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胳膊突然伸向泰顺的后脑,蓦地将他压倒在车位底下,泰顺的额头和下巴先后磕撞到硬物,嘴里涌起腥热的血气,麻得他一开口就吐出一颗门牙。
头顶上又响起两声枪响,泰顺急得想抬头,后脑勺却总被谁的皮鞋踩着,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上头发生的事。
不知是哪个胆小的警察被吓得喊破了喉咙,“他是杀人犯!我不让他走!”
泰顺一直在用力抬起的脑袋骤然一沉,连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一年多以前的那个血红之夜,能够支撑他将一把刀不断砍入一个与他相同的人类身体里的力量就是仇恨,他们杀了他的父母和妹妹,杀了人就该偿命,所以他来杀他们。
在当时,他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随着他逃亡的生活与日俱增,他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他忽然明白,他在为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后,其实已经让自己陷入了与那些凶手相同的境地。
他曾经偷偷溜回去,被他杀死的一个陪酒小姐有一个年幼的儿子,据说刚刚上小学,在未婚先孕的母亲被杀后,他被送到了孤儿院,泰顺在孤儿院坍塌的外墙外蹲了一天,这才看到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拎着把比他高上两倍的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旁边踢着易拉罐的大孩子们嘻嘻哈哈一直指着他笑,那个孩子从头到尾不出一声地扫着地,连头都没有抬起。
等到所有孩子相拥离开院子,泰顺终于看到他抬头。
那么小的孩子,孤零零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一堆枯叶,他望着孩子群离开的方向,眼神冰冷,五指攥得死紧。
直到天黑,泰顺踉跄着离开那座孤儿院,在他年轻的心上,一夜之间刻上了风霜,这种极致的苍老不是父母妹妹惨死的现实带给他的,而是当他发现他给别人带来的痛苦与别人带给自己的痛苦竟然如此相似的时候。
一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一个对正义与道德抱有人性之初的期待的年轻人,有什么是比自我道德的审判更让人无法接受的?
憎恶他人和自我厌弃,谁的杀伤力更大?
泰顺的耳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身边警察们的嘶喊,听不见灰狼的嚎叫,听不见子弹破空而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牙齿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一直踩在泰顺脑袋上的脚消失了,他抬起铁锤一般的脑袋,耳中一片死寂,目光空洞地望向依然如天神般站在车顶上的灰狼。
灰狼俯□,伸出的手就在泰顺面前。
泰顺盯着那不似人手的兽掌,慢慢地,讷讷地,摇了摇头。
灰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直都在向前行驶的警车踩了个紧急刹车,车子在急剧摇摆中几乎甩飞车顶的灰狼,灰狼压低重心调整姿势的同时,歪倒在泰顺身边的一名警察忽然抬起头,手中的枪射向瞬间没了防备的灰狼。
避无可避的灰狼被射中胸口,它侧身跌下车顶,巨大的身体“砰”地一声消失在泰顺的视线里。
泰顺形神惊惧地扑到车窗边。
警车外,什么也没有。
有警察来拉泰顺的手,泰顺紧趴在窗上不肯离开,警察恼怒地去拽他脖子,一直没有说话的泰顺忽然发了疯地拉扯那名警察,用一种近似哭叫的声音吼道:“回去!快回去!我要找我师父!你射中她了!你射中她了!”
那警察也是劫后余生,火气不比泰顺小,他噌地将枪口对准泰顺的额头,骂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了!”
泰顺浑然不顾那还冒着硝烟味的枪口,“我们回去!找医生救她!你射中她了!”
“疯子!”那警察冷冰冰地收起枪,一拳揍上泰顺的鼻子。
鼻血先是一点一点落下,很快那血势便不可收拾起来,汹涌澎湃的,就像拧不停的水龙头,可泰顺对此还是毫无知觉,他只知道抓紧那警察的衣袖,一连声地嚷,“你打到她了!混蛋!你打到我师父了!”
“神经病!”更多的拳头落到泰顺的身上,他的脸和身体很快就被越来越多的鼻血染红,他就像一个血人,面目狰狞,眼神绝望,疯了一般要去开车门。
不知是哪一记重拳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泰顺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经晕乎乎地趴在座位上。
被掀了车盖的警车一路向目的地疾驰而去,车内的警察不知是谁淡声骂了句,“你打他做什么?一送回去马上就要被枪决的人了。”
枪决……
在失去知觉前,泰顺耳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泰顺【六】
陈霁从后车座上摇摇晃晃地探出头;摔得眼冒金星头皮发麻,她看着前头呼啸远去的警车,叹气问道:“跑了?”
青狐将车子停到路边,转身去摸陈霁的头,一脸严肃地教育道:“嘿,虽然你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但是也别随随便便舀摔车玩好吗?”
陈霁摸着后脑勺站直身;视线里已经没了那辆被掀了车盖顶的警车踪影。
青狐独自懊恼了一会儿,站起身陪她一起远眺,并安慰道:“你刚学会转变身体;一时不适应也是正常的;这次失败了没有关系,下次我去;一定能把泰顺那小子救出来。”
陈霁缓缓地摇摇头,她咬着唇,发出的声音低哑沉闷,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早有预料,“不是的……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青狐愣了一愣,但马上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苦笑,心里既同情泰顺,又怜惜陈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霁用力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抱怨般说道:“人是要救的,只是这心……可真难救……”
青狐哈哈一笑,摸着陈霁的脑袋将她搂进怀里蹭了蹭,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呢?别扭的女人本来就不好对付,别扭起来的男人只会比女人更难办,算了算了,谁让他是我们重要的朋友呢?”
陈霁瘪瘪嘴,受挫的心情可想而知。
青狐在陈霁长大后便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般委屈的表情,心里又是新鲜又是满足,忙趁着这劲头没过,越发黏腻地抱着她,心里甜地像蜜。
泰顺被押解回自己的故乡只用了两天的功夫,可当年他千里迢迢逃离这块故土时,却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今重回故土却早已物是人非,泰顺坐在车子里,半晌缓不过神来。
车子停在警察局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周围的商铺差不多都关门了,但是他们那辆破损到一定程度的警车还是引起了群众的侧目,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下,泰顺被罩上头套,他还来不及反抗,铐着手铐的手已经被人拽住,然后他就踉踉跄跄地下车了。
嘈杂的人声喧闹在耳旁,泰顺顾不上感叹脚下的故土,后背已经被人抵着推进了一间小房间。
“砰。”
泰顺的心被这关门声吓得一颤,他张皇地抬起头,在黑暗的视线里倾听周围的声音,但很快他便发现,房间里除了他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他紧张地挺直背,但直到自己的脖子僵得发酸,他还是没听到任何声音。
看来房间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泰顺松了一口气,他一会儿想到陈霁,不知道她是否安好,一会儿想到青狐,不知道他会不会生自己的气,过会儿又想到隅溪和贵桦,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他想啊想啊,就是不敢让自己的脑子有片刻的休息,更不敢让自己的脑子想起梦境雪景下的那三个人。
爸爸、妈妈和妹妹。
不知过了多久,泰顺只觉得自己浑身疲惫,脑子沉甸甸地直往下垂,沉重的眼皮什么时候合上的他也不知道。
“砰!”房门被人大力撞开,泰顺吓得猛抬头,脖子上“咔嚓”一声,他不自觉“哎哟”了一声。
“居然睡着了。”一个沉厚的男人的声音在泰顺脑袋上冷冷响起,他来不及抬头,在脑袋上罩了一晚上的布袋被人骤然揭开,光线就这么直直射进泰顺的眼睛,他痛苦地闭紧眼。
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就站在泰顺面前,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面目冷峻,看向泰顺的眼里冷淡至极,“这就是杀我父亲的人?”
在男人身后还跟着个警察,他听到男人的问话,连忙点头,“没错的,章先生,他就是那个凶手。”
姓章的男人点点头,将布袋扔进警察的怀里,“把他带到外头去吧。”
那警察立即蹿到泰顺身边,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外走。
泰顺急了,“你们要带我去哪?”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那个姓章的男人自顾自走在长长的走廊前头,他的背影精干中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冷漠,叫人胆寒。
泰顺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里听出了自己是这男人的杀父仇人,联想起途中警察曾说过他一被送回来马上就执行枪决的话,心里突突直跳,这些人,不会是想要私自行刑吧?
事实很快便证明了泰顺的猜想,他被推进一间铜墙铁壁般的封闭房间里,警察转身关上门的瞬间,那姓章的男人也解开了自己的外套扣子。
泰顺回过头,惊诧地看着那男人和警察,讷讷问道:“……怎么回事?”
警察守在闭合的门边,一动不动,倒是姓章的男人脱掉了外套,卷着衬衫的袖子走到泰顺身前,俯身答道:“老章家的规矩,血债血偿,而且是要亲手报仇。”
泰顺惊愕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姓章的男人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泰顺,“……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杀了我那老子,要等到我自己动手,这位子恐怕也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泰顺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浑浑噩噩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这面目英俊但眉眼里总藏着几分戾气的男人。
姓章的男人瞥了泰顺一眼,似是不愿多说,他挺直背,转身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手枪,他将枪口对准泰顺的太阳穴,淡声说道:“……带着我的谢意上天堂吧。”
泰顺蓦地睁大眼。
“砰!”
这是今晚的第三声巨响,响在泰顺的耳边,响在他的心里。
“死是什么感觉?”陈霁问青狐。
青狐摇摇头,“我没有死过,我不知道。”
陈霁拧开需泉水瓶,咕噜灌下两口。
青狐歪着脑袋,将手指向横躺在血泊中的男尸,说道:“你为什么不问他?”
陈霁旋回盖子,微微抬起头,看向漂浮在房间半空中的泰顺,真诚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平躺在半空中的泰顺猛地抬起头,死而复生般大口喘着粗气,“我没死?”
“你死了。”陈霁平淡说道:“如果你没死,他们在干什么,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又是谁?”
泰顺漂坐在半空中,目瞪口呆地看向地板上脑浆血液迸了一地的尸体,惊骇道:“我死了!”
陈霁点点头,“你不是一心求死吗?现在得偿所愿,不开心吗?”
泰顺畏惧地看向地板上的死尸,嗫嚅道:“那……我现在……”
“是游魂,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青狐说道:“现在的你不过是地上那个你残存的一点意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自然所消化,成为空气或者灰尘。”
泰顺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我就这么死了吗?”
陈霁冷冷接了句,“要不然呢?”
泰顺又问:“杀我的那个人呢?”
青狐说道:“他杀完你就走了,那警察出去找人来清理你。”
“哦……”泰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那……”
陈霁挥手打断他的话,带着点恼火的口气说道:“我们来迟了,很抱歉,事已至此,除了和你说再见,我无话可说。”
泰顺被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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