,中国的饮法有自己的一套,和洋大人的一套迥然不同。中国的杏花村酒店,酒客进去落座,要上三两五两白干,再要上一盘花生之类的佐酒之物,然后安闲举杯,悠然咀嚼,一次只喝一点,一次也只吃一粒,其味无穷,而且啧啧有声。洋大人的酒吧便粗线条多矣,看那黄发碧眼的酒同志,进得店来,要一杯威士忌,或要一杯白兰地,只听咚咚咚咚咚一阵,一秒钟不到,就杯底朝天,然后会付过酒钱,扬长面去,好像中国小孩在街头喝一杯甘蔗水一样。呜呼,不但酒吧如此,就是在洋大人府上,也是同一个调调。朋友光临,先问你喝啥,有一次柏杨先生曰:“来杯冷茶吧!”把主人弄得大吃一惊,盖在美利之坚,除非他是明目张胆的禁酒会会员,很少人喝茶的也。即今年轻的太太小姐,顶多喝点性质缓和的玩意;一个堂堂皇皇的男子汉,竟不喝酒而喝茶,真能笑得连鼻涕都流出来。
我想,这固然是中外华洋生活方式不同,但也是体力的强弱问题。君不见洋大人吸雪茄的多,而中国人吸雪茄的人少乎?非雪茄不好吸也,乃雪茄全是烟叶裹成为戒“。主要人物有张戬、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范育、,货真价实,没有掺一点减少刺激的作料。邱吉尔先生已经八十四岁矣,吸起雪茄来好像胡子着火。换成中国人,即令是最最伟大的瘾君子,吸不上三口,头也会晕,眼也会花,嗓子更是酸辣干痛,巴不得去跳日月潭。喝酒的情趣大概同一道理,黄帝子孙多半弱不禁风,受不了那种搞法。柏杨先生有一位酒朋友,只喝了半瓶伏特加,便心如火烧,皮肤像用滚水浇过。几个人把他脱光抬到雪地里去冻,幸而不死,但也得了肺炎,躺床五月之久。无怪乎我们所有文献上,都赞扬雅饮,而谴责王八蛋饮,良有以也。
难戒难戒
有烟瘾的爬格纸动物一旦没有了烟,犹如老兵一旦没有了枪,亦犹如官崽一旦没有了权,其惨兮兮之状,不忍卒睹。有些朋友在夜色初降时,伏案写稿,烟盒内支支并列,毫无缝隙,口袋里还有一包后备军。斯时也,意气昂然,气壮山河,每支只不过吸三分之二,便随手丢掉。可是到了后半夜,文思虽仍泉涌,而纸烟则已吸光,抓耳挠腮,恨不得全世界沉入地狱。于是伸出其苍白之脖,再伸出其颤抖之手,在烟灰缸里仔细拣屁股焉,拣到一根长一点的,便心花怒放。最悲惨的莫过于一时不慎,缸中有水(有人喜以茶水浇灭烟间,乃天下最坏的习惯,慎之,慎之),懊丧之气上冲,不大开国骂者,未之有也。不要说爬格纸动物写稿如此,据说搞政治的也以吸烟为佳,盖可使其更深入人生焉,丘吉尔先生的大雪茄就闻名于世。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国雪茄采取配给制,独对他无限供应,没有那玩艺塞到嘴里,他就心乱如麻。当六月六日诺曼底登陆时,他的雪茄忽然不见,前线火急电报竟压到案头,得不到指示,满头大汗的秘书进去催他,见他老人家正在翻箱倒柜找他的烟哩,后来若不是那位秘书从垫子底下替他找出,说不定那次登陆会陷于失败。然而,即令如此,英荷联军的滩头阵地在岩石中便停滞了半小时之久,因接济不上而几乎全军覆没。呜呼,爬格纸动物没烟,便写不出文章,可谓小焉者矣。
灵感如自来水,烟乃龙头,打不开则流不出,啥都不能代替。有些人在报上看了洋大人写的补白文学,就起而实践,戒烟之后买口香糖乱嚼,或买泡泡糖乱吹,以求贯彻。其实那有啥用乎?如果糖可代烟的话,烟店早关了门矣。所以戒烟之举,真不简单,马克·吐温先生曰:“戒烟?嘿,那玩艺容易得很,我已戒了几百次啦。”常听有些人讥讽美国历史太短,文化没有根底,但克·吐温先生这一句话足可以抵得上一部《论语》,道尽人生的合部奥秘。社会越进步,世界越繁荣,人的情绪也越彷徨,需要吸烟稳定。虽明知有害,但理智不能抵挡精神需要。这年头,理智坚强,往往太刚则折,对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吸烟遂成为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于是,戒烟不但是不可能的,而且是惨无人道的。圣人常曰:“戒烟的人不可交,他对自己都如此残酷无情,对朋友就更下得毒手啦。”这种“不可交”的种类繁多,有“离婚的人不可交”焉,有“喜欢告状的人不可交”焉,有“写文章攻击人的人不可交”焉,有“打老婆的人不可交”焉,有“借钱不还的人不可交”焉,但以戒烟的人最为罪大恶极,盖别的都是对人,情或可原,对自己竟也如此,不是蛇蝎是啥。
根据“戒烟是对自己残忍”的理论,瘾朋友乃得到最大的鼓励,这和穿不合脚的鞋一样。有一个老头每天都在抱怨他的鞋子太窄,挤得他脚下痛苦难忍,朋友就劝他何不买一双大一点的争的社会根源和本质;战争认识论研究如何认识战争规律问,他答曰:“你懂得啥,老妻去年逝世,女儿今年跟人跑掉,房子失了火,又被宣告破产。万般无奈,只好穿一双窄鞋,盖只顾得抱怨窄鞋,便把那些痛苦都忘啦。”呜呼,吸烟似乎就有穿窄鞋之。如果把那老头的窄鞋丢掉,另给他穿一双合脚的,他的脚固不再痛,可是各式各样别的痛,纷至沓来,恐怕非上吊不可。瘾朋友一旦一支在手,心中就有一种笃定泰山的感觉,坐也坐得住,站也站得稳。这个时代的烦闷多矣,大烦闷不用说啦,小烦闷也足以使人发羊癫疯,如果再狠心去把烟戒掉,使感情天平上少了一块砝码,劝人如此固不能人情,自己去戒,也未免太过于自苦。于是,仁人君子们乃发现,这种虐待自己的朋友,最为危险。
戒烟的人可交不可交,我不置词,因柏杨先生乃是戒烟之人,不好开口。但却因戒烟之故,发现了两点,好像颇有点学问。一点是,逃避现实之法甚多,不一定非吸烟不可。像阿q先生,其逃避之法是“儿子打老子”,一想到把自己揍得脸青耳肿的家伙,竟是自己的儿子,用不着吸烟,气就自消。最近学术界由辩论而飞红帽子,就是用的这种妙法,居学格先生一看胡秋原先生抓住了自己的小辫子,心中一急,立刻说胡先生是共产党,于是,他阁下虽不知道工业革命是哪一年,照样地理直气壮。
另一点是,把灵感从脑子里搞出来的方法其多,不一定非吸烟不可。据我所知,名作家中,不吸烟的固有的是也,即以当代自以为妙语如“猪”的柏杨先生而论(这年头谁不是自己捧自己?有部属或门徒的家伙,尚可扭捏作态,教唆部下或门徒去干,而由自己假装谦让。柏杨先生光杆一条,只好自己下手。大家都在眼前欢,便多我这一欢,也不足怪),回忆当初,一天八十支到一百支的光荣,恍如一梦,而今戒烟四载,学问还不是照样威不可挡乎?
争执最多
美国内华达州雷诺中学堂的女学生,发起了一项轰轰烈烈的运动,以争取“露出膝盖”的自由。原来,他们的校长芬奇先生,禁止女学生穿露出膝盖的裙子。那就是说,禁止女学生穿短裙子。芬奇先生是不是道德重整会的会员,我们一时查不出来,但他这种措施所惹起的轩然大波,恐怕是大出他的意外。女学生们投函给当地一家报馆,呼吁曰:“在我们国家(美国)里,有言论自由,有宗教自由,为啥没有穿衣服的自由?”乃发起一个“表现你独立性——露出你膝盖”运动,还没有等到学堂答复,她们有志一同地,一律穿上短裙。男学生们为了响应她们的要求,也把裤管高高卷起,以示支持。
“争自由”,提起来这三个字,就有点胆战心跳,但这一次美国女孩于们争的露膝自由,迄今未止,还没有听说有谁坐牢流血,而且连开除一个学生都没有,看样子芬奇先生已向那些女孩子的“膝”,屈服了矣。我们不难想象该老头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满校园都是些女学生的大腿,他会悲哀到什么程度。除了“人心不古”这句话外,我们还能用啥去安慰那位芳心都碎了的卫道之士乎?
女孩子是不是一定要露出膝盖才算有“独立性”,只有大学问家才能答复。不过有一点是可确定的,膝盖那地方恐怕是女人身上最不美的部分,一般人看半裸或全裸女人的时候,眼光往往全被大腿吸过去。假如一直看她膝盖的话,其不皱眉者,则几希矣。不过,美丑的标准很难定,尤其是大腿有这副作用,露膝自然成为必争之举。东方人不太了解西方的那一套,学她们可,不学她们也可,各有国情,不必也像芬奇先生一样,大生其气也。
但我们可以发现,世界上变化最多的,恐怕莫过于衣服矣。男人的衣服事实上也在不断地变化,以中国来说,二十世纪二○年代归结为五种基本运动形式: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生物,是一大变,把长袍马褂,变得无影无踪,大家一律改穿西装革履。其实长袍西装,各有千秋,在寒带地方穿西装,简直等于受苦受难。试想西装里能套几件毛衣,几件皮衣耶?一袭长袍马褂,温暖如春,是一百套西装都不肯换。而西装的硬领和领带,据柏杨先生的考证,那是上帝为了西洋人乱发明杀人利器,而加给他们的一种惩罚,使他们的脖子永远挂着一条处绞时用的带子,以使随时上吊以谢世人之用。而且其领硬得像一把圆锯,随时都有把脖子锯下来的危险。可是,中国长袍马褂仍然抵不过西装,非是长袍马褂不行也,而是船不坚炮不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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